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楼道里,七十八岁的王传忠老人正迈着拖沓的步子往楼道尽头的洗手间走去,手里还提着一袋垃圾。一面走,一面轻声咕哝着:“造孽啊!”
病房里躺着的是他五十五岁的儿子王玉栋,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依然还在昏睡。前天中午吃过饭,老人正想出去找村西头的老韩头下象棋呢,就有人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儿子玉栋突发脑中风进了医院,让家里去个人陪护。王传忠老人听了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个逆子,真是报应!”
老人共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王玉栋是老大。按说怎么也轮不到老人来照顾儿子,更何况王玉栋自己也有一双儿女,目前也都已经成家了。但是说出来丢人,王玉栋和弟妹以及儿女的关系普遍不好,听说他病了,人人心里都解气着呢,谁也不肯来照顾他。老人也气,但生气归生气,毕竟是做父母的,狠不下心来丢下他不管,只好卖老命了。
王玉栋是前天在酒桌上突然发病的。他原本就有高血压的毛病,大夫曾经叮嘱过不能喝酒了,但他是场面人,酒场上怎么能让别人看笑话呢?更何况当时他的那一帮弟兄们正在给他贺喜。祝贺他老牛吃嫩草,又讨了个水葱样的老婆!当时那新讨的老婆也在场,王玉栋心花怒放地揽过娇妻,狠狠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回过头来对着弟兄们说:“羡慕吧?嫉妒吧?说明咱雄风不减,魅力无边!赶明儿再叫你们小嫂子给生个儿子,哈哈!羡慕死你们!来,走一个!”觥筹交错间,不知有几瓶白酒被灌下了肚,当他再一次端起酒杯想要抒发豪情的时候,却突然间眼一黑,歪在了椅子上。
送医院的时候,那新讨的小媳妇儿也来了,陪着检查完,听医生说前景不乐观,先就拉着脸一边哭去了。等王传忠老人一到,借口回去取东西,一溜烟儿走了,再也不肯露面。老人巴不得她走呢,眼不见心不烦,乐得清静。
(二)
原本老人有个称心如意的好儿媳秀云。当初他和秀云她爸一起在村小学任代课老师,两家关系处得不错,秀云和玉栋虽不能说是青梅竹马,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儿,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双方家长一沟通,又征求了俩孩子的意见,都表示同意,一切顺理成章。
小两口刚结婚那几年,也是浓情蜜意的,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玉栋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是一双眼睛特别传神,仿佛会说话一样,而且他还能说会道,头脑灵活,所以特招人喜欢。秀云温柔善良,通情达理,吃苦耐劳,家里地里的一天忙到晚,却从来不喊累,还整天笑眯眯的。他们结婚第二年,儿子小剑出生,第五年,女儿珊珊出生。欢声笑语溢满了这个六口之家。
玉栋初中毕业,那时候在农村算是有文化的人,头脑又比较灵活,再加上王传忠老人一直在村子里任教,人缘非常好,所以不几年玉栋就当上了村里的主任。王主任上任伊始,干了几件漂亮事儿,赢得村民们的交口称赞。一是把村子里的土地分为上中下三等,每家每户好赖地相互搭配,改变了村里土地分配不均的现象,这也是村民们意见最大的;二是发动各家捐款,多少不限,到附近的砖窑上买了上百车炉渣和废砖头,把村子里那条唯一和外面相连的土路铺成了渣土路,彻底改变了村里晴天漫天土,雨天满地泥的局面;三是乡里有一个大棚菜种植的试验项目,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被争取到了他们村,给村民们开辟了一条致富之路。王主任生活在村民们的赞扬声里,对自己也越来越来自信,感觉自己年轻有为,天天踌躇满志。
踌躇满志的王主任经常参加乡里组织的各种会议、活动,眼界越来越开阔,心胸越来越博大,他觉得他应该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大显身手。正好乡里要筹建一家小型饲料加工厂,王主任于是毛遂自荐,当上了厂长。
王厂长很忙,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要有许许多多的应酬。那时候,卡拉ok正悄然兴起,在乡驻地比较上档次的饭馆里,卡拉ok是必备的,而且还有比较有水准的服务员。去饭店宴请,这一项活动是必不可少的。王厂长的厂子正在起步阶段,需要各方面的扶持和帮忙,所以宴请和必要的感情投资那更是工作需要。而这对于本来就挺有文艺细胞的王玉栋来说,根本难不住他,相反,他更有如鱼得水的快活感。流连在饭桌和舞池的王厂长回家越来越晚,脾气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会彻夜不归。以往的那种温馨甜蜜的家庭氛围再也难以寻觅了。
首先表达不满的是王传忠老人,他看着这个自己越来越陌生的儿子,闻着他满身的酒气,听着他满口的轻狂,严厉地训斥道:“你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还知道自己有家有业吗?天天醉醺醺地回来,老的少的都不管了?你的那些工作就非得在酒桌上才能完成啊?!”玉栋放下公文包,瞥了一眼气哼哼的爸爸,僵直着舌头说:“爸,跟你说你也不懂,现在就这样,这叫感情投资。不把他们陪好了,喝好了,谁买你的东西?谁卖你的东西?再说,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就别管了,安心在家里享福吧。秀云呢?秀云!”
