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元旦的前一天,在和雅竹见过面后,一回到家,我们的宝贝女儿娇娇就被我痛骂了一顿。我骂她是因为她热恋中的那个男孩是秦雅竹的儿子彬彬。这个小伙子才华出众,品行端正。无论是那颀长的身材,说话的神态,冷峻的脸膛,都与我神似。背后有人甚至以为他就是我的儿子。我说我把那小子调到县委办不是叫他来和你搞对象的;我说我把你调到政府办不是叫你和他搞对象的。
娇娇哭了,说爸爸你不讲道理。
什么?道理?没有道理!我就是不让你和他搞对象。
三花总是夸我从不打孩子,对孩子太惯……这回她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我不打你但我要像泼妇一样骂你,我像泼妇一样骂完你还得要你理解我,这就是我的道理。
什么?没有道理,我和你妈当时结婚有道理?我们不是很幸福吗?
你猜三花怎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有时天真得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得让你无所适从。她当着女儿的面竟没心没肺地说,骂得好。
她边说边高兴地搂着我,让女儿在客厅的中央哭哭啼啼蒙上自己的双眼,而三花的高兴劲儿夸张得似乎我送了她一份天大的礼物。我们结婚的时候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没钱买家具,更别提买戒指了。我复员时部队给的钱我全部给了雅竹的爸爸,谁叫我在入伍之前和他女儿有那么一次呢?我从没有给三花送过花,我甚至不知道在农村的厕所边猪圈里院头上到处开着的月季花,就是城里人说的象征爱情的玫瑰。我也从来没有给三花送过其它礼物。最奢侈的一次是在雨中,我们回家迟了,我出手大方地给她买了一把带有碎花的“天堂”雨伞。还有一次在回乡的路上,我采了一朵路边的野花给挺着大肚子的三花。三花那个高兴呀激动呀,她高兴激动得一点都不像是装的。
三花一直很自信。从战场上回来后,我就去了秦雅竹家,我如实地向她父亲说出我为什么只有一个蛋子的原因,秦雅竹的父亲一听就凶起了脸,嘲笑我是一只癞哈喇,嘲笑我是矮子想登天岸上想捞月,嘲笑我是鹌鹑要吃树上果想得美,并捡起他家那把用来翻稻草的钢钗将我撵出他的家门。当我灰头土脸出来的时候,是三花傻呼呼地在远处傻呼呼地笑着向我招手,她在这时候的招手有一种神奇的温暖,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于是我在愤怒中下了决心,我觉得一个有残疾的军人和一个肥胖粗矮的女人很般配。我的决心让我激动,让我在失重的境况下找到了平衡。我决心非三花不娶。我在娶了三花的那一年秋天,就从军人接待站被调到了县委办公室。三花也因为嫁了一位战斗英雄出了名,省电台,省电视台,省报都作了报道并对此给予高度评价,三花也由一名村小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正式教师。我英雄的称号让我很快成了一名正科级干部,也让三花很快从村小调到了我们的清水县城,而且进了一中。
我的官途因为娶了三花而一路顺风,实际上在与三花结婚这前我并不知道她的叔叔是省府大员。我和三花只谈了三天零二个小时的恋爱,而且大多时间我都在看三花的笑,都在抱怨自己只有一个蛋子而愧对三花。无论如何,三花没错,她追求我是她的权利,而且她还是一个没有恋爱经历的姑娘,这一点就是我决定娶她的地方。对于三花来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说得过去的条件,我和雅竹谈过对象甚至在入伍前还亲了雅竹,在瓜棚里有那么一回,那么一回老根叔不可能不知道,老根叔知道了,三花就知道。老根叔是三花的亲伯伯。而且可能对三花一辈了伤害的不是我的心,是我残缺的身体,一个蛋子的人可能在十年二十年后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三花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那位叔叔因为我娶了他的侄女使他感到意外,又因为我是一个战斗英雄使他惊喜万分。在我娶三花的那天他回来了,他高兴地给我指点了今后我发展的方向。他指的方向就是要从政,要我一辈子为人民服务。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关照我,在他的关照下我的官越做越大。
这么多年来,三花对我的好不是装的,一个人可以装一时,而且能够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儿,但是要一个人一辈子装下去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装下去,也就不成其为装了。若不是她那次的招手,她肯定错过了这桩婚姻,或者错过这样一位在日后飞黄腾达的残疾英雄。三花当时为什么招手呢,为什么在招手后就让我亲了她的嘴?我是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连村子里的哑巴看到我都要伸手碰碰我的裤裆,孩子们总是围着我要我带他们去河里洗澡,要见识我的另一个蛋子是如何挂在下面的。她图我什么呢。我不知道。以后的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我只知道自己不是盏省油的灯。因为秦雅竹的存在,我总是无端地想挑起事端,可三花从来没有让我得逞。
