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记忆是儿时开始的，真正从哪一岁开始，我也不记得。

　　儿时，我吃在老屋，住在老屋，玩在老屋。儿时只有欢乐，每天与伙伴们从村的东头闹到西头，仅有的忧伤是暂时的，每当我的屁股被娘打了，就蹲在角落大哭一番，一直哭的爹过来把我抱起，用严厉的口气训斥几声娘，算是给我出了气，就这，忧伤又跑到了村里的池塘里去逮鱼。

　　老屋是有历史的，准确的说是家族的历史。我第一次听家族的历史，是从父亲的巴掌下开始的。记得，那次我淘气了，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淘气。过年时，家家都要放鞭炮，我家的鞭炮就像一串红辣椒，被我爹挂在了老屋里的香案上，说是香案，其实就是几块水泥板组成的，水泥板上陈列着我老太爷，爷爷的牌位。淘气的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给我一根棍子，我敢去捣老天爷。给我一根绳子，敢下河栓龙王。当我看到香案上的鞭炮，心动了。邻居狗子欺负我，我用鞭炮半夜里在他家门口放，定能吓坏这龟孙子。院里有很多酒瓶子，我把鞭炮放进里面一定可以炸鱼。如果我拿着鞭炮在村里一会放一个，肯定会引来伙伴们的眼馋。脑子里联想着。我的身子就爬上了水泥香案，“轰隆”一声。香案冒着烟完了，我便倒着烟里，挣扎着站起来。原来家里经常闹老鼠，爹自制了一个逮老鼠的机关，被我触动了。爹的机关是用二十五斤大砖砸老鼠，才与邻居学会，还没启动一次呢，这次香案与我当了一次实验品。我正站起的时候，一双大手把我如小鸡一样，给拎了起来。我的手脚在空中，似兔子一样乱蹬着。大手把我放在堂屋的中间，非常严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跪下。”随着声音，我的腿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刚跪好，头被爹的巴掌，狠狠的打了一下，这下，打出了一个非常灿烂又非常严肃的世界。

　　老屋是经爷爷的手建成的，老屋的三叉梁是爷爷搜尽方圆十里买来的榆木做成的，屋墙外面是青砖，里面是泥坯。俗称“里生外熟”屋面盖了青色小瓦。在当时住这样的房子，只有富裕的家才能住到。爷爷是生意人，十里八村仅有的能人，在县城里开了很多家铺子。挣的大洋都被我奶奶枕在了枕头下面。老屋是连脊四间，堂屋两间住着老太爷，西面住着爷爷奶奶，其他人全部住在东西土厢房里，西厢房住着叔叔姑姑，东厢房住着我爹与娘。老太爷的屋里有张雕花床，这张床演绎了我们家族几辈人的生死。最后在这张床上出生的是我小叔。最后在这张床上死的是我奶奶。爷爷命薄，四十多岁就死在土匪的枪下，爹命大，逃走了。族人们把爷爷从荒地里抬回了老屋入殓，一付薄桐木棺材埋葬了爷爷。父亲出去逃亡，当过兵，打过仗。娘在家里领着姑姑叔叔们过日子。老屋与娘默默的忍受着人间的疾苦。解放后，爹回来了，政府与爹抓到了当时打死爷爷的土匪，在村里执行了枪决。这惊魂动魄的一幕幕，爹临死前，还非常自豪的给我讲。爹是英雄，在家族里，在我心中。

　　在我记事的时候，从老屋里已经走了叔叔姑姑们，他们考上了学，当了干部。老屋里只有我们一家，爹娘哥哥姐姐与我。不懂事的我，知道了老屋的历史，在我幼小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神圣感。在这不起眼的破屋子里，原来有这样的历史与人物。爹当了教师，一直在教育战线上工作到退休，后来，姐姐出嫁了，哥哥结婚了。老屋里剩下爹娘与我。我在这里守着祖辈们度过了童年，少年。在我十八岁那年，爹郑重的宣布，要推掉老屋，建新屋，地基不变，还在老宅。

　　二

　　新房子落成了，五间两所，纯青砖青瓦，东面两间是比较正规的客厅，上面用了爷爷用大洋买拉的三叉梁，中间是单间，西面是爹买的松木梁，由于梁的承重，房间也是敞开的两间。那就是我的婚房。我的婚房比爹的宽敞明亮。爹的婚房是土坯屋，一间昏暗的土坯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用杨木棍做成的门。我的婚房是用明亮的玻璃做成的，门是红色的油漆大门。为了婚房更排场豪华一些，爹还请人来扎了芦苇顶棚，用白白的石灰刷了墙，走在光光的水泥地坪上，我能呼吸到空气的新鲜，心非常的惬意。那时候不会写诗，如果会也许会把我的新房写进诗句。