老人也不止一次提醒秀云多管管丈夫,劝他少去那种地方,秀云总是满口答应,可就是不见效果。老人暗自纳闷:这儿媳妇怎么就不管呢。其实他哪里知道,秀云早就不止一次地劝阻过了,温言相劝、恶语相向,都试过了,玉栋一开始还接招,后来干脆充耳不闻了。吵得厉害了,他摔门就走,一连几天不露面。每逢这种时候,秀云还要在公公面前替他打掩护。
一天晚上很晚了,秀云伺候完老人、孩子,正准备关门休息,家里的电话响了,却是派出所打来的:“王玉栋涉嫌嫖娼,已被拘留,请速到派出所交罚款。”秀云放下电话,脑袋里嗡嗡作响,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恨极了的秀云咬牙切齿地想不去管他,谁叫他做下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的!可又一想,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那么大一个厂子,怎么也得给他留个脸面吧,就算不跟他过了,也得先把他给弄出来。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心有不甘的秀云恨恨地咒骂着,叫上王玉栋的二弟王玉梁连夜赶到了派出所。
原来玉栋跟几个客户在一起吃饭,席间大家不断唱歌跳舞助兴。随着情绪的不断高涨,有人大胆提议,干一杯就叫服务小姐脱一件,没想到那服务小姐竟然答应了。后来不知怎么,王玉栋就和服务小姐跑到一个屋子里去了,又不知怎么,就被带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了,家属来领人,3000,不通知家属,5000。王玉栋同意让秀云来领人。
两人回家后大吵了一架,秀云赌气回了娘家,临走前撂下话:“这日子你要想过,就写下保证书,今后再不做这缺德事儿;不想过,咱就离婚!你想明白了来找我!”
王传忠老人气得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畜生!赶紧把秀云给我接回来,我不许你们离婚!你以后要是再做这种不要脸的事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王玉栋也不想离婚,毕竟家里的老老小小都离不开秀云。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秀云认错,并写下保证书,决定痛改前非,希望秀云看在孩子份上原谅他。秀云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想着他以前的种种好,心里舍不得这个男人,满怀希望跟他回了家。
可惜好景不长。半年后的一天,刚进腊月门,秀云正在家里收拾一家人的衣物,暗自琢磨要给老人和孩子添置什么过年的新衣服,王玉梁突然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嫂子,我哥昨晚上回来了吗?”
“没有啊,可能厂里事儿多吧。”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哥他领着一个女的跑了!!”
“跑了?!谁说的,我不信。他跟我保证过不再沾花惹草了。”
“保证?!也就你信!我今早去乡里买化肥,听卖化肥的人说的。他不知道那是我哥,正在跟别人议论呢。他说那个女的给家里留下一封信,说什么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点名道姓的,肯定错不了!我怎么有这样的混蛋哥哥!”
