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 我总觉得父母就是我们经常放在枕边一本书,而且这本书让我们百读不厌,是贯穿我们一生,让我们为之倾倒的一本书。而在我的生命中,我的父亲就是能给我这么感觉的一本书。从他身上我总能学到在书里都没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从未有一项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每提笔写我的父亲,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触动灵魂的痛,特别是每每听到唢呐吹奏的哀乐声,记忆就像被打开的闸门一样,瞬间奔涌出我对父亲的种种回忆,而每一次回忆都能触动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东西。呈现在我眼前父亲的音容笑貌立马包裹着我身上的每一处神经。
母亲生我时,父亲已是五十岁的知命之年了。据我母亲讲我还在她母腹的时候,曾经想打掉我,是我父亲的坚持才有了我这条命。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五十岁了还让我母亲生下我,我只听母亲讲当父亲知道我是个丫头时,高兴的几天都合不拢嘴,逢人便说他又生了个老丫头。尽管知道我这个老丫头生不逢时,还是一如既往的倾注了他给我的爱。
我从未见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这或许是我一生中的遗憾。我总听我哥哥姐姐说起父亲年轻时候其实很帅,可这些对于我只能是向往而触及不到的事情。从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已是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头上的白发见证着他活在这年岁当中的艰辛,微驼的脊背是他如大山一样支撑着我们头顶这片天的印记。
在我记忆中我们家总是很穷,不要说现在小孩嘴里吃的零食,就是用饭能填饱我们的肚子就不错了。而父亲却总能给我带来惊喜,那时每到冬天,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到生产队牛屋里躲避冬天的严寒。 我记得牛屋里总是挤满很多人,人们在里面谈天说地,冷了就用喂牛的豆草燃起来烤火。我总记得父亲总是在这挤满人的牛屋里谈他过去打仗的光荣历史,特别是如何渡江的那段,而且百谈不厌。尽管满屋的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温暖的牛屋。父亲还喜欢在未打干净的牛草堆里寻找瘦小的豆粒,然后把这些瘦小的豆粒放在还未燃尽的篝火上烧烤。我总记得父亲一边烤一边告诉我很多烧烤的常识,说什么熟了的黄豆粒会有爆裂的声音,而且闻着有黄豆的香味,熟了的黄豆粒表皮就会有裂开的花纹等等,同时还会告诉我黄豆粒吃多了喝凉水会拉肚子。那时的我总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居然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事,而那时的火烤黄豆粒大概是我这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零食。
记得小时候我总是生病,每次父亲用他那弯曲的脊背 送我去医院的时候,总感觉他后背的脊梁骨很戳人。那时我总抱怨他为什么不长胖点,让我靠上去能舒服些。却不知长大后才知道,那时父亲的后背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摇篮,是父爱给我最好的诠释。
那时的我多么不愿意长大,我多想就那样在父亲的怀里,在父亲的脊背上度过我漫长的一生。而这些只能在我的记忆里常流 ,在岁月的长河里淹没。
不知什么时候,我不再是那个永远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了,仿佛就在一夜间我长大了。醒来的第一感觉就是父亲的背更驼了,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可我总没感觉父亲精力的衰退,他永远是活在我最美年华的父亲。
那一年随着小姐妹的邀请,我加入了南下打工的行列,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因为我从小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总担心我没有生活的经验,担心我外出被坏人骗啊什么的。尽管那时我已经是21岁的成人了,他就是不放心。想起那时的我总是很犟,也因为那时我们家也太穷了,穷的连住的地方都显得那么拥挤。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我突然很想用自己弱小的肩头去证明我活在这社会上的能力 。拗不过我的父亲送我上车的时候,说了让我至今都难以忘记的一句话“老丫头,都是我不好,让你在家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都是父亲无能啊。到外面各方面自己注意点,实在维持不来把厂里的地址来信告诉爸,爸好给你打钱,让你回来。”坐上车的时候,泪眼模糊中我分明看见父亲的身躯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是那么瘦小,车子开出了好远,他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其实那时我是多么的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我敬爱的父亲。
