黑陶艺术源远流长,早在公元前2310——前1810年左右,就开始有了河南龙山文化,陕西龙山文化和山东龙山文化三类,统称为龙山时代。而山东龙山文化的发源地日照市两城镇,由东海峪等地出土的最具代表性的龙山文化器具“高柄镂空蛋壳陶杯”,系世界级珍贵文物,蕴含着四千余年前古老的文化传承,它无釉而乌黑发亮,胎薄而质地坚硬,其壁最厚不过1毫米,最薄处仅0.2毫米,重仅22克,其制作工艺之精湛,堪称世界艺术一绝,被国家定为国宝并永久珍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我有幸出生在山东龙山文化的发源地,距离不足十公里路程。我的父亲则是早期从事专业制陶的技师,由于父辈的影响,我自幼就与这古老神秘的黑陶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漆黑素雅庄重的陶器,散发着大地泥土的芬芳气息,令人陶醉神往。记得当时农村科技相对落后,制陶用的还是过去式笨拙的木制地轮,需专门人工脚蹬旋转,然后借助其旋转之力将一团团泥土做成各式造型的陶器。在我很小的时候,与同伴们常常追逐嬉戏于陶林之间,看大人们制陶也成了一种习惯,那一件件陶器从父亲手中魔术般的成型,仅半天功夫,院子里就摆满了陶坯,然后通过自然晾干后再用土窑烧成黑色陶器。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常常是累得汗流浃背,从制作到烧窑,没日没夜的忙碌着,在那样的工作环境中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也正是当时的制陶的麻木劳作成就了父亲扎实深厚的制陶技术。不过那时所制陶器大部分仅用于农村生活实用陶具,表面粗糙简单,没有多余的人文附加工艺。尽管如此,父亲的制陶技术也让邻里乡村羡慕不已,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制陶高手,而我也是在那种陶泥堆里成长起来的孩子。
但世事无常,人一生都不可能在自己界定的目标中趋向理想化的境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为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农村开始实行土地责任制,将原先的生产队统一的土地分配到个人,由此村里的制陶业随之停产,父亲也从此由技术化转移农业化,全身心投入到农村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没想到这种转变使得父亲制陶技术搁浅近二十年。而我在上学期间,远离了制陶场的氛围,也逐渐对陶艺印象淡化了,那种每天围绕在陶场观赏父亲与大人们制陶的日子已成为童年的记忆,但对陶艺制作与它粗犷的艺术魅力却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在历经幻化无常的岁月里,脑海里时常会影现出父亲制陶而忙碌的身影,以及陶器烧制出窑的惊悸与感动!
从那以后,觉得自己今生再与黑陶无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那种贫穷落后的山村也是很难改变的现实。一直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北京一家工艺公司派遣专人到民间聘请制陶工艺师,当时根据资料了解到日照的龙山文化遗址,即慕名而来寻访。起初找到了我父亲的师傅,因老人年迈且体力不支,就特意向来访的人员介绍了我的父亲。经过初步了解后,公司出的薪水待遇都是很有诱惑力的,时年近五十岁的父亲经过深思熟虑,也决定“重走江湖”。我看到父亲眼中又重现久违的光芒,毕竟时隔近二十年了,若不是生活所迫,父亲是不会轻易放弃他辛苦学成的制陶技艺的。而我听闻此消息更是欣喜若狂,尤其想到去北京首都可以观看天安门升国旗,欣赏故宫博物院的陶器珍品,同时又能在大城市开阔眼界,广学多闻。因此我毅然辍学随父闯京城,那年我刚刚十六周岁。
寂静的山村,迎来了不同往昔的日子,亲戚用拖拉机把我们一家送到两城车站。临别之际,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相送,羡慕与祝福的话语总也说不完,一幕幕感人的场面令我感慨万千。这一辆拖拉机承载了我们一家所有的希望,我是从大山走出的孩子,在人生的旅途憧憬与幻想着未来美好的前景,而这一切的际遇,却是那默默无言的泥土与古人陶艺传承的施予之恩啊!我感觉到自己任重而道远,我相信通过自己的学习与努力,将来一定可以为复兴龙山文化尽一份微薄之力,将这一古老的制陶工艺不断发扬延续下去。