……
临近年关的时候,王玉栋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女的。
(三)
那天恰好是小年,按农村风俗是辞灶的日子,各家各户要在那一天打扫卫生,并开始准备各种年货。一大早起来秀云就忙活上了,扫房子、擦玻璃、抹家具、清洗杯盘碗碟,直忙到日上三竿。伺候完一家老小的早饭,她又把一大堆换洗的衣衫被褥泡上,然后开始拾掇中午包饺子用的菜馅。王玉栋领着那个女人进门的时候,她刚刚做完这些工作,正在给姗姗试才买的新衣服,王传忠老人出去磨面粉也刚刚进门。
王传忠老人见儿子竟把那个女人领进了门,直气得两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气儿来;秀云却仿佛浑然未觉他们的存在,仔细地冲着珊珊左瞧右看;十岁的小珊珊却早已对他们怒目而视,仇恨的泪水挤满了女孩儿的眼睛。
“珊珊,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前院儿娟娟背的那种新书包吗?爸爸给你买了,你看看,漂不漂亮?”
“一点儿都不漂亮!我喜欢爷爷给我买的那个!”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混蛋儿子!你要是还不想让我死,就赶紧滚!”
“秀云,你别误会,我跟珍珍……”
“珊珊,去你叔叔家看看你哥哥在那儿吗,叫他到你王奶奶家买袋儿洗衣粉,”秀云从衣兜里掏出5块钱递给女儿,看着珊珊出去了,回过头来跟王传忠老人说:“爸,你刚才去磨面粉跑了那么远的路,现在又说了半天的话,累了吧,进屋去躺会儿吧。”
老人有些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气哼哼地瞪着王玉栋:“赶紧叫她滚!要不然你俩一块儿滚!别脏了我家!!”
秀云等老人进了里屋,回转身来面对着那两个人,强压着心头的震惊和怒火,手扶一把椅子站定:“你带她进我们家门是什么意思,示威吗?”
“秀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我没想跟珍珍怎么着,我就是带她出去转了一圈。她家不是咱当地的,本来我想送她回家来的,可是钱又花完了。你说大过年的,我能让她去哪儿呢。要不让她在咱家凑合几宿,等过了年,我再想办法。珍珍,你没意见吧?”
“王哥,我没意见……”
“你当咱家成什么了,路边店?随便容留他人住宿?!真是不要脸!!你们自己出去想办法吧,你也别回来了,咱们的事儿以后再说!”
“秀云……”
秀云端起盆架上的一盆洗脸水,作势要泼,王玉栋怕弄脏了一身笔挺的行头,尴尬地闪躲着,拽起那女的灰溜溜地出了家门。
秀云放下盆子,失魂落魄地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那个春节是秀云有生之年度过的最煎熬、最痛苦的一个。王玉栋领着那个女的去乡里的小旅店开了个房间,两人就在那里住下了。白天王玉栋四处走亲访友,在家里招待亲朋故交,晚上就回到小旅店陪那个野女人。秀云这个气呀,但是为了这一家老小能过一个团圆年,她只能隐忍着,真是度日如年。
王传忠老人更是咽不下这口气,整天对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横眉立目,没人的时候,就叼着自己卷的纸烟,唉声叹气地不停地吞云吐雾,有时一口气喘不好,还会一叠连声地咳嗽,直憋得面红耳赤。整个人迅速苍老下去。
正月初八,各单位、各店铺基本都开门营业了。王玉栋把那个女人安排到他们厂办,负责接待和公关。这期间,他也不怎么回家了。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秀云把家里家外彻彻底底地收拾了一遍,把该结的账都结了,该置备的东西也都备全了,里里外外清清爽爽。她早想好了,等孩子开了学,她就跟王玉栋去办离婚手续。
这天是正月二十,他们结婚十六周年纪念日。孩子们都去上学了。秀云把玉栋的弟弟妹妹都叫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跟大家摊牌的时候到了。
玉梁第一个表示反对:“哥,你做的那还叫人事儿吗。咱娘死得早,我嫂子自从嫁到咱家来,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家里家外的你管过多少?现在你有了几个臭钱,就觉得了不起啦?要不是我嫂子从来不扯你的后腿,你能有今天吗?跟外面那种女人不清不白的已经够叫人寒碜了,现在还要跟嫂子离婚!你还是不是男人?真给我们老王家丢脸!”
