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奶奶上门

怀仔好久没回老家了。

倒是独居在家的老母亲，隔三差五地打电话来，无非是拉一些家长里短报平安的话。其实怀仔对老母亲也着实放心不下，心里不时出现回家一趟的念想，可每次听到母亲报平安的电话，心就稍稍安定下来，而回家的念想，便往后延了下来。

那日怀仔觉得身体有些疲倦，晚饭后便早早睡下了。朦胧中，忽听有人敲门。怀仔忙过去把门打开。只见进来的是一个古稀老人，说不准她的年龄，起码有上百岁了吧，活生生就是一个古化石的标本。只见她满头散乱的白发，腰身微驼，沧桑的脸上布满了老年癍，像大旱之年龟裂的土地，手像皴裂的槐树皮。她手中拄着一根槐木拐杖，人一往前走，拐杖杵得地面“咚咚”直响。奇怪的是，她的头上还簪着一枝槐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诧异地问：“您走错门了吧，我不认识你啊！”

老人将拐杖往地上一杵，又是“咚”地一声响：“我是老家村东头的你老槐奶奶啊，你咋就不认识了呢？俺是找你算账来了。”

怀仔倒没觉得害怕，反觉得有几分亲切，他听后又是一愣：“算账，算什么账？我不欠你什么呀！”

老人固执地说：“你想想，你再想想。”

怀仔想得脑袋都大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唉，你这孩子呀，老槐奶奶叹了口气：“你想想你多少天没回家了吧，你算算？”

“就为这个啊，”怀仔哑然失笑了：“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清了。”

“你不记的，可我记得，你娘更记得。”老槐奶奶语气顿了顿：“坐下，我有话要和你细拉。”

                                过年，在村口

老槐奶奶用拐杖轻轻触了怀仔额头一下：“咱就说说回家过年的事吧，你呀！你有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吧？”

“嗯。”怀仔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

“你知道你娘是什么样子的吗？”老槐奶奶不待怀仔回答，便沿着她的思路继续讲下去：“我知道，因为你娘等你的时候，就一直站在我身边，她的一切我全知道。”

老槐奶奶的话成了画外音，随着老槐奶奶的讲述，怀子的心成了大屏幕，那一幕幕场景，清晰地映在上面：

腊月，在外打工的人们都三三两两地从外面回来了，怀仔的母亲站在村头的老槐树底下，不时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二牛，回家过年啊！”

“永胜啊，大老远的路赶回来，快回家歇着去，你娘刚才还跟我叨咕着呢！”

“啧啧，富贵，哪辈子修来的福气，领来这么俊的媳妇，真是祖宗八辈子烧了高香了。”

每和别人招呼一次，她的心里就失落一次：别家的孩子回来了，当父母的心是实落了，可自己的心还空落落地没着落呢。

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里，老槐树底就是她的“家”了。除了回家孬好凑合着填填肚子，她就站在那儿，用邻居他刘婶子的话来说：“成了解放前为八路军站岗放哨的。”

怀仔娘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朝怀仔应该来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睛酸涩了，就用手揉揉，再继续望，嘴里还自言自语：“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呢？娘知道你在外打拼挣钱不容易，可年该咋过还得过啊。”

除夕那晚，北风刮得溜溜响，像磨得很快的小刀子把脸划得生疼。怀仔母亲从天亮一直站到黑。她想打个电话问问儿子，可心里又打怵。她倒不是疼那几个电话费，她怕断了最后的念想。就这样，她站了好久好久，直到街上阗无人迹，她眼里的光彩才慢慢暗淡下去，失望地摇摇头，迈着很沉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去。听着周围炸响的鞭炮声，听着街邻全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红红火火过年的说笑声，再想想自己，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一串浑浊的老泪，滚过她沧桑的面颊，“吧嗒吧嗒”掉落在地上。

画面暂时消失了，越来越响的“画外音”响在怀仔的耳边：“看着你娘孤零零离去的样子，连我这木头人都感到心酸。”

“这几年刚开始是手里没钱忙着打拼才没回家过年，后来事业有成境况好了，是因为忙着挣钱才没回家过年。”怀仔想说这番话，可最终因底气不足而没说出来。

                              你娘，有病的时候

“天下没有一样的儿女，却有一样的母亲啊。”老槐奶奶幽幽地叹道：“就拿今年刚过完年来说吧，你娘有病的事你知道吧？”

