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与一班忘年交的文友相聚,其间说到过大年的话题,大家都认为现在过年一点也不如从前那般期盼了,上班上到腊月二十八九,年三十吃顿年夜饭、看看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节目,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年味儿淡了,淡得让人一点印记都没了。说到年味儿,一位90后的小友说:“老师,都说年味儿,年味儿到底是指什么呢?”一句话,把我的记忆拉回了昔年里,那些散发着年味儿的东西,呯呯叭叭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1】赶大集
一脚踏进腊月的门坎儿,尤其是吃完了香喷喷甜丝丝的腊八粥,人们便开始连着赶大集了。
在胶东半岛深处的高山镇,每逢三、八日高山镇赶集。为什么说赶大集呢?因为到了腊月里,农活闲散了,不忙了,即使长年不赶集的老庄稼把式也放下家把什赶集来了,人特多,你拥我挤的,一旦走散了,甭想着还能舞拢到一起了;四乡八邻的人们拿出自家的土特产,摆开摊儿卖起来,希望多卖几个钱,扯几尺布,割点肉,买点鱼,欢欢喜喜过大年;大多的人家,或是夫妻双双,或是爹引着儿子,或是娘牵了女儿,在人空里穿梭往来,釆购着年货;那些平时不赶高山镇集的小商小贩儿,也来了,山货海货、猪羊牛肉、布匹鞋帽、针头线脑、鞭炮蜡香,孩童杂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于是,这集就大了,一赶就赶到了日落西山,人们还是流连忘返、津津有味……
娘牵了女儿,多是置办布匹、鞋帽之类的东西去了。家里有几个小子、几个丫头,每人都要扯几尺布做套新衣服,做上一双汽车胎底儿的新布鞋;还要给女儿扯上几尺红头绳儿,或是买上一朵绸儿扎的小红花;孩子他爹辛苦了一年了,给他买顶啥样的帽子呢?当娘的都要盘算到,最后才轮到自已买点啥,钱是不能多花的,年要过,来年的日子更要过的。
爹引了儿子,先是去割肉,去买鱼,去买蜡买香,最后来到早就呯呯咔咔、噼里啪啦的卖鞭炮的那儿来了。买了足够的鞭、炮后,儿子还要一挂摔鞭,还要两把对对鸡儿留着过元宵节放花儿,爹一舍疼,买了吧,一年里不就过一次年嘛!
我们这些小子从学校放假后就一集不落地去赶大集,那怕爹已给我们买了鞭炮、对对鸡儿之类的年货,也还是要去的。到了集上,从人缝里穿来穿去,上下往来,哪儿人密集就往哪儿挤。挤累了,就去卖鞭炮的那儿,找个地儿坐下来听响儿,评论着哪个最响,争得面红耳赤的,我们最爱听二踢脚,地上一个呯,天上一个咔,那动静儿特美!听着听着,就想象着过年时自己家里放鞭炮的美妙景象。有时,人家不放响了,自个儿从布袋里悄悄掏出一个小摔鞭来,往眼前一摔,咔地一声,把同伴与看光景的人吓一跳,呵,那心里特美,嘴儿都合拢不上。日落西山了,我们才爬起来,想起还没吃午饭哩,于是饿着肚子,闹着,回到家里,被爹娘臭骂一顿。
【2】忙年
自从腊月二十三过完小年后,大人们便忙起来,这叫着忙年。
二十四日,扫灰尘、糊墙、贴年画儿。把家里的坛坛罐罐搬到院子里一一擦洗干净,将家里的旮旮旯旯儿的灰尘打扫出去,然后用旧报纸把墙糊起来,再在上面贴上四联画儿或是年年有余的杨柳青年画儿。天棚子是要糊的,窗子是要糊的,窗台子也是要糊的,天棚子和窗台子仍旧用旧报纸,而窗子是需买一张大的封窗纸来家糊上的。最讲究的是窗子两旁和顶部,要买专门儿的画纸来糊,两边叫窗旁儿,顶部叫窗兜儿。扫了灰尘、糊了墙、贴了年画儿的家,就跟人家结婚的洞房差不多,满眼的新,满眼的喜气,睡前也还想着多看几眼,心里念道着过年好过年就是好!过年了,家都是新的,那种感觉,温馨,喜气,舒畅。
