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小区的外面是一个半天然的沿河公园。三月,正是如诗如画的季节。绿波沁心、野鸭成群;水草柔媚,鲜花争妍。处处织锦流霞,美不胜收。
花木扶疏中,一条朱红的甬道蜿蜒而去。每天清晨和傍晚,这里总滞留了许多人白天匆忙的脚步。桃花明媚灿烂,品种极多,粉红、胭脂红、浅红、银白,各色花蕾争相怒放;连翘、梨花、樱花也不甘示弱纷纷倾其万斛光华,金黄、雪白、银粉,尽情泼墨挥洒。地下,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快活地闪着媚眼,水汪汪、兰莹莹、粉嘟嘟,满世界璀璨、华丽得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最喜在湿润的晨曦中,漫步在花树掩映的小路上,呼吸着清香的空气,听流水潺潺、鸟声清脆。看那一丛丛娇媚的佳人,在薄薄的晨雾掩映中,或羞羞答答、欲语还休,或袅袅娜娜、风情万种,禁不住对大自然的绝色风姿暗暗称奇。
春天太美丽、太慷慨,她是一位少女吗?粉面含春。她是一位少妇吗?风姿绰约。她是一位母亲吗?大爱无疆。竭尽所能,将孕育了一冬的爱意倾城托出,她甜甜地微笑着,融融的暖意流淌在脸上,流露着只有母亲才具有的慈爱、温和、宽厚,她哗啦啦抖出了自己珍藏多时的花包袱、压了许久的箱子底,只等东风一吹,便倾尽全力、倾其所有,为儿女、为亲人置办一场奢华的春之盛宴。
心内生出满满的感动,忽的一下想起了母亲。母亲,辛苦了一生、依然劳作在乡下的母亲……
母亲也曾有过繁花似锦的青春,她的美貌,她出众的气质曾是乡村的传奇。她的这份美丽光环,几乎映照了她大半生,以致作为她女儿的我一直被挡在她的光芒之下。
有几次在街上遇到母亲当年的女伴,她们问我:你是秀姑的闺女吗?我点头。她们从头到脚打量我,半天不说话。后来,终于有人悠悠开了口:你娘年轻时候才漂亮呢,我们那时看她就像现在人看电影演员。话中之意,难掩对我相貌的不满。
我只有讪讪的笑,满脸赧然。
我常想,如果用花来比喻母亲,母亲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桃花虽美却不及她的清雅;梨花虽洁却不及她的端方,杏花虽俏却不及她的气度。
母亲14岁跟随父母从外乡避难回来。姥爷在奔波途中历经战事被飞机炸弹吓破了胆,回到老家再也不肯外出。读了五年书的母亲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滞留在了山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尽管缺吃少穿,但荒凉的山野却掩盖不住母亲的天生丽质。年轻的母亲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上门提亲的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有改变命运嫁进城里的机会,可母亲思量再三,还是拒绝了。她不忍抛下瘫在炕上的老母和年幼的弟妹们。直到二十六七岁了才嫁给了本村的父亲。(尽管二十六七岁在那个年代属于老姑娘了,尽管父亲秉性正直、善良,但村里大多数人却认为母亲是下嫁了)。母亲选择的理由是:离娘家近,侍候老母方便。
母亲勤劳能干,秀外慧中,在娘家是顶梁柱,嫁到了婆家也很快撑起了家,无论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
爷爷很早就离开了,父亲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除了出嫁的姑姑,家里还有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叔叔。母亲嫁过来,便责无旁贷担起了“老嫂比母”的角色。一穷二白的年月里,她和父亲白天在生产队里上工,忙里偷闲养几只猪、羊,硬是节衣缩食、一点一滴积累,燕子衔泥般给叔叔盖起了在当时还算时尚的新房子,并娶了我的婶婶。
听奶奶说,我出生后没几天便得了一种小儿风,高烧不退,打针吃药都不管用。母亲吓坏了,每夜每夜抱着我,不敢合眼。只要我睡着了,她便保持那一个姿势再也不敢挪动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我惊醒。捱过了月子里的头几天,母亲便抱着我和父亲每日步行十几里山路遍访当地有名的民间医生。我的病幸运地治好了,而母亲却从此落下了膀子痛和腿痛的毛病。
但母亲却极少在我面前谈起这件事。在她的心里,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再大的付出都值得。
母亲心灵手巧,特别是她的针线活,更是让人交口称赞。记得小时候,每当我穿一双新鞋或者新褂子时都会有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喊住我仔细看,然后三三两两去我家找母亲替(描摹的意思)样子。
母亲将过年时积攒下的碎布头,捋得平平整整,用一根红绳扎好,放在木箱里。每当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时,巧手的母亲便找出来,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在她手里摆弄着,不长时间就变成了一个好看的花枕头,或者一双漂亮的鞋面和一个个小巧的荷包。