那时我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怪思想,我总想离开生我养我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没人熟悉我的地方过完我下半生。于是我谈起了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恋爱,一个远在四川的男孩。这件事不知什么时候被父亲知道了,一生从不知道盘心思的父亲那时整天整夜的睡不着。后来听我母亲讲,就像被困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就差咆哮。终于,熟知我性格的他用一封“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呼唤我的归来。那时我从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打我,不骂我,只是用沉默面对整日烦躁的我,而没有一点脾气。我这才记起,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未用任何暴力来要求我们做什么。
我25岁那年,通过姨姐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公,那时总觉得父亲对我现在的老公哪里都不满意,说他配不上我。即使我老公在街上买了房子,也能说出不同意我结婚的种种理由。那时的我,总觉得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跟小孩一样不可理喻。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是父亲有着对我的万般不舍,因为毕竟我是最后一个从他身边飞走的孩子。结婚那天,从未看见父亲流泪的我,郝然发现他眼里蕴含着晶莹。他坐在我的床头一句一句的跟我讲做人的道理,做别人家媳妇的道理。坐在床上,我默默的感受着父爱,感受着父亲带给我作为告别少女时代的最后的温馨。
我多么想留住我的父亲,我多么想父亲就这样陪伴我的一生。当无情的病魔撕裂着父亲的时候,也在撕裂着母亲和我们姐妹几个的心。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我们整日心里不是滋味,尽管我们用尽全力,总也争不过死神带给他的威胁。
父亲生命倒计时的那段时日,精神好的时候,总告诉我母亲一些日常生活常识,好像要把自己一生积累的生活经验,告诉在他看来平时比较粗心的母亲,而这些 在旁人看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他说"我不在的时候,我围的那个小园,你养鸡的时候,如果你看到小鸡从哪地方跑出来,你就用泥土在那里垫高些。还有就是你每次上街赶集的时候,不要把钱全部揣在身上,每次用钱的时候,你要把一百元钱在家花开了再拿街上去用,这样骗子就是骗也骗不到你多少钱了。”那时我总记得母亲听完后,哭的像孩子的声音。那时父亲永远不知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怎样触动着我们在场所有人的每一根神经。他就那样的讲着,好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那一天父亲平静的嘱咐着我哥哥们他走后的身后事宜,好像在安排别人的后事。当哥哥们提出要给他盖“洋楼”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要不是怕我几个哥哥被外道人说三道四,他连棺材都不要,说我们在世对他好有用,死后用的那些东西都是虚有的,有什么用吆。还说周恩来死后把骨灰都撒大海里去了,不也是这样吗?那些都是看不见的东西。当我母亲问他怕不怕死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说“这句话我该怎么回答你呢?你要知道蛇虫都贪生怕死的,何况是人呢。”言下之意,谁不想活着,何况现在是太平盛世,每家生活条件都这么好,不缺吃,不缺喝的。
2008年8月16的夜里,我记得那天晚上的 月亮是那样的圆,那样的亮。正是万家团圆的中秋夜,父亲在我几个哥哥的怀里安然瞌上了眼睛,脸上满是满足的神情,我们谁都没有惊动他,就那样默默的守在他声旁。当我实在忍不住哭出声的时候,几个哥哥姐姐才知道父亲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曾想过多少个跟父亲告别的时间,曾想过多少次跟父亲告别的画面。却谁也没预料到父亲会在这合家团圆幸福美满的日子里离我们而去。也许他是想重温一下多年以前,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缠绕在他膝下美好画面吧。可对于我们来说这个美好的中秋夜却是当时最为残缺的画面,也是最为残忍的画面。
我多想留住我的父亲,如果老天能够让我选择,我情愿用我十年青春换我父亲活在这世上的时间。我多想他再给我讲一次重复了一万遍狼外婆的故事, 可这恐怕永远是我梦里渴望而不可及的事了。如今我多想知道父亲在遥远的天国过得好与不好?我多想知道有没有来世?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多么希望他还做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