二十五日,推磨磨豆子,将豆子磨成泼子,做豆腐。先将豆子提前用水泡了,然后五家六家的结成帮儿,支起一盘平时不用的磨豆子的专用石磨,吱儿吱儿地推起来,有专人用木制的勺子来刮泼子。然后,各自回家烧火做豆腐,使豆腐盐前舀出几碗豆腐脑儿,放点葱花儿,热热地吃,那滋味真美,又香又烫的。这豆腐脑儿,一般是盛给爷爷奶奶和爹的,我们这些小家伙儿只有最小的才能捞着吃上几口的,我们就在旁边看,一边吞着口水,一边想:俺啥时候能捞着当爷当爹?到那时过年时一定多弄两碗豆腐脑儿吃吃。
二十六日,蒸年糕。高山镇的年糕,一般是先打了招子用酵母发酵的,然后用玉米面和面蒸糕,吃起来甜丝丝酸唧溜的。连着吃几顿,你的胃就会胃酸过多难受起来,我们叫着烧拉,那滋味特难受,它与年味儿是连在一起的,因为只有过大年了才能吃上年糕,平日里断然是吃不上的。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这三天蒸饽饽、蒸包子。蒸饽饽,要蒸大供养(祭祀用的供品)、大神虫(吉祥物)、大枣饽饽、小枣饽饽、卡子饽饽、桃儿等。这些饽饽里,供养和神虫、小枣饽饽是纯白面的,其他的就假了:有黑面(二麸面)的,有地瓜面的,更有外面包着白面或黑面而里面则是豇豆、地瓜干的,这样的饽饽叫着豆儿饽饽,甜丝丝的。蒸包子,有白面的、黑面的、地瓜面的,包子馅儿有大白菜猪肉豆腐粉条的,有纯白菜的,有纯萝卜丝儿的。当然,白面白菜猪肉豆腐粉条的包子跟白面饽饽一样,不仅用来祭祀,还要留着正月里走亲戚串门子。饽饽、包子同年糕一样要蒸得多,不仅预兆着来年日子好,还省去了正月里又烀地瓜又烀饼子的麻烦,一般是要吃到二月二的。
大人们忙年的时候,我们是要帮忙的,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说烧烧火之类的。忙里偷闲,我们便蹿出家门儿来到大街上,聚到一块儿,吹捧着自己过年置办的东西,最值得自豪的一是衣服鞋帽二是自己有多少鞭炮。时不时地掏出一小摔鞭儿,往女孩子堆里一摔,突然叭地一响,吓得她们哇哇呀呀的,这时,心里特高兴,就想自己是爷们了,不会因一小鞭儿响吓哭的,决不像那些丫头片子。听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儿,越发感觉到大年的脚步近了,仿佛这响声儿就是年的咳嗽声儿。
【3】大扫除、贴对联、请祖子、挑水、上茔
大年三十这天,爹娘忙,我们照样儿跟着忙。
早晨起来,便跟着爹开始收拾自家院子及大门口外的大街了。爹指挥着,哥儿几个拿扫帚扫的扫,拿锨铲的铲,拿篓子杠子抬的抬,将院子、门口外的大街收拾得干干净净,犹如夏秋晒粮的场园那般干净。
中午时分,太阳暖洋洋的,爹便又指挥着哥儿几个贴对联了。一人一手端着娘早已用黑面或地瓜面打出来的浆糊,一手拿着炊帚往门上刷着浆糊;另一人拿起对联,问问爹先贴哪联儿,爹也不知,因他识的字还沒有半篓子,牙根儿不知哪是上联哪是下联,就说问你大哥吧。这时,大哥就显出自己读书识字比我们多的权威来了,他拿起对联,瞧瞧这幅,瞅瞅那幅,皱起眉头思索着,摇头晃脑地判断着。猛得叭儿一声鞭炮声传来,我们就着急了,一齐说大哥你咋得还没弄好呢?爹就说贴贴贴,管他这联那联的,红通通的,喜庆就行!于是,我们便嚷着贴贴贴,二哥或三哥从大哥手里扯下来过去贴到门上去了。贴完大街门,再贴二门子和正间门儿,最后贴院子里、家里的福贴、条贴什么的。院子里南墙上贴着“出门见喜”、“抬头见喜”之类的条贴,而猪圈墙上就贴着“六畜兴旺”;家里炕头上,要贴上“合家欢乐”、“身体健康”之类的条贴,水缸上贴上“川流不息”,粮囤上则贴上“粮食满仓”,全是喜庆吉祥话儿。那年初一,我们去四大爷家里去问好,看见他老人家把“六畜兴旺”贴在炕头墙上,把“身体健康”贴在猪圈墙上了,笑得我们哥几个都岔气了,四大爷说***睁眼瞎子干啥也不行啊,小子们一定要好好念书哩!