我小时候,每到年底,母亲总要给我做双新棉鞋。可她又实在太忙,忙得团团转,推磨、拾草、摊煎饼、蒸年干粮,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也没做好。我急的不行,一次次过去催,可她总是很有信心的说:放心吧,保证你明天拜年穿上新鞋。
年初一,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睁开眼睛,赫然发现一双崭新的花棉鞋端端正正摆放在枕头边。那份喜悦,无以言表。现在想想,那时真不懂事啊,除了欣喜之外,再也想不到别的,殊不知母亲为了赶制这双鞋,究竟熬到凌晨。
母亲长相虽美却从不以美自居,她性格沉稳、娴静,不爱串门子、凑热闹,对人不卑不亢、端方有礼,在村里口碑极好。她性情淡泊、穿着朴素,常常好几年不添一件新衣,但无论多旧的衣服她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穿出来有模有样。用邻里的话说,她秀姑是天生的洋气样,人又板板整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母亲聪明能干,过日子极会精打细算,她深懂细细水长长流的道理。在最困难的年月里,虽然我们天天吃的是粗茶淡饭,但家里从没断过粮。
我和哥哥们陆续成家后,父母还是一如既往,每日辛勤劳作,自食其力。有几次我劝母亲说,辛苦了一辈子,出来转转,歇一歇吧。可她总是说:家里太忙,实在离不开。
可只要我们有事求她,无论再忙,她都会扔下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赶到。我女儿有一次生病,需要住院治疗,而我店里又离不开,当时正是麦收季节。农谚说:辛苦五个月,麦熟头一晌。我犹豫了半天,才小心地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往城里赶,老家离城里有七八十里路,中间还要倒车,可仅仅两个小时,母亲便急匆匆赶来了。一进门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连连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说,就是麦子烂在地里,也不如孩子要紧啊!
我默默站在一边,说不出一句话。也只有母亲,也只有我的母亲,才能这样全心全意倾尽付出不求回报地对待我们啊!
去年孩子要去外地上学了,母亲悄悄告诉我:家里有钱,你要是手头紧就回来拿,千万别憋着。
我的母亲,你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儿女亲人们,倾尽了一生心血啊!
你燃尽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芳华,你只知慷慨地付出、给予,从不要求索取、回报!
有一次回家,看见母亲背着小侄子在掏钥匙开门,身材弯成了弓形,很吃力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难过:我的母亲老了,我老了的母亲还在为儿女们操劳着。酸涩的滋味霎时溢满了心胸,眼睛潮潮的。
我的母亲是个美人,岁月,请你不要伤害她!
曾经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把母亲比喻成一种花,该是哪一种呢?月季,太俗;梅花,太冷;桃花,太艳。对了,莲花,母亲该是莲花,高雅、清洁、卓尔不妖,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可似乎又不对,莲花虽美可太清逸太脱俗,勤劳的母亲脚跟深扎大地、情暖亲人,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
淡淡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着,花海如潮,喷薄汹涌,痴痴凝望着,一时怔住。
“大姐,麻烦你帮我拍张照好吗?”抬头,一位年轻女郎正举着手里的相机笑吟吟看着我,满脸期待。
我接过相机帮她拍起来。咔嚓、咔嚓,美丽的风景寸寸定格在眼前。
看她笑得灿烂,我脱口问:“听口音你是外地的吧?”“是啊,”她愉快地回答,“嫁到这里来,好久没回家了。春天风景真美,照张照片给爸妈发过去!”
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岁月静好,春光怡人,心中涌起满满的感动。
这春天,的确好美啊!她慷慨、无私,她付出、给予,倾其万斛光华,无怨无悔地献给了大自然、献给了人类。
我将美景摄入镜头,发给一个母亲;摄入心中,也发给一个母亲。
忽然颖悟:春天,多像我的母亲啊,她倾尽了毕生的精力,“春蚕到死丝方尽”,把一生的爱,全部献给了我们!
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母亲,我要回家,请您来,来看一场浩大的花事!请不要再用任何理由来拒绝我好吗?我要陪您赶赴一场世界上最美的盛宴——春之盛宴。因为只有您,我敬爱的母亲,才最配享受这绝美的春之盛宴!
母亲,我那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我那曾经无比美丽、无比出众的母亲,明天,你就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