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已经走了六年了。六年的光阴,可以忘却许多人、许多事,可是,有关她的点点滴滴却牢牢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和丈夫经人介绍认识时,我刚刚结束一场失败的恋情,心情非常不好,因为架不住周围人探询的目光和中间人不厌其烦的游说,抱着一种应付的心态和他见了面。几乎没什么感觉,匆忙的走完过场,他回他的上海,我回我的单位,我想我们的关系也可以无疾而终了。可是,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妈妈不时的骑着自行车,跑到我上班的地方看我。见我手冻了,就非要把她的手套摘给我;怕我们那儿伙食不好,就包了饺子或做其他可口的饭菜给送来,并催促我快拿好……看着她站在寒风里,瑟缩着单薄的身子,一遍遍地叮嘱我,我的心里充满温暖和感动。
最令我感动的是,那年的冬天我不慎煤气中毒,被送到婆婆所在的医院里。她闻讯赶来,跑前跑后忙的不亦乐乎。待检查完毕,非要我住到她家里去,说照顾起来方便些。我执意不肯:我和她儿子刚刚认识,彼此完全陌生,怎么能麻烦人家呢?她却比我更坚决,不由分说拎起我的东西就走,一边叫人扶着我,连拉带拽的把我带到了她家里。虽然我很快就康复出院,但是她细致入微的关心和照顾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后来我还曾和丈夫开玩笑说:如果不是老太太感动了我,我才不会嫁给你。
婆婆是个好动的人,偏外向。公公就经常说起她年轻时的轶事,说她爱说爱笑,爱玩爱闹,爱凑人,用公公的话说就是“简直没个女人样(语气里分明带着赞许)”。而我喜静,偏内向。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的人走到了一个屋檐下,会演绎出多少故事?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我和婆婆相处了十几年,关系却非常融洽,可以说从来没起过争执。就像大多数幸福的家庭一样,父严母慈,子孝媳贤,直到2005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久患糖尿病的公公突然引发脑中风。经过近半个月的治疗,病情基本稳定,医生说回家休养吧,以后恐怕只能在床上躺着了。公婆家是不能去了(他的子女都在县城),找了个担架把他抬到了我位于六楼的家。
突然就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有谁是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套用他的话就是:有谁家是照顾过长期瘫痪的病人的么,我想他大概能知道我们当时的困苦。公公的病很严重,他左半边完全不听使唤,大小便不能自理,吃饭要靠人喂。白天我们去上班,婆婆在身边守着,一天下来很是疲惫,更何况她还有非常严重的肺心病,本身就是需要照顾的病人,现在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好在老公离家近,经常抽空跑回家。在一家人的不懈努力下,情况终于有了好转,他会说话了,能倚着东西坐着了,能自己吃东西了……一家人的脸上开始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生活总会跟你开不大不小的玩笑,有时真是欲哭无泪。就在我们一家人欢欣鼓舞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天下午,公公和往常一样在婆婆的帮助下练习站立,他照例要在床边坐一会儿,拐杖就放在他的右手边。他颤巍巍的站起来想去摸拐杖,却一下摸空,整个人立时倒了下去。婆婆就在他旁边站着,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完全惊呆了。医生检查后说是髋骨骨折,根据他的年龄和糖尿病史,站起来的希望恐怕是微乎其微。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我们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最受打击的是婆婆,她仿佛被击倒了。她经常会站在阳台无目的的眺望远方,半晌无语。她太知道自己的身体了,知道自己的心脏早已不堪重负,怕它会在某时某刻突然停摆,她想看着他好起来,她想让自己无牵无挂,可现在……虽然每天都强打精神,但是她的眼神里分明有了无奈和无助。尤其是那年的冬天,不仅公公的病没有起色,婆婆的肺心病也越发厉害了:喝水都会累,一顿饭要分几次吃,经常要靠输液来缓解她的疼痛和憋闷。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中,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当又一个夏天来临时,婆婆的病好多了,公公也可以坐在轮椅上,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苦尽甘来。我就跟老公商量,能不能叫公婆到弟弟那边住几天呢?一来我们是顶楼,夏天太热(那时还没安空调),对他们的身体不好,而弟弟住在一楼,相对要凉爽一些;二来可以在傍晚时推着公公出去散散步,增加一点户外活动;三来也可以让他们换换环境,换换心情。老公同意了。于是迎来了公婆搬家的日子。
那天天气很好。早早的收拾好了东西,老公哥俩和他姐夫把公公抬下了楼,我跟在婆婆身后,看有没有落掉的东西。婆婆每个屋子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最后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沉吟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脚步有些沉重的挪了几步,快到门边时,突然回过头,又环视了一遍,眼光里仿佛满含着不舍和留恋。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莫名的跳了一下,一时非常伤感。我甚至想对她说:“妈,我们别搬了。”可是终于没有说出口。
三周后的周六,我那天有事没去上班,好像预感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样,忐忑不安的等着老公下班回家,却等来了婆婆去世的噩耗。一霎那间,透过泪眼,我又看到了她回头环顾的满是不舍和留恋的眼神,难道冥冥之中她已然知道那是诀别吗?而我又怎么会提出那样的建议?
虽然婆婆走的很安详,虽然我知道她的这种病谁都无法预料(婆婆故于心肌梗塞),可是这件事却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死结,每每想起便自责不已。以至于时至今日,仍不能释怀。和老公他们姐弟说起,他们都说很少梦到婆婆,她却经常入我梦乡,梦里总是我和公婆我们三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的样子,宁静而温暖。昨夜又见到她,静静的走到我身边,温和的对我说:“我想你们了,来看看你们。我挺好的。”欲待回身相问,她却已倏忽远逝……悚然而惊,泪已挂满脸颊。
……
就要到她的祭日了,心里充满了哀伤。谨以这些文字追思我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