贴完对联儿,爹就把祖子(家谱)请(一定叫请不能说拿)出来,高高地挂在北墙正中,下面桌子上摆上供品,安放上蜡烛,燃起高香来。透过高香缭绕的烟雾,你去看祖子上的人物,就觉得有一种神秘的东西笼罩着整个房间。二哥凑上去,看了半天说咋得没咱爷咱爸的名字、也没有咱兄弟的呢?爹听了,呼哧一巴掌打到二哥脖梗子上,二哥杀猪般地嚎,爷爷说该揍,奶奶说大过年的打孩子干啥,爹说这驴操的找揍挨!多少年后,我们才知道那祖子上尽是写着我们早已死去的老爷爷老奶奶的。
吃完午饭,要赶紧去挑水,把水缸挑得满满的,还要将罐罐盆盆的盛满了,最后再挑上两水桶。为什么呢?今天挑足了水,要一直用到初二晚上或是初三早上送完了年,才可去挑水的。一时间,挑水的人多了,你如果行动迟了,井水就浑了,干了,那你就得到更远的地方去挑。我们家里有两副水桶,大哥二哥是主力,我们在旁边呼呼隆隆地跟着,增加气势,造掉声势什么的,往往冷不丁儿摔一小鞭儿,叭地一响,也能吓大哥二哥一跳的。把鞭儿摔没了,就得设法偷哥儿们的,再不就得用压腰(压岁)的钱去买了,而压腰钱得初一以后才有的,能不能有有多少都不一定的。
傍晚时分,跟着爹去自家的老茔盘,请老爷爷老奶奶们回家过大年。爹拿上供养的饽饽、烧钱纸、浇点儿(瓶子装的酒),哥们几个在后头跟着,来到老茔盘里,挨个儿坟头烧纸磕头。磕头时,爹说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孙儿来请您回家过年了!说这话时,爹声音有点变调儿,我们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大气不敢喘一口儿,头也不敢抬,就听得咚咚咚,认为老祖宗们从那坟茔里走出来了,其实那咚咚的声儿是自己的心跳。爹说行了走吧,哥儿几个爬起就跑,慌不择路,唯恐落在后边被那些不曾见面的祖宗们扯住了,只有爹嘴里含着烟袋嘴儿,一边抽着老旱烟,一边悠悠哉哉地往回走着。有一年,我问爹说,爹你不怕吗?爹说怕啥?都早就烂成灰儿了,有啥怕的!我说烂成灰儿了还请他们回家过啥年?爹说老规矩了,咱得照办哩。
【4】年夜饭、磕头、发纸、守岁
年夜饭,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它比八月十五的团圆饭都重要!你不管平时在哪儿,那怕在天涯海角,都要赶回来,你不回来,除非有一千一万个让人相信的理由,否则你就不仁不义不善不孝!
这一顿饭,娘要将置办的年货里的肉、鱼、鸡、鸭、木耳、蘑菇、蛋……等,都样样做上一盘来,还要炖一锅白菜、猪肉、豆腐、粉条的年菜,做一锅黄米的干饭。这时,天黑下来,爹把一年里舍不得点的罩子灯拿出来,揭开用牛皮纸包装结实的灯瓶、灯罩,擦了,添上油,点起来,又把北桌上的红蜡烛点着了,屋里立即亮堂起来了,从没有过的那种亮,让人心里亮堂堂的,觉得这就是过年了!摆完了供养的饭菜后,年夜饭开始了,长辈们、大人们便是要喝酒的,边品尝着美酒,边聊着这一年的往事,又展望着来年的好光景儿,个个红光满面,欢声笑语。我们几人,低着头,瞄着菜,伸着筷子,什么好吃夹什么,吃饱了,还想吃,一气儿吃得肚儿圆溜溜的,打着饱嗝儿。
吃完了饭,由大哥领着哥儿几个到一宗一族的人家去挨家挨户地去给老祖宗们磕头去。二哥说,***净是咱给人家磕头,也没人给咱磕,啥时候也有人给咱磕呢。我们就笑,也不敢说什么。大哥说,又要胡说八道,小心爹再揍你!二哥说,将来俺有儿子了,俺就不揍他,他说啥也不揍的。三哥说,吹吧,你连媳妇都没有,能有儿子吗?我心想有儿子就行了,干么还得有媳妇呢?
