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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情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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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余华安 发表时间:2014-11-29 20:26:27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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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战争是残酷的。在中越战争的猫耳洞里,他的心中便装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给他写信的女朋友秦雅竹,一个是被自己亲手击毙的那位和雅竹一样美丽的女人越南女兵。从此,他自责不安,认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还是生命,不只是海誓山盟的爱情。战争结束之后,他决定与女朋友秦雅竹分手,不为别的原因,只是想让她有更好的前途和归宿……文字朴实,情感细腻,文意委婉。小说开篇,故事伊始,作者在序幕中留下了伏笔悬念,令人神往,期待精彩继续……

        (一)

        其实,我们早该分手了,或者说二十年前在猫耳洞里接到她的信后,我们就该彻底分手了……

      二十年前,那天我一个人躲在猫耳洞里,利用巨大的石头和古怪的峭壁作掩体。猫耳洞中不仅条件艰苦,而且命在须臾!猫耳洞外的小路和草丛里布满越军的地雷,越军的地堡和铁丝网依稀可见,中越两军离得最近的洞口才三十多米!越军经过与日本、法国、美国的几十年战争,擅长山地丛林偷袭。他们狡猾凶狠,一旦借着闪电看清了我方的射击孔,下一个闪电降临时就是一梭子弹打进来,洞里的战友就这样牺牲了。有时越军顺着电话线摸到洞口,一颗“哧哧”冒烟的手雷,或者一束手榴弹、一根爆破筒扔进来,猫耳洞瞬间寸草不留。

      我的前方三百米处,有一条小道,一汪清澈的泉水顺着小道的两边缓缓从山上流淌下来,这里地域开阔、视线良好,是狙击的最好场地。清晨的太阳无力游走在厚厚的云层间,阳光穿过树林像一把把金黄色的利箭射了过来,散落在那片开阔地上。我光着身子,把刚从通信员手中接过来的信,用那块带“心”字的手帕紧紧裹着夹在腋下,怀里抱着一支射程一千五百米的狙击步枪,枪口因为不停地喷出火舌,像我长期得不到睡眠的双眼变成通红。我来不及打开这封信,我不希望在我抠动扳机的时候心有旁骛。一阵猛烈的射击之后,通过瞄准镜我看到距离射击口五百米处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几乎一丝不挂的尸体。离我位置二百米的地方,躺着的是具漂亮女人的尸首,身上布满了弹孔,鲜血像清澈的泉水从弹孔里流出结成血笳。我在瞄准镜里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越南女人,她戴着斗笠,背着中国援助的苏式AK冲锋枪,拿着水壶,猫腰前进。也许那女人是卫生员,她冒死来汲水只不过是给濒临死亡的战士清洗伤口。这个越南女人,是我来战场上见到的唯一的年轻女人,看到她我像看到了雅竹,她和雅竹一样年轻一样身材一样妩媚,我在撂倒那几个疯狂的家伙后,停止了射击。在我停止射击的一瞬间,她在用手试着身边死去同伴的鼻孔,然后看着天空停顿一下,迅速扔下斗笠,撕去全身的衣服绝望地嚎叫起来。尽管她手里端着枪,那枪口像恶神的眼睛盯着我的位置,我还是希望这位寸缕不着的女人能转过身去迅速逃走。通过瞄准镜,我看到她干裂的嘴唇,双眼布满了血丝,她古铜色的皮肤泛着亮光,绝美的胴体上有一对发育很好的乳房。她的移动有点迟钝,她姣好的面容掩饰不住她的疲惫。一股怜悯之情从我心中袭来,我希望她转过身哪怕去泉水边喝口水后再逃走,哪怕逃得很慢很慢。我希望看到她逃走时美丽的样子,我希望她逃走后像秦雅竹一样去考大学,去找她的恋人结婚生子。我看到了她又一次回头去看了看同伙的尸体,她好像哭了,她哭着向我这边冲来……只要我的枪声一响,我就会像点射一只小鸟一样让她血肉横飞。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手中的枪喷出了火焰,火星带着啸鸣在我面前的石头上飞溅。

      我们部队里没有一线女兵,在老山前线,我们有两不打的俗规,女人不打,老百姓不打。在我还没决定是否开枪的时候,越南女兵又往前行了几十米,眼看就要进入射击死角。“女人也是敌人!”这是通信员小广西牺牲之前吐着鲜血说的话。小广西因为偷看越南女人洗澡而中了她们的冷枪。我咬咬牙,扣动了扳机,狙击步枪发射时特有的闷响划破了山谷短暂的宁静,在瞄准镜里我看到那个越南女人眉心中弹,子弹从她的后脑破壳而出,血浆、碎骨飞溅。她的头向后仰了一下,然后失去支撑地垂落在脖子上,接下来才是身体和腿象抽空了一般失去力量,软塌下来。这一切,只发生在零点几秒的瞬间。我不想要她的命,我不把杀女人当成可以炫耀的事情。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女人,这个时候竟然舍生取死。只是她腥红的枪口让我由怜恤变成了愤怒,我的愤怒让我的子弹快速地飞了出去,我的子弹让这个女人全身布满了弹孔,我看到全身布满弹孔的女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那个死去的女人让我自责,我自责我狙击了那位和雅竹一样美丽的女人……

      然后,整整一天,再没有大的战斗,也没有看到像秦雅竹一样美丽的女人出现。飘渺游离的雾散去又起,太阳仍在厚厚的云层间游走,一些残树枯枝在风里轻轻抖动,偶尔一声冷枪把一只鸟惊得扑的一声飞起。我暂时得到了片刻的歇息。我不想打开那封夹在腋下已被汗水湿透的信,我不想让我心中的担心成为事实,这反而增加了我打开它的欲望。在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挑开封口后,雅竹清秀的字体跃入眼帘,我的担心成了事实,她考取了重点大学。我没有丝毫的高兴,相反,失望占据了我整个心境。我在失望中慢慢咀嚼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