妹妹王玉婷插话道:“我也不同意你们离婚。我是女人,我知道嫂子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累。大哥,你不能这么没良心。最关键的是两个孩子。小剑现在上初中了,进入了叛逆期;珊珊也还小。你俩怎么都好说,孩子怎么办?既然生了他们,你们就有责任给他们幸福!还有咱爸,嫂子这些年是怎么照顾咱爸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也都放心。你现在非要再弄个不知根底的人来给爸当儿媳,这不是成心要气死爸吗!”
“玉梁、玉婷,你们都别说了,是我要离婚的,不关你哥的事。孩子我也想好了,珊珊我带走,小剑是王家的根,爸爸也离不开他,就让他在这里陪爷爷吧,我会跟小剑说清楚,我不会扔下他不管的。”
“想我王传忠教书育人半辈子,到头来却教出这样薄情寡义的好儿子!我做人真是失败啊,丢人哪!!”王传忠老人痛心疾首地吼道,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王传忠老人的突然举动吓了他们一大跳,玉婷赶忙抓住老人的手,着急地说:“爸,你这是干什么?!”只见老人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目光也有些游移。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七手八脚地把老人送到了医院。
老人的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急火攻心,引起血压升高,调理几天就好了。秀云和玉栋的婚姻却再无挽回可能。两个人经过痛苦漫长的谈判和争吵,最终协议离婚。秀云带珊珊离开,玉栋每月支付珊珊200元生活费,因为秀云的口粮地还在婆家,所以每年给秀云小麦和玉米各500斤。
秀云身心俱疲,领着珊珊回了娘家。玉栋并没有多少痛苦的感觉,倒是现在身上少了一道紧箍咒,更加自由放浪起来,离婚没多久,就公然和那个女子同居了。玉梁和妹妹玉婷痛恨哥哥的所作所为,自此和他断了往来。
(四)
王传忠老人疲倦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昏昏欲睡。恍惚间,就见老伴儿抱着一件衣服自走廊那头走过来,几步来到他身边,把衣服给他披上,嗔怪地说:“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小心着凉。”他有些气恼地埋怨道:“还不是你那宝贝儿子,害得我一把年纪了,还得来伺候他!你说,他小时候挺好的孩子呀,怎么越大越不像话了?唉!”“难为你了。要不我替你一会儿,你回家休息休息,顺便给孩子拿点儿换洗衣服来……”
“王玉栋家属!王玉栋家属!”王传忠正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有人呼唤,忙抬起头。一位年轻的护士站在王玉栋病房门口正在四下张望,老人赶忙站起来走过去,一面低声嘟囔着:“死老婆子,你倒享清闲去了,扔下我在这里受罪。”“王玉栋醒了,他身边得有个人,有什么事情好随时告诉我们。”老人应着,走到儿子身边。
王玉栋望着脸上沟壑纵横、弯腰驼背的老父亲,眼里流下两行浑浊的泪,含混不清地叫了声:“爸……”又歪了歪头,看向父亲的身后:“小英呢?”小英是他才讨的老婆的芳名。“她?!从前天走了就再也没来过!看你讨的好老婆!”