在北京的几年当中,我如饥似渴学习陶艺制作,雕刻,磨光等工艺流程的制作。这一系列的陶艺技术,却不同于儿时所接触到的陶艺方法,它是在原来的基础上的一种新的跨越,不管是从泥质的选择过滤,还是造型的拉坯等,都有一套完整的程序,机器也是比较先进化的电动轮,用之得心应手。我起初的学习是从做枯燥乏味的晒泥、过滤、挑泥、揉泥开始的,前期的工作比较严谨,不能因自己工作的疏忽而导致整套工艺程序的难度与影响成品后效果。曾经儿时看到父亲制陶的辛苦,汗流浃背的情景,如今却在我身上重演,我想只有经历那些麻木与繁重劳动,才会体会祖辈所创业的艰辛,更会珍惜中国老祖宗传承下来珍贵的文化遗产。而父亲也经常会叮嘱我要学会吃苦,认真去学习全套的工艺,以此奠定扎实的基本功,才会有所发展。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自己感觉沉稳了许多,以前很懵懂的事情,现在逐渐清晰,也能静下心去研究学习了。后来,我被调到工艺车间学习雕刻与磨光,这需要更加严格的训练,工艺精细丝毫不敢懈怠,由于天性好学则很快就进入了学习状态,也掌握了整体的工艺技法。黑陶雕刻大致包括湿刻与后刻两种,细分则工艺繁杂,其中有透雕、浮雕、浅刻、线刻、阴刻、阳刻等技法,每一种技法也有一套相应的技巧;而磨光分为三遍,随着湿度逐渐收缩晾干而进行不同工具的磨光程序,需力度均匀,手法娴熟方能完成,最后一遍磨光则完全用细腻的贝壳反复摩擦所彰显的光泽,土黄色半成品的陶器如镜子一样晶莹剔透,光彩照人。
时值一年刻苦钻研与学习,我基本掌握了雕刻与磨光的基本要领,但这一年当中,不仅在学习上有所认识与提高,在心性的磨练与个人的成长都相对成熟起来,因为雕刻与磨光需要经久的耐力与一颗平静的心态,才能在方寸之间驾驭刀法的游刃有余之技艺,任何的浮躁之气都会显现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因此,我的学习是苦乐并存的,每当费劲周折完成自己的一件满意之作,蓦然间在自然晾干的过程中爆裂成为废品时,内心的失落也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比较大且繁杂的工艺作品,其风险之大,让自己欲哭无泪。在学习与制作的过程中,类似此举不计其数!而我就是在这种起起伏伏的心情变幻中逐渐磨砺成长着。
由于父亲的引导与支持,几年当中,掌握了基本雕刻磨光等工艺技法,后又随父亲学习了烧窑与设计,业余时间学习绘画书法,期间有幸认识了当代艺术大师韩美林先生、中央工艺美院陶瓷系教授杨大申老师,还有指导我学习绘画的张凡老师,他们的思想境界与艺术造诣都是众所皆知的,给予我无私的帮助与点拨,时常给我带一些相关资料,并提供有力的创作平台与进入美院观赏陶艺作品展的学习机会,令我受益匪浅!而我平时的学习除了请教老师们外,自己也经常去参观北京博物馆的古代陶器与文化追源的相关艺术品,近距离接触那些断壁残璋的历史珍品,以此让我大开眼界,在赞叹古人高超智慧的同时也立志自己的未来与学习方向。就这样,我由一名涉世未深的孩子变成了爱好学习的成年人,生活变得愈加充实与自信,我的人生也从此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城市对黑陶新兴的产业逐渐有了认知与了解,相继成立艺术研究所与工艺公司。父亲因经常被聘请去外地指导办厂,因业务扩展之需,后从老家日照带到北京众多的徒弟一起发展,父亲深感自己一生无甚大成就,希望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的培养下一代人的制陶技术的传承,也算是一种欣慰了!在九三年春天,我随父到了唐山两年,期间给予我施展的舞台,我可以独立制作设计,全套的工艺流程运用自如,制作了大量的黑陶制品,销往国内诸多城市以国外等地,由此,我对制陶工艺也日趋成熟,也获得了一些殊荣与奖项。
人生漂泊几多时,最终还是要落叶归根的。两年后我们一家就辗转回到自己的家乡日照市,龙山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的制陶盛地,重新回到了原点,面对大自然的丰富资源,利用充分的地理条件,把自己多年以来所累积的知识与技能,竭尽全力发挥运用。当时由我父亲为首的一群艺术骨干,在当地政府的扶持下,许多黑陶爱好者与企业家纷纷投资办厂,分布于各个厂家从事黑陶艺术的创作与发展,或者自己开办公司。在山东这座以“日出先照”而闻名的日照小城,短短几年时间各类艺术厂家,黑陶工艺创作室等遍地开花,由起初的几家黑陶厂迅速发展到三十余家,涌现出一大批专业的艺术人才,有的在全国艺术大赛中获奖,甚至将作品进入了国家艺术展览馆,诸多电视台媒体争相报道,使得失传约四千余年的龙山文化黑陶在日照又重现绚丽和耀眼的光彩。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二十余年又过去了,日照龙山文化黑陶不仅遍布全国,也走进千家万户百姓的心中,乃至走出国门作为外事礼品相赠外国友人。父亲如今也早已退居隐逸,安度幸福晚年。而我也在十余年前转入木雕专业,后定居天津创立吾心佛珠艺术工作室。但每次看到那“黑如漆、明如镜、响如钟”的黑陶制品,就会被那种古朴典雅而醇厚庄重的艺术魅力所摄受,因为几十年所渗入骨髓的黑陶文化因子,在任何境遇中都会激起强烈的波澜与反响,它蕴含着我内心对童年刻骨铭心的记忆与触动,还有多年以来随父亲漂泊创业的苦乐年华。而我与黑陶艺术的这份不解之缘,也算是人生冥冥之中的注定吧。其实一路走来,我并不注重我所拥有现实利益与名誉,相反,曾经那些起伏跌宕的风雨历练的过程,以及亲手制作过的数以万计的黑陶艺术品,融入了中国几千年文化精髓的血液,代代发扬延续的艺术生命力,才是我人生最大的欣慰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