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四射天下耀；笔力千钧石上耕。

——原敏思十年好友杨垚题赠的精裱贺联——代题记

今天（农历七月十七）是我的八十大寿。大寿者，整生也，按照传统习俗从五十岁以后“女做实男做虚”逢十岁一过的生日。也许我还能做九十大寿，但不见得能再写文字，因为现在已经感到力不从心。本来可以一气呵成的，现在却要零打碎敲，再也敲不出个“文光四射”来。

我经常和朋友吹牛：“我是世上最幸福的老人，物质贫乏精神富有。”此话何来？全在我的一儿一女。用我亡妻的话说：“一儿一女一枝花”，后来这枝“花”又滋生了“一枝花”。现在是三代同堂，不离左右，围膝孝敬，温馨和谐，形成了我家独有的家庭氛围。

清·王永彬的《围炉夜话》有句名言：“百善孝为先”。我写不出《围炉夜话》，但写得出“围桌共饮”：一家人围坐一起，不分老少，一律平等，谈笑风生，诙谐幽默，插科打诨，但“遍举酒杯少一人”。

我用眼扫了一下儿子，又想起了我的亡妻，这可是她的“杰作”，一直保守着秘密。

那是一九六七年，“史无前例”正如火如荼，我又成了“运动员”。什么事呢？我的脑袋上曾有过一顶“帽子”，结婚前取了，由于喜欢文学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那时谈文色变，流行手抄本，我也把底稿腾正在一个日记本上。不料被一位同事拿去传到社会上，这就成了第一条罪名：“利用小说反党！”我还保存有一份“整风”运动时的“材料”，记录着我当时的思想和“言论”，这又成了第二条罪名：“企图翻案！”于是又重新戴上了那顶“帽子”。

“文化大革命”已被时代冲刷得无影无踪，我估计在网上没有人经历过，特别是身临其境去感受，那种“压力”无以类比！炼狱般的思想斗争恰似对我的一次生死考验。

一天亡妻突然对我说：“我想再给你生个儿子。”

此话一听不由吓出了我一身冷汗：“我的天哪，亏你想得出来！一个女儿已经是 ‘崽子’，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你的命是我的，你给我记住，活着就是胜利！”

“说的轻巧！可你让我怎么活？”

“要活就活出个人样来，让他们瞧瞧。”

“就生个儿子？是你说想要就有的，万一再是个女儿……”

“你别管，一切都听我的。”

果然，转年的十月我们就有了现在的这个宝贝疙瘩。

一天下班我躺在床上，把儿子抱在肚子上跳着逗他玩，她从外屋走进来，用围裙揩着手，笑嘻嘻地坐在床边问我说：

“现在还想死吗？”

“想死？谁跟你说的？”

“要是有话等你说，我还算你什么老婆！”所以她就下了这个绝妙的处方，还真起到了“妙手回春”的作用。

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三年，说话似乎成了夫妻生活的要素，但所谈的内容从来没有涉及过“爱情”，直到二十年前她临终去世，彼此都没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是同样是三个字，她却只说过一次：“心口窝”！还不是直接跟我说的。

那是在我们结婚以前，我有一个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兄弟，就是我在《四瓜藤》里写的那个刘洋明，戴“帽”期间他在厂里照顾了我三年，后来被“社来社往”下放农村做上门女婿。临行前和我一起到她家来过一次，他对她说：“我们可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都需要人心疼。现在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了，要是以后我知道你对他不好，可别怪我来找你算账。”

她似乎漫不经心，挑着眉头说：“算就算呗，未必我还怕了你了。你不就是在厂里照顾他三年吗？睡着两张床，中间还隔着一张长条桌子。将来他在我的心口窝上，你的那点心疼还不够我撒胡椒面的。”

就是这个“心口窝”，承载了我们一家人的生命，使我由一个游子、沦落之人有了人生的一切。现在虽说我只有一儿一女，但细数起来可以说是一大群。由于亡妻生前待人和善，凡女儿和儿子的同学、朋友到家里来玩，他都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因此都把她喊“妈”。在她脑溢血住院守候两天一夜到临终冒雨送到乡下“落叶归根”，全靠这帮孩子，他们都是她的“送终”之人，当年才五十四岁。到现在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人经常来看我，和到外地打工的儿女们没什么两样，逢年过节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尤其是我女儿的三姐妹，三十多年的交往不离不弃，后来她们身居三地，其中一个特地从深圳赶回来给我过生日，另一个不能回来，说是今年冬天接我到海南去过冬。

