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过钟。我开始把头伏在办公桌上打瞌睡。
老周!老周!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响个不停。我极不情愿地睁开涩涩的眼睛,只看见周围有几个人影转来转去。这些人是谁,在干什么?
最近几个月持续长时间的加班,使我的精神已经处于一种几乎频临崩溃的状态。
许久,我才回个神来。
你可睡得真沉,叫都叫不应。一个年轻人在我面前嘻嘻笑着说,一双眼睛熬得红红的,我想起来这是小李,我的同事兼好兄弟。
怎么了,是不是机器又出问题了?我嘟嘟囔囔地问了句,一边顺手在桌上扯了张纸,开始使劲地揉鼻子,鼻子痒得厉害,想打喷嚏却老打不出,我疑心这又是感冒的征兆,心里就开始有点发毛。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使病得爬不起来,老板也未必给假。
我揉得正起劲,突然间就感觉车间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而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现在完全醒了吧?小李把嘴凑到我耳边说:看到了吗?
我顺着他眼神的示意往那边看过去,不由得激灵了一下,这下真的完全醒了。车间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个人,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女人。怪不得我总觉得怪怪的。
我在门口捡的,这么个鬼天气,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这不要命吗?挺可怜的,好歹是条人命吧,我就自己做主,把她弄车间里面来了。小李轻声地说道。又看了看门外:“这个小张,去买个盒饭,快半个钟了,还没回来。”
原来是这么个事儿!我算是明白过来了,我说:“你们倒是好心。有没有问问人家来历?”
“问了,”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小董说。
“这儿好像有点问题!”小李用手指着自己的头,一边说一边往女人所在的那个方向看去。
那个女人现在安静老实在坐在车间最靠里墙的一个角落里,光线极其昏暗,我走近前去,想看看她到底什么模样?
原来,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子,头发乱得像一蓬稻草,脸黑黑的身量瘦瘦小小的,衣服裤子都脏得要命,并且东一块西一片地沾了泥,全身上下向外辐射出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怪味。
我使劲皱了皱眉,口里说,你几个倒是好心哈!心里想的却是,你们以为你们是谁?你们能救得了谁?自找麻烦,像这样的流浪者多了去了,这是你们管得了的事么?
可是心里想的归想的,话却不能这么说。你不是经常都以忠厚长者的口气劝诫手下这帮子小年轻要做与人为善的好人,做个正直的对社会有益的好人么?
你不可能自己打自己耳光,让小兄弟们觉得你不过就是个说的比唱的好听而实际上言行不一的家伙吧!那你以后还怎么混?他们还会再对你恭恭敬敬言听计从吗?
事实上我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我不太赞同他们的做法,真的是自找麻烦啊!我们自己都已经活得那么累,活得昏天暗地活得筋疲力尽活得有时候你真的想立即死去,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苦苦挣扎有什么现实的意义,你也看不到未来的一丁点儿的希望的曙光。我们所作出的一切努力,我们的负重与挣扎,都好像不过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活着,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为我的小兄弟们的善良所感动,你别看他们平日里一个个野骡子似的一身的臭毛病,然而他们的心地却如此的善良而单纯,这一点,让我这个老于世故的,什么时候都想着明哲保身绝不自找麻烦的,自以为有阅历有智慧有经验的所谓过来人感到惭愧。
小张的盒饭买回来了,那个女人也不客气,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我还真没看出来她对于我们的善意表示出一丁点儿的感激。
我对几个小兄弟说,等她吃完饭,你们问问她来历,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又为什么会流落街头,她的亲人在哪里家在哪里?
我心里盘算好了,问好了之后给她点盘缠,让她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天不亮赶紧走人。车间里怎么能留得住这样的人呢?要是天一亮老板过来看到这样的情形,又会怎么处理?难道老板还会赞扬我们几个的善行,然后给哥几个发点奖金?可能吗?我觉得老板要是站在这里,一定会觉得这件事情荒谬得让他难以置信,一定会认为我们几个发了疯了!说不定一气之下让我们几个立马卷铺盖走人,那我们几个,明天也许也就只能跟着这个女的一起流落街头好了,这样的结局,我可不愿意看到也绝不能让它发生,作为这帮子弟兄中最年长的人,我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我这几个小兄弟负责。
可是情形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当他们几个正经八百的问这女子的情况时,发现这个女人语言混乱毫无逻辑,她不像在回答他们的问话,倒像是自己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从那些凌乱的毫无头绪的言语中我们只能隐隐揣测到这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她反反复复的叨念着她为那个谁谁谁生了两个儿子,但我们这一刻迫切想知道的是,现在,她的那个谁谁谁在哪里?可是她根本说不清楚,又或者她自己也根本就不知道。
这下麻烦了!我用责备的眼光扫视着我的小兄弟们,意思很明白,看你们几个,现在怎么收场?
他们自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一个个倒是都跑到机器旁忙活起来了。
时间默默地奔跑着,很快地,窗外远远的天边就露出了第一丝曙色。
看来真的是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我们只好对那女人说,我们给你点钱,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这里是工厂,老板很快就会出现,要是老板看到你在这儿?后果会很严重的。
奇怪的是这些话,那个女人似乎倒是听明白了,我注意到了,她那呆板的毫无表情的面孔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瞳孔里倏忽地闪过一丝微光,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呆滞状态,我觉得,她是不太愿意离开,她呆呆地坐在那儿?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住一个方向,既不说句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仅有的50块钱,给了小李。小李把钱递给她,孰料那女人还是一动不动痴痴呆呆的坐在哪里!根本不为所动!小李一下子急了,把钱扔在她身上,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很不客气了。拿着钱赶紧走吧!我们好心帮你你可别反倒害了我们!我看着这情形,心里感到一阵憋屈,你几个倒是会做好人,那50块钱可是我的全部家当,看样子,发工资之前的这几天,我是连烟都抽不上了,那不等于要了我的命吗?
然而,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人,突然间,猛地一下子,啪的一声,脸朝着地面整个人都趴到地上去了。大家一下子都傻了眼!车间里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只有机器的嗡嗡声响个不停。
时间却依然一如既往的不依不饶的分分秒秒地向前跑去,天色越来越亮,楼上宿舍里开始传来人们起床后所发出的各种声音,洗脸的,刷牙的,关门的,说话的,甚至还有打手机的。所有这些声音表明,又一个忙碌的白天即将开始。
情势危急,刻不容缓,大家齐心合力,像搬一块石头一样的把那赖在地上的女人从车间里搬出来,把她扔在了不远处的街边去。
然后我们回到车间里,开始忙着跟白班的同事交接。完了之后,谁料想,刚一走出车间大门,却发现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还是刚才那种姿势,脸朝地,趴在车间的大门边,我们几个人正在纳闷,却看见老板从楼上走了下来,我们老板的脸色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像阴云密布的天,老是紧板着个脸,要不怎么叫老板呢。他也一下子就看见了那趴在地上的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那表情那语气好像是在问我们几个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心里七上八下,像刚做了贼似的不安,我说谁知道呢,我们也是下了班出来才看到她趴在这里。
幸而老板并没有跟我们几个纠缠这件事。他挥挥手说你们几个辛苦了,赶紧去休息吧!
大家都累坏了,回到各自寝室,一躺下就昏天暗地地睡过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说起那女人的事。
他们说今天早上有一个流浪的女人趴在我们车间大门口,然后又说老板叫了几个人把她远远地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暗自交换了一下眼神。看这情形,并没有人怀疑,这事跟我们几个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块石头砰然落地。
再看小李他们几个家伙,也都是一副暗自庆幸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