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岭上人家的灯火炊烟、犬吠鸡鸣，围绕在村落周围的树木，要显得木讷许多，一年四季，它们都默默无语，暑往寒来，它们都好像无声无息;但它们一样见证了岭上人家的荣辱兴衰、离合悲欢，所以，它们一样是岭上人家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少了它们，岭上这些人家，一样会少却许多韵味。

　　先贤有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十年、百年，都是约数，很多树木，种下十年，未必成得了材，人生百年，又有多少辈庶出?育人有育人的艰难，种树有种树的不易。但种下的树，能长成合抱之木，要几个后生手牵着手，才能围抱起来，那就更不容易。这篇文字，就是要写写岭上老屋边的一樟一榉，外加一桂，只不过，桂树比起樟树、榉树来，要小上许多，兴许，它就是小字辈。

　　岭上人家的最初根本，就是坐东北朝西南的三进老屋。榉树在老屋正堂厅的背后，樟树在老屋的北边垭口上，大抵是先人们为阻挡凛凛北风而植。在樟树边，是一片竹园，还有不少柏、桕、枫、柳等杂木。而老桂一株，在老屋东头，池塘边不远。不少是常青树种，散植在房屋四周，更能映衬出一个屋场的活力与生机，先人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这几棵树，是岭上人家具有代表性的树木。可能以前，在山岭上会有更挺拔更高大的树木，只是在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而且不长在屋场边上，自然少了些人声灯火的渲染，与这些跟随男女老上一起成长起来的树木相比，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人情味。而品咂不尽的人情，正是光阴流转中最让人无法轻易放下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只要沾染上人情，就会多出许多意蕴来。

　　樟树屹立在朝北的垭口，大路边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会从它身边经过，都少不得在它的视线里忙忙碌碌，累了乏了，会在它的树荫里，歇上一歇。尤其是炎热的夏日，空着手走上三五十步山路，都会是一身臭汗，更别说负重而行了;老少乡亲，为了生活，他们只能肩挑背扛，这时候，坐在樟树底下，松松筋骨，缓口气，别说是多惬意的事。头顶上树冠如盖，布下一大片阴凉，穿过垭口的风，清凉如拂，要多爽快有多爽快，要是能撂下肩上的事情不管，在树荫里睡上一会，更是舒坦;只可惜，事无巨细，多如牛毛，逼着他们只能小歇一会，又得继续他们的劳作，或北往，或南来，看得见的足迹，看不见的脚印，书写着人生春秋，一株老樟树呢，也从一张张脸孔里，读到人间疾苦、岁月无情，读到生命执着、世代延续，而它自身，也在寒暑易节中，年轮叠加，风华卓著。

　　堂屋后的榉树，与樟树相比，明显要冷清许多，不在路边上，很少有人聚到它的阴凉里，放任它自生自长。不过，榉树靠近堂屋而生长，又沾了先人们的光，年年都能享受到香火牲礼的气息缭绕，这也让一株老树，在祖先的骨殖里，一直生长着，迎来送往中，不改青葱模样。似乎一个家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除了枝繁叶茂，还要懂得沉淀，还要学会收发自如。

　　关于老榉树，还有一个骇人的故事，父辈们亲身经历，亲口跟我们说起。那是大集体的时候，夏天，忽遇大雨倾盆，所有出工的人，都集中在老屋上下堂厅躲雨。男男女女正趁歇一会时山前水后，娓娓而谈，忽有一记炸雷，如响在耳边，震得一干人三魂去了两魂，七魄飞了六魄，正惊惶不定时，一团火球，从上堂厅滚将而出，一闪而过，扑通一声跌下下堂厅门口的池塘，塘里的水顿时跟开了锅似的，系在塘边上的大水牛，也是惊恐异常，挣脱绳子飞窜而去。

　　所有的人都惊魂不定，不知是何变故，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里边都惴惴不安;尤其是年长者，认定这是某种征兆，预示会有惊人的事情发生。等雨过天晴，依然心有余悸的男女才猛然发现，堂屋后榉树主干上的树皮齐崭崭给掀去一半，露出白白的木头。就是几十年后，依然看得见没有愈合的伤口，巨大的疤痕，清清楚楚。

　　有什么要发生，又发生了什么，父亲没有说，我也就不知道。但老榉树还在，它身上的疤痕还在，离奇的那个瞬间，早已成为很多人的记忆，记得住的人，就不会忘记这一段传奇。

　　与樟树榉树比起来，桂花树要热闹得多，有气氛得多，别看它小，平素也无言，但八月一到，它会把醉人的香芬，送进家家户户，一里多开外，都闻得到它的芳香，这更让出生在岭上的男男女女，对这个村落，对自己的家园，喜爱有加。虽然生活在岭上的许多人，不会去说些家园芬芳的话语，在他们的心里，这四个字。早长满根须。

　　可惜的是，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桂花树被一干后生挖起来，卖给了远道而来的树贩子，从此，岭上就少了一树桂花的香幽，特别是老屋，少了桂花的气息，也就在那时起，陆续有人离开了岭上，在外边谋求发展，在千里之外生活。难道，这也是一种预示?

　　现在，岭上基本上无人居住，老房子，空院子，日渐颓败，更加叫人多些说不出的滋味。但朝北垭口上的樟树还在，堂屋后的榉树还在，还有很多的树木和翠竹，还长在岭上的屋后房前。尽管它们无言，早已是岭上人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在无声中，见证岭上人家的变迁，坚守岭上人家有过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