小英已经是王玉栋娶的第五任老婆了。自从他和秀云离婚以后,老婆走马灯似的不停地换,简直比换衣服还勤。刚开始王传忠老人还唠叨几句,后来对自己这个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干脆放任自流了。王玉栋有钱,所以活得潇洒,在他身上,“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曾有朋友劝他,要认认真真地对待自己的婚姻,否则以后会后悔的。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女人,尤其是美女,我要阅尽人间春色。把钱花在她们身上,值!我不会后悔的。”娶第二任老婆时,他正春风得意,无论是生意场上的客户还是亲朋故交,还都肯买他的账,纷纷给他捧场,及至几年后,他再娶第三任老婆,人们已经厌烦了他的朝三暮四,光顾者寥寥了。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人终究是为自己活的,自己快乐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只是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谓情场得意,商场失意,随着王玉栋把大把的时间都扔在了眠花宿柳上,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他的人品,所以,他的生意日渐衰颓。在娶第三任老婆时,他的厂子已经资不抵债了,但是他却巧妙地利用了他们尚不完备的破产程序,成功申请破产,把债务破给了政府和银行,他却一身轻松,席卷着早已划归自己名下的资产换了个地方东山再起。
他重新弄了个小型机械加工厂,就在离家乡不算远的邻市,生意还算过得去。这一年,儿子小剑高中毕业,考取了省城的一家师范类专科学校。他原本想风风光光地在家乡给儿子摆几桌喜宴,小剑却根本不领情,梗着脖子坚决反对,还说一想到要跟他一起出现在亲朋面前,就觉得丢人。王玉栋气得火冒三丈,但是却无处发作。自从他跟秀云离婚以后,他们父子之间就势同水火,无论他怎么努力,小剑始终对他充满敌意。所以,眼见得儿子这一付要打架的态势,他也只好悻悻作罢。
儿子上学走了,老父亲不在身边,身边再也没人掣肘了。王玉栋很滋润,家里家外一片歌舞升平。只是不安分的人终究是不安分的,就在小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又把第四任老婆娶进了门。当然,就在他“广施恩泽”时,他的财富也随之流走了。每一位跟过他的女人都会得到一笔不小的赔偿,或是一栋房子,或是一笔存款,或是一辆好车。在他娶小英的时候,他的富有已经是徒有虚名了。
小英是一家超市的导购员,长得很有几分姿色,而且热情大方,他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虽然他们相差将近三十岁,但这丝毫不会妨碍他。他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娴熟技巧,轻轻巧巧就俘获了她的芳心。王玉栋很满足,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讨到这么可人的老婆,能不满足吗?他告诉自己以后不折腾了,就跟小英好好过后半辈子吧,他也折腾不起了。他把自己的家当都交给了小英保管,他说这个家以后你说了算。
现在,她怎么能不来呢?她是他的全部希望啊。
“叫她来……”王玉栋有些艰难地在嗓子里咕噜着,王传忠老人却假装没听见似的,只是懒懒地歪靠在椅子上,再也懒得搭理他。
(五)
王玉栋的邻床是一位胃大部切除的中年患者,也在打点滴,他的妻子一直在身边陪伴。因为是胃切除手术,每天要吃七八顿饭,他的妻子隔一会儿就会轻柔地喂他吃点儿东西,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轻声讲着什么,偶尔爆出甜甜的笑声。他们的儿子儿媳经常来送饭,儿子晚上还会在医院值班,替换母亲回去休息。王玉栋昏迷的那两天,眼见着出出进进的只有王传忠老人一个人,那位妻子曾经很不解地问起过,老人很尴尬,只是讪讪地说他们都不在身边,都忙。那位妻子很善解人意地住了口,不再多问,但是却经常主动帮着老人做这做那。
“32床,该缴费了。”一位年轻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在门口喊道。老人缓缓站起身,慢慢地向门外走去。王玉栋躺在床上,望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浓浓的愧疚。“你老婆呢?这两天就看见大叔在这里忙活了。人上了年纪,再这么操心受累,身体恐怕受不了。”临床的妻子善意地问。玉栋摇了摇头,眼前却瞬间浮现出秀云的身影。
是啊,秀云。尽管他们已经离婚十多年了,现在想起来的竟然还是她。这些年,王玉栋一直身体挺好,极少生病住院,能想起来的就是有一次不慎伤到了胳膊,在医院呆了几天。那时候,他和秀云还没离婚,秀云天天在医院伺候他,无微不至,记得当时同病室的病友们还直夸他有一个贤惠温柔的好老婆呢!唉!
“玉栋,好些了吗?”伴着一声轻柔的呼唤,一位衣着素洁的中年妇女跟在王传忠老人的身后走了进来。
“秀云?!你……?”王玉栋不相信地盯着她,又把犹疑的目光投向了身旁的父亲。
“我刚才去缴费,在走廊碰见了秀云。她男人也在这儿住院,这不,非要过来看看。”
“秀云,我……我现在……对不起……”王玉栋满脸愧悔,有些语无伦次。
“你啥也别说了。我其实也不是来看你的,我就是心疼爸爸,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能干这个?我刚才跟爸也说了,你这情况,恐怕也不是一两天能好的,还是雇个护工吧。回头我跟小剑和姗姗说一下,叫他们来把爸爸替回去。你好好养着吧。”
“秀云,你家大哥他?”