      信的最后让我感到些许的安慰:我等你回来,吻你,你的雅竹。

      猫耳洞的孤寂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彷佛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危机在纠缠着自己。它让你忍无可忍又无能为力还必须忍之受之。人的精神需求与欲望在猫耳洞里面成为孤寂与烦躁的感受源泉,它随时跟着你的灵魂,这种灵魂的长久折磨让你欲生不能欲死不能,战士们恨不得冲出去撕杀一场,把心中的压抑化为枪口的火舌释放出去。大家有一种死也死个痛快的冲动。如果不是战场纪律的约束,大概没有一个人愿意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卷缩在黑暗肮脏潮湿窄小的洞中与老鼠、毒蛇、蚊虫为伍那么长时间。

      我感谢雅竹,感谢雅竹这封让我失望的信,感谢信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是它让我度过了在猫耳洞里的漫长孤寂。

      接着,第二天一早,太阳依旧懒散地慢慢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我再次细读了那封信,然后再次用带“心”的手帕将它裹紧夹在腋下,我又开始了精准的狙击,那片开阔地上又多出几具面目狰狞的尸首。我一直担心昨天的事情再次发生,我担心那个长得和雅竹一样美丽的女人再次出现。实际上除了光着屁股摸索过来的男兵,没一个越南女兵出现。这让我深深地出了口长气。我的枪口不停地冒着淡淡的硝烟。就在我准备狙杀下一个目标时,一面白得耀眼的旗子从五百米处的掩体里露了出来。我害怕白色,从我爷爷死的那个晚上我就害怕白色。这一次白色又像一个死亡的幽灵差点要了我的命。在战场上这面白旗一举就是敌方投降的信号,我没料到敌人竟无耻到这等地步,就在我楞神的一秒钟内,在白旗后面的敌人突然向我开炮。巨大的波浪向我袭来,我感觉屁股麻了一下,昏死过去……我失掉了半个屁股和一个蛋子。

      我的战友们在干掉那些无耻的家伙后,把我和那块带“心”的手帕紧裹的那封信从猫耳洞里救了出来。一年后,我复员又回到了我们的清水县。

      事实上,我没有和雅竹成为一家,未必是件坏事。这并不影响我们彼此的爱,我们彼此都把爱给了对方。也正是由于和她不能成为一家,从那以后我们彼此都可以不慌不忙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不论怎样挣扎奋斗,一辈子终究只是一辈子。观念一旦改变,过去觉得很重要的东西不再那么重要,反而是从来不觉得珍贵的事物突然变得珍贵起来。

      她无疑是一位天资出众、聪颖过人的女人。她在患病以前,不仅具有艳丽的姿容和轻盈的体态,而且风度雍容大方,谈吐高雅不俗。凡是同她接触过的人,都惊奇地发现她在社交场合里始终表现得仪态庄重,对应机敏,从未流露出丝毫的庸俗和浮夸。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同官场上的其他女性相比,她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具有相当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她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而她的八小时之外又是多姿多彩。她喜欢打桥牌喜欢下围棋喜欢饮茶喜欢喝红酒,更喜欢聊天喜欢书法喜欢谈古论今,她会在品尝红酒的同时,饶有兴趣地点评某文学某音乐某绘画以及其他门类的某艺术作品,并且会出人意料地发表出令人信服的真知灼见。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是情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这样,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不感到有任何的罪恶感,更不会因为我俩彼此相爱而去排斥对方的另一半。我们已经好了二十多个年头。我的女儿二十四岁。秦雅竹的儿子二十三岁。也就是说,从她大学毕业分配回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我的情人。成为情人后,我们很潇洒很执着彼此也很宽容。我们之间没有约束,也没有契约。我们几乎消费了我们所有的能量,同样,我们也发现了对方的缺点和弱点。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去为此付出极端的情感,去毁掉两个家庭,去安上一个新家。我们不是没设想过,正因为设想到了新家庭的景况,我们望而却步了。

      关于分手,我们也想过,但我们都不愿说出来,我们都在等待对方提出。我们都不愿做负心人。就我来讲,又找不出分手的理由。我想秦雅竹也是这个想法。不错,我们在一段时间里感到了疲倦,似乎都厌烦了对方,但这种厌烦也好厌倦也好并非现在一直都有。现在我们在一起,就是对方打一个响亮的饱嗝或者放一个不雅的臭屁都感到新鲜有趣。有这一点就够了。

      我们都在想着对方的好想着对方家庭想着对方的孩子甚至想着对方的另一半。这正是诱惑我们的地方,这种诱惑让我们贪婪而不自私。

      要是结了婚呢?结了婚光景就不一样了。

      那是我复员后第一次去她的大学。我把那块带“心”的手帕和那封信还给了她。我告诉她我在战场上没装孬种,我把半个屁股和一个蛋子丢在了战场。我不是向她重续旧好的。我觉得配不上她,配不上她不是因为我残疾,而是因为她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只有雅竹有更好的前途,才能使我忘掉被我狙杀的女人,那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人。

      我说,我和三花结婚了。我们做个好朋友。现在是,过去是,将来也是。

      她哭了,她哭了一阵子后就不再哭了,她不哭说话就凶了,她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你会这么问我的。

      那就快说吧。

      我开始说了。我说,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最珍贵?是生命。

      是生命吗?对我来讲,最珍贵是的感情,是我第一次付出的感情。她说。

      我无言以对……

      后来,我们都回到了我们的清水县。再后来,我俩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我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她是县委书记的秘书。

      我竟成了她的上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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