一圈儿转下来了,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多了。爹在准备着发纸时燃放的鞭炮、供养、烧钱纸等;锅里烀着芋头、芋头模子,灶里的木头呼呼地燃烧着,屋里暖暖的;娘和奶奶在包着守岁的饺子;爷爷在炕里边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或许是那三两烧酒使劲儿了。我们几个回到自己炕上来,拿出扑克来,玩起“争上游”来。
半夜子时,爹招呼我们从炕上下来,开始发纸了!爹领着我们先从大街门外开始烧纸磕头,说是请年,然后在院子里对着南天磕,是拜天老爷天老奶的,最后回到正间地上对着老祖宗们磕,算是祭祖了。这三拜都拜完了,大哥就带着我们到大门外放鞭炮了,这时全村差不多都在放,山摇地动的,你就觉得真过瘾,如果天天过年就好了!
放完鞭炮回到家里,爷爷也睡醒了,我们就给爷爷奶奶磕头、问好,之后又给爹娘磕头、问好,爷爷奶奶爹娘就一一给我们压腰钱,毎人都要给的,一人一毛钱,下来后我们每人就有了四毛钱,那是一笔何等的财富啊,人人都放到最隐蔽处。然后,一家人吃鱼、吃芋头、吃饺子,寓意着过日子年年有余、辞旧迎新。最后,娘把每个人的新衣新帽新鞋分发下来,我们便兴高彩烈地回到自己那炕上,谈论着,久久不肯睡去。二哥说,***,过年真好,吃好的穿好的,还能放鞭炮,还有压腰钱,天天过年才好哩。
【5】问好、送年、走亲戚
初一早晨,早早起来,先出去放鞭炮,然后再回家吃饺子,吃完饺子后,穿上新衣新鞋戴上新帽子,便要到一宗一族的人家去问好了。
我们便在大哥带领下,按照昨天晚上挨家磕头的顺序去问好了,问好时,还要磕头的。每到一家,问完好,磕完头,长辈们便招呼我们上炕坐坐,问我们喝酒不,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会喝,于是他们便抓一把花生装到我们口袋里,有时有些人家就毎人给我们一个小枣饽饽,不是至亲,人家是不会给压腰钱的。一上午,转下来,花生、糖块、小枣饽饽也能收获不少的。回家后,这些战利品是都要交公的,少一点也不行,不光哥儿们相互监督着,爹娘还得给人家的孩子的。
到了初二晚上或初三凌晨,是要送年的。送年时,还要包饺子,不过这次的饺子除了供养的,全是地瓜面的了。送年时,与发纸时的顺序正好相反,是从家里往外送,由里而外,直到大门外,也要烧纸、磕头的。二哥说,就把他们留在家里天天过年多好,爹就斜着眼瞪他,骂道王八羔子不会说人话。我心里其实很同意二哥的话,但却不敢说出来,害怕爹那蒲扇大的巴掌。
正月里走亲戚,是件让人开心的大事儿。送完年后,人们就张罗着走亲戚了。先看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再看姑姑姑父、姨姨姨父什么的。这些至亲是要给压腰钱的,或两毛,或五毛,或一块,给一块的少,给两毛五毛的居多。我们兄弟多,不管去哪家,都是半个班的人马,亲戚们毎人只能给两毛或五毛,这样人家也有点赔本。后来,二哥说干脆分帮儿分工算了,这样弄的压腰钱还能多点,事实证明此路不通。几年后,大哥二哥大了一点儿,人家就不给压腰钱了,二哥这家伙就背地里征收我们几个小兄弟的,他说谁敢不给,以后有人揍了他就不帮忙,无奈,我们只好进贡给他。
【6】送灯、吃灯
正月十五看花灯,猜迷语,大概是京城那地儿的事儿。
我们高山镇,不挂花灯,不猜迷语,干什么呢?送灯,吃灯!送灯,就是把用豆面做的小灯儿放上灯芯儿点着了,在正月十五傍晚送到老祖宗的坟茔前。然后,再拿回家晒几天,便上锅烀着吃,切成块儿炒着吃,吃起来面灰灰的,根硬硬的,很有嚼头儿。现在想来,吃灯儿,那是粮食短缺的缘故啊!跟爹去送灯时,我们就把对对鸡儿点燃了,刺刺啦啦的,火星四溅,煞是好看。
有时,正月十五下雪了,人们就说:正月十五雪打灯,来年又是好年景!
十五过完了,庄稼把式们脱下新衣新鞋摘下新帽,赶上毛驴儿开始往地里运粪了;过不了几天,我们也又开学了。新的一年,正正式式地开始了。
呵,这些透着年味儿的东西,永永远远地镶进了我的记忆里,总是那么浓浓的,香香的,甜丝丝的;岁月愈久,味儿愈浓,愈香,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