由此可知我的女儿和儿媳的关系怎样了，比亲姊妹还亲，有趣的是姑妈最喜欢侄女，舅妈特心疼外甥，他们表兄妹更比一母所生。用我儿媳的话说：“现在虽说只准生一个，但我们都有了，正如奶奶说的‘一儿一女一枝花’。”别的不说，只说一套房子，那是我们单位分给我的福利房，净空90平米，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比我现在住着女儿的房子还要精致。前年下半年听说孤寡老人的房子过户要按遗产办理，儿媳就和她姐姐说：“那会有很多麻烦，趁现在政策还没变，把房子过户给辰辰（我外孙的名下）吧，我们不要。”由于这套房子，不知省了我们全家多少钱多少心多少事。

去年底我外孙谈了女朋友，和我外孙同龄同等学历，女孩很乖巧，特别是一种特有的亲和和礼貌，一进门就完全融入了家庭氛围。说是今年给我过生日，明年装修房子办手续，免得把喜事都挤在一块儿。我外孙是个少有的男孩，外表看去是个大小伙子，爱打篮球，可心细的胜过一个女孩。他大专毕业后到深圳学习了十个月的效果图设计，学校包分配，在深圳干了三个月不干了，要离家近点，到武汉又干了两个月跑回来了，说是：“要照顾爷爷。”——这和我老伴走后整整照顾他十年有关，从七岁到十七岁。一天他问我他的女朋友，我说我很喜欢，他说：“所以到现在我才谈朋友，就是在给您把关。”语非惊人，但落地有声，说明他深深爱着我们的这个家，只是对这个“丫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她才好。

我经常在家里开玩笑，叫我女儿是“大丫头”，儿媳是“二丫头”，孙女是“咩咩丫头”。孙女是我家最小的，小时候都娇宠着，曾有过叛逆期，看了我的长篇小说——就是依据那部小说为蓝本改写的，自费印刷成书，这是我给孙女留下的唯一“遗产”。一次吃饭时她对我说：“这样的书我还没看过，看了爷爷的小说我好惭愧好惭愧。”自此她发奋读书，把成绩不好的功课全补上。前年顺利考上一本大学，选择了最理想的ACCA国际会计师专业，在校两年三个学期领到了特等奖学金，今年是甲等，说是上学期分数略差一些，本学期的学科考试成绩全在95分以上，英语考试拿到了6级合格证书。专业课共有八门，受英国全球统一考试，上学期一门，本学期三门，门门过关，被同学们称为“学霸”。此外积极参加校内课外活动，颇有我当年在校学习时的风范，用她父母的话说是“踏爷爷的代”，如果没有儿子，岂能有我的孙女？儿子曾有一句玩笑话：“爷爷（年轻时受苦）这辈子赚大发了。”

这使我想起一句话：“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说起来我是个男子汉、是父亲、是爷爷，应该用双肩扛起这个家，可是我却一直依偎在亡妻的怀抱。由于她的精心呵护我才平安地走出了人生低谷，好不容易苦日子熬到了头，她却撒手人寰离我而去。临走的时候是那么安详，跟平时睡觉一样，脸上的绯红就像放射出一片霞光。她正如天边一颗星，照耀我的心，干枯时给我湿润，迷惘时给我指引，把无限的爱注入了我的灵魂。在我给她写的一篇祭文里有这样四句话：“母爱以慈，胞爱以敬，友爱以诚，恩爱以忠。”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书写了她的一生。大爱本无声，到了忘我的程度，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她的遗传基因。

这就是我的晚年生活，也是我的劫难人生。日子是一天天过来的，转瞬过去了八十个春秋。追根思源，生我养我的是父母，救我扶我的是亡妻。在过往的那些苦日子里，我和亡妻的生活究竟是怎样过来的呢？就用她的一句“口头禅”来告别过往，喜送我的八十大寿吧。

外一篇：三个坛子两个盖子
　　“三个坛子两个盖子”等于说是其中一个坛子没盖子，其实不然，这是我亡妻生前的一句口头禅，意思是说家境再窘迫，总会把生活“框严”，这就要点能耐了。她生前是陶器厂的工人，家里少不了坛坛罐罐，主要是泡菜坛子。