　　房子建成两年后，爹退休了，退休后的爹，开始摆弄老屋前的空地，把空地非常仔细的开采了，春天种上了黄瓜，番茄，荆菜，小白菜。在通往堂屋的路两旁，栽了玫瑰与月季。爹不喜欢小动物，我家从来不养狗猫之类的。爹喜欢植物，喜欢花草。累了。就搬个板凳在院子里拿出他的宝贝听戏，听海莲池的，张清芳的，刘忠河的。听动情时，手指就随着节拍舞动着，头也随着节拍扭动着，再激动了，就起身回屋，拿出二胡自己拉上一段。

　　二胡对爹来说，是救苦救难的恩人。那个时候，家里被划成了地主，爹也划成了右派。地主羔子加右派，不整死才怪呢?由于爷爷的福荫罩着，爷爷当时救济了很多人，特别的村里的，临村的，提起爷爷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爹会拉二胡，村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演员什么都有了，唯缺会拉二胡的人，村长掂着腿跑遍了村子找不到，最后求救学校，校长推荐了我爹，这样，爹的二胡从风起一直拉到了风停。没挨过一次批斗，家里还有工分。二胡使我爹度过了难关，爹也就更加珍爱二胡，没事就拿出来擦擦。然后拉上几段。但有一条，爹从来不准我动他的二胡，因为我太调皮。

　　叔叔姑姑们在我结婚的时候，回到了老屋，看到青砖青瓦，大红门，玻璃窗。都乐的直夸我爹。老弟兄们在一起叙述着老屋的历史。并回忆着他们儿时，在老屋的痛苦与快乐。老屋在变革中，承担着一辈又一辈人的心酸与喜悦。老屋里走出的人，都会在寂寞里独自回忆老屋，他们走过的路，我们只是听说。他们只要谈起老屋就会滔滔不绝，甚至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一直讲的精疲力尽，才罢休。八十多岁的爹在临终前的几个小时，还微弱着讲三叔在老屋里的调皮。老屋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深深的扎下了根，不管社会怎么动荡与变革，他们的步伐不管走到那里，老屋还是永远的停留在他们的心中。与爹年龄相仿的五爷爷，从遥远的台湾一年回来一次来看望老屋。当时的情景，我的记忆很深，他第一次回来时，面对没有爹翻修前的老屋，“扑通”跪下了，然后，泣不成声。他从二十岁走出老屋，七十岁才回来看望。五十年的思念，都写进了他跪倒在地的膝盖上。三爷与四爷，自从走出老屋参加军队，至今音讯都没有。后来听说，尸骨一个埋在了云南，一个埋在了东北。老屋生了他们，可死后却没机会收留他们。他们的尸骨也许在无名的烈士墓群里，也许在长满凄凄荒草的野地里。无名无誉，只有老屋里全部人的记忆。老屋就像一盘庞大的树根，连接着每根根须。不管根须扎向何方，都脱离不了根的怀抱。

　　三

　　爹老了，爹翻修的房子也老了，老的青瓦上长满了绿苔，瓦就像爹的牙齿一样慢慢的脱落。

　　村里的小楼一年复一年的逐渐落成，往日的土坯房已经写进了村史，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一个个弄潮儿逮回了钞票与喜悦。从城市回到村里，把城市里的钱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小洋楼。

　　一天，我对爹说，咱家也翻修吧，爹点点头，非常沉重的告诉我，要我用照相机，给他翻修的老屋拍个照，爹翻修屋子的时候，没能给爷爷的建的老屋拍照，他很遗憾，当时也没那条件。照片出来后，望着爹像孩子一样的喜悦，我的心碎了，爹从来没拍过照，爹的眼里的风景都藏在心里，只有寂寞无聊时，自己一个人拿出来，独自阅赏。老屋在心里，老屋里走出的人在心里。老屋的沧桑在心里，在他瘦的只剩下皮包的身躯里，埋藏着天大的相册。

　　新房在与爹的努力下，翻修好了，一座我自己设计的房子，屋顶用了我爹翻修房子时买的青瓦，我舍不得丢，我不仅要用，我会安排我儿子翻修房子时要用。我要把老屋的足迹一代代的传下去。老屋的故事，我要像爹传给我一样传给儿子，也许儿子会像我一样传给他的儿子。

　　年迈的爹在新房的门前依然种着花，菜。过了几年，我也在城里买了房子，住进了鸟笼。爹与娘似一对老企鹅，在老屋里躲来躲去。每次回家，爹都会拉着我坐下来，听他讲老屋的故事，讲他儿时的淘气。这永不厌倦的故事，一直讲到了去年。

　　去年，爹的身体终于卧倒在病床上，当我给他擦身子时，我才真切的发现，爹的身子只剩下骨头在支撑着家里的天空。爹是家的天，更是我的天，在病床上还牵挂我的事，他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的手巾，自己一层一层的剥开，当最后一层剥开后，露出的是存折，他让我收下，让我还去欠的债，让我不要昧了良心，再苦也要还掉别人的血汗钱。做人要堂堂正正的，那怕穷能落个心安。心不安，纵然有百万何用。

　　爹去了，老屋在风里依然耸立着。爹也许见到了老屋里抬出去的魂，也许在天堂里与爷爷奶奶们聊天，爹会给他们讲这几十年的变革，讲老屋与土地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