“ 知道，在和俺娘通电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声音不对劲，就问她，她说患了感冒，已经快好了。

“你们当儿女的就是粗心。”老槐奶奶瞪了她一眼，嗔怪地说：“有好事总想着儿女，有不好的事总是撒谎瞒哄儿女，那是父母藏在心里对儿女更深的爱啊，你懂不懂？”

怀仔歉疚地低下了头

老槐奶奶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给他听。

那段时间娘患流感住院了。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可拖的时间太长了。早在年前娘就患上了感冒，可当时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是到村诊所拿了一些药吃了，可一直不见好，就这么拖了一个多月。这一拖病情越来越严重，发烧无力，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这才到医院治疗。

娘住院期间，别的病号都有人陪护，热汤热饭地，可她就啃着临走时烙的又冷又硬的饼。人老了，牙口不行了，娘就拿饼放在水里泡泡。等泡软了咬一口，再咬一小口咸菜……

有一天晚上，她口渴得很，便勉强挣扎着欠起身，伸出颤抖的手想拿暖瓶倒杯水喝。可她身体太虚弱了，手刚够着暖水瓶，暖水瓶一歪掉在地上“砰”一声摔碎了，娘的手也被热水烫得去了皮……

没听完，怀仔无语凝噎，两眼早已是潸然泪下。母亲有病，做儿女的却不能侍奉在跟前，都说养儿防老，可自己这当儿的……

有顷，怀仔镇定了一下情绪：“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老槐奶奶呲了呲没牙的嘴：“别忘了，俺是活了500年的老槐树，不成怪也成精了。再，天热的时候，乡邻们常聚在俺下面乘凉，无话不拉。平时也三五成群地聚在那儿“开小会”，甭看俺不言不语的，俺都一条一条记着呢。”

“谢谢你让俺知道了许多本来应该知道的事情，俺太谢谢您了！”

“谢谢倒不用，你回家看俺渴的时候，想着给俺浇几桶水就行了。”

                              老槐奶奶讲的故事

“呜呜，呜呜”不知怎的，刚沉静了一会，老槐奶奶竟捂着脸哭出声来。泪水顺着他那槐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指缝里流下来，“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您老人家怎么了？”怀仔慌忙上前关切地询问。

“呜呜，我想起了一件伤心事。”

随着她沉重语调的叙说，一个悲催的故事又映在怀仔心的屏幕上。

老家村西有户姓张的人家，儿子在外开一家服装厂，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孤寡老人。那天，老人突感身体不适，打电话给儿子。那晚儿子恰巧要与客户洽谈一笔生意，准备将生意敲定后第二天再启程回老家。生意谈成了，可等他第二天匆匆赶回家，老爷子最终却没能留住那口气，早已驾鹤西去。

他后悔莫及，悲从中来，在爹的灵前长跪不起，号啕大哭，头都磕得淌血了，任别人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对亲邻吊唁的份子钱他一份也不收，他哭着说：“爹都没有了，我还要这些钱干什么。假如让我再来一次，就是放弃无论多少钱的生意，我也要见亲人最后一面……”可人生没有如果，那张姓老板追悔之余，以父亲的名义将那笔生意赚的钱，全部捐给了村里修路，在纪念碑上刻上父亲的名字……

故事讲完了，怀仔和老槐奶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触景生情，怀仔忽然对老槐奶奶产生了怜悯之心，他抓住老人的手说，您老人家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瞧您常年风吹雨淋日天晒的，如果您愿意……”

老槐奶奶慢慢地抽出手，淡淡地笑着说：“你娘不是也和我一样吗，住不惯城里。狗不嫌家贫，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那里有咱们的根啊。你娘的心脏病最近常犯，病得很厉害，你呀，不能老一根筋地忙自己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说罢，拄着拐转身一晃，没影了。

刚才的那一幕幕画面挥之不去，张老板，他；他，张老板……在他面前越来越快地切换闪回，最后竟融为了一体。

                                      尾声

第二天凌晨，怀仔醒来，昨夜的梦中之事，恍若眼前。他没去公司，他决定回老家妥善安置娘的事，就现在。

怀仔开着车刚上路，怀仔的助手打来电话，说有一笔30万的生意要他亲自洽谈。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就委托你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什么？客户非要找我？不行啊，钱可以慢慢挣，可有的事情可不能拖。现在有件事情我必须马上去办，一刻也不能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