　　泡菜坛子鼓形，口朝上，往下有一个荷叶边子，呈盘状，套在坛口的下方盛水，盘上一个平底的盖钵盖住坛口，起密封作用，这种坛子称浮水坛子。主要泡泡菜，也可以装腐乳、辣酱、稀豆豉等稀东西。如果泡菜坛子的荷叶边子破了，干脆把它全部敲掉，将口朝下倒过来，用竹片等支撑物将坛子里装的东西支撑好，放在一个平底浅边的养水钵上，这时就成了养水坛子。这种坛子比浮水坛子的作用还大，可以装榨菜、盐菜、干豆豉、扎广椒等放时间很长的腌菜。爱人农村出身，14岁进城，这些技能她全会，就成了全家养命的本钱。

　　那时我们住在一间不足30平米的平房里，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夫妻俩的工资每月只有66元，除了两个孩子托人代引的费用所剩无几。农村经常来客，带来些干菜，可是要吃新鲜菜。住地大小是个城市，样样要钱买，又样样都要计划，除了凭票就是凭决心和毅力熬夜站队，日子怎么过？就要凭“三个坛子两个盖子”的本领了。

　　我们把每人每月半斤肉的计划留在来客吃，如果月中来客就买一斤，要是这个月不来客就等到月底一起买来慢慢弄给孩子吃，要是这个月来了三回客，对不起，最后来的只好大家一起啃萝卜白菜了。

　　小孩的衣服怎么办？再难也要买缝纫机，买不起新的买旧的，自己动手把大人的旧衣服先改成姐姐的，再把姐姐的衣服改成弟弟的，要说现在流行的补巴衣服我的两个孩子在全国穿得最早，而且比现在的衣服还好看，只是颜色素了点。

　　衣食住保得住，不愁“行”，那时不兴旅游，除了上班下班和走乡下亲戚也没地方去，我们就把这些宝贵时间全用在翻腾泡菜坛子上了。

　　我在上班劳动的地方有个绰号叫“罐头客”，每天两个罐头瓶子提来提去，里面的内容丰富多彩，味道十足。如炒榨菜、干豆豉、腐乳之类，可以一次带来放两天，泡菜则要一天一换，因为头一天放进去的生菜第二天最好吃，外表紫红内里雪白，又香又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银水泡菜”。这样我在吃饭的时候只买四两饭，三分钱一个的豆芽或两分钱一个的白菜，比得上现在吃大鱼大肉。这罐头瓶子还有一个用处，要是食堂卖三毛钱一个的红烧鱼或粉蒸肉什么的，可以用罐头瓶子提回来，给两个孩子打牙祭，看着他们吃着很香比自己吃着还美。

　　我家住的房子长条形，进门是一间小堂屋，左侧用砖砌着一个灶台，靠窗户一边是柴灶，连着煤球炉子，中间一个温水用的瓮子。灶台的对面就是一排泡菜坛子，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棕色有黄色有养水有浮水抵得上一个杂货铺。我和爱人每天都要对着它们加菜捞菜翻菜换菜掺水换水切菜炒菜准备明天的带菜忙得不亦乐乎。

　　坛子里的菜总要掏钱买吧？不用。我家离江边很近，爱人参加工作以前给菜场挑过菜，她知道过跳板的时候总要掉一些，有时菜场卖剩下的烂菜又要丢一些，这些菜大部分都被挡在停靠木船上水的一边，于是坛子里的菜空了我俩就找地方去捞菜，运气好了一捞就是一大篮子，还要两个人各用一只手提回来。

　　每到星期天就更热闹了，泡菜坛子都要大清洗，特别是养水坛子的水容易挥发也坏得快，要不勤换就会出现“豁风”味，豁风就是敞气，浮水也一样，只加水不换水不行，而且每个盛水的器皿都要清洗干净，这样就要把坛子拖出来推进去，翻过来倒过去，倒水清洗掺水然后还原，半天不直腰，直起腰来还要拖地上洒的水，累得够呛。

　　一年“五一”节，连放两天假，我一不小心打劈了一个盖钵，这下子惨了，要是不找东西盖上就会豁风，可是找来找去都不合适，爱人说：“不要紧，看我给你变戏法，三个坛子两个盖子，我保你框的严。”

　　她在两天之内把几个浮水坛子的盖钵倒来换去，使其敞口的时间最短，第三天从厂里买回来一个新的，几个泡菜坛子果然没有一点事，照样新鲜。

后来我问我的孩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那些苦日子？女儿还说记得一点，儿子却说：“只记得妈妈那时像个陀螺。”

注：由于年龄关系，加之亡妻逝世已二十年，故本篇为我散文的封笔之作。首发火种文学网，转发我注册的相关文学网、博客和空间，已告亲朋好友，感谢大家一路以来对我的关爱和支持！（2014-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