“一点儿小毛病,明天就出院了。刚才还是他让我来的呢。你以后可不要再喝了,身体要紧。爸,你在这儿陪玉栋吧,我去给俺家老梁和你爷儿俩弄点儿饭。”
王玉栋目送秀云离去,不由得泪流满面。自从他们离婚以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秀云。虽然也知道她的一些情况,但都是听父亲和儿子以及别人闲聊时说的。他知道秀云后来嫁给了一名石油工人,那家人待她非常好,他们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还知道秀云没有忘了儿子,小剑换季的衣服以及其他生活用品,都是秀云给准备的,只是秀云从来没有再到他的家里来过。现在他看到了她,更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因为她的样子看上去比他们离婚时更显风韵。他终于知道了,他放弃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在风月场所流连忘返,一直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地活着,他的身边从来没缺过女人。女人的温暖和温柔对于他来说可以说轻而易举。可是现在,当他脆弱地躺在病床上,真正需要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那些女人们却没有一个肯来到他的身边,哪怕只是来看他一眼!原是想阅尽人间春色,却原来人间春色万万千,穷其一生又能阅得几何?春色虽好,却只能欣赏,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枝,是应该认真浇灌和呵护的。可是,如今,属于他的那一枝春又在哪儿呢?
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斜射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王玉栋表情落寞地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那株法桐,眼泪再一次爬上他的脸。今天是第五天了,父亲早已回了家,小剑和珊珊倒是在秀云的劝说下来过了,只是看望而已,谁都不肯留下来照顾他。这能怪谁呢,小剑一直就恨他,珊珊跟她母亲生活,对他也只有冷漠,这些年是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啊。秀云帮忙请的护工第二天就来了,伺候的也不能说不好,但是,怎么能跟自己的家人比呢?那些只有家人才能给的温暖他怎么给得了呢?
小英也来过了。王玉栋曾有一霎的激动,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满脸。他极力想抬起那只有知觉的右手,小英却有些不耐烦地拿开了。她坐在床边的一把凳子上,沉默着,半天才横了心似的开了口:“老王,按说我现在不该说这话,可是,人总得面对现实不是吗,你现在这样子,下半辈子恐怕就在床上了,可我还年轻,我不能就这样糟蹋我的一辈子。我相信你也不忍心看着我吃苦受累,一辈子不幸福吧。好在咱俩还没领结婚证,你我都是自由的。还有,我把咱家的存款也分了,你5万,我10万,这是我应得的,你不会反对吧?家里的东西我的我拿走,你的我不动。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
王玉栋眼睁睁地看着她飘然而来,决然而去,心里被愤怒塞满,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对着她离去的方向怒目而视,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真想杀了她!不,他更想杀了自己!
临床的那对夫妻已经出院了。是昨天下午走的。他们的儿子来接他们,一趟趟跑上跑下办理各种手续,收拾一应物品。女人小心翼翼地扶男人下床,一面关切地嘱咐小心点儿,慢点儿,男人一手抱着腹部,一手搭在女人的肩上,慢慢地向门口走去。走到王玉栋的床边,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微笑着跟他道别。王玉栋艰涩地挤出一丝笑容,望着他们相扶相携的身影渐渐消失,眼泪不由得汹涌而至。
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隐退了,房间里暗了下来。护工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王玉栋百无聊赖,听着外面急匆匆地汽车喇叭声,夹杂着一两声路人的问答。都回家了,温暖的家在等着他们呢。原本他也有过温暖的家,幸福、美好、温馨,只是这一切,让他亲手给毁了。爸爸、小剑、珊珊……还有秀云,你们都好吗?你们有谁会想起我吗?我的那些曾经宠爱有加的女人们,你们如今又都留恋在谁的怀抱呢?……四合的暮色里,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深深地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不能够呼吸了,他看到,无边的黑暗正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地向他猛扑过来,瞬间就把他整个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