三花总是能够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从战场上下来不到半年,丢在猫耳洞里的半个屁股长出来了,和另一半一模一样。但丢掉的一个蛋子却永远长不出来,这让我不免自卑。我一自卑就上火,一上火就对女人有种强烈的征服欲,我不知道我竟有这样的癖好。我这人让一般的女人吃不消,也只有三花能沉着应对,她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对于做那事,我很怪甚至怪得有点变态,有时面对三花动人的肉体,我是那么疲软;可是在她身体不洁的时候,我反而常常来劲。彼时彼刻,三花总是含情脉脉,秋波流转。你又想啦,你想怎的就怎的吧。她这样说的时候倒有几分感激我的娇嗔。只要我有那方面的暗示,那方面的情绪,那方面的激情,我有那方面暗示那方面情绪那方面激情往往是无序的,有时生硬得像是从天下生生砸下来的冰雹,劈头劈脸让三花肥胖的身体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有时又像是一把火,能把三花烤得体无完肤。三花立马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来陪我,收拾好自己来抚慰我。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又会有怎样的疯狂,也许因为三花总是提供我行我素的良辰美景,我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了。我变得郁郁寡欢是因为在心里我永远忘不了秦雅竹。
现在我得说说我为什么这么蛮横无理地骂孩子。我的宝贝女儿是个好孩子是个听话的孩子。尽管三花经常说这个孩子该打该骂该杀该用水煮着吃,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的孩子是那么聪慧。如果我实在想找莫须有的罪名来恪守棒打出孝子的古训,那只能说明我嫉妒孩子的聪慧。有时候,我也听三花诉苦,说孩子怎么怎么的不听话,我问孩子,她也不辩解,也承认,而且保证以后改正,你还要她怎么样呢。她总不能承诺一辈子不犯错误吧?当然,孩子总是作出这样的承诺,但我从不把她的承诺当回事。我们都在错误的经历里长大。我不能因为她又错了就抓住了把柄,那就像一个人抓住自己的头发试图离开地球,更为关键的是,我从未看到孩子怎么怎么不听话。所以我怀疑三花是在诳我,是在用孩子的话题来提醒我们婚姻的存在。不过因为孩子总是承认,我又不能抓到三花诳我的把柄。前面说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三花为什么要诳我?她希望我骂孩子打孩子杀孩子用水煮孩子吗,打我们的亲身骨肉吗?也许她见我活得不轻松,希望我在孩子身上逞一时之勇,出口鸟气,摆出做父亲的架势?我是一个县长,除了上级领导哪个鸟人我不敢熊?
当我又一次听到女儿说到她的恋爱,又一次从她嘴中听到了雅竹儿子的名字时,我怒不可遏。
我怒不可遏的原因是雅竹也怒不可遏,实际上我并不在乎我女儿嫁给谁,但雅竹一再提醒我,她说你女儿嫁谁我不反对,就是不能嫁给我儿子。她说她要用她的一条小命来阻止这场婚姻,她甚至为此事不惜杀掉她的儿子。天啊,她这一说,我倒在乎了。
尽管不清楚雅竹为什么这么排斥我的宝贝女儿,而且态度这么坚决,但我仍然支持雅竹。我向她保证我会不惜一切来阻止女儿的恋爱,这是一场没有硝烟令人尴尬战斗,我必须像狙杀那位越南女人那样,杀死这场本是无辜而又纯洁的爱情。
雅竹就是这样一种人,你说她心狠,见到小鸟受伤,她都会落泪;你说她心软,她举刀敢往你胸口上捅。
我不怪雅竹,我更没想过雅竹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对,她有权反对儿子的婚姻。彬彬毕竟是她一手拉大的,是她身上的肉手心的宝。谁叫她这一生的经历这么坎坷,命又这么苦呢?
雅竹的儿子在三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据说换了肾花费了巨额的医疗费。更为不幸的是儿子病愈出院的那天下午,雅竹的丈夫却不明原因地自杀了。有人说是炒股蚀了,有人说是患了抑郁症,还有人说是因为雅竹出了轨……大家莫衷一是,县井各种版本都有。对此雅竹充耳不闻显得满不在乎,这正是让我敬重她的地方。
在她丈夫出殡的第二天,珠光宝气衣着艳丽的雅竹旁若无人地出现在我们清水县的灵迹大道上,手里拿着名贵的“夏耐尔”包包,抹着重重的口红,在熙熙攘攘的繁华都县款款而行。那些蹶着屁股在大街上挥锹开挖管道地沟的农民工抽着劣质的“飞凤”牌香烟,撩起衣袖擦着满脸大汗,直勾勾望着雅竹出神,直咽唾沫。一身假名牌的小包工头,发现那些农民工都停止了手头的活,都在吞着口水,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咆哮着走来,看啥看啥,今天这一段挖不好,去年的工钱谁***也别想要!那些农民工无奈地吞着快要流出来的口水,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奶奶的,这女的要是跟我当老婆,我就把她当神仙供起来。包工头鄙夷地瞪了农民工一眼,呸!你娘的连自己肚子都顾不住,还想吃天鹅肉。转身对手下人说,打听打听这女的在哪个歌厅做台,今晚上老子甩给她两千块,潇洒潇洒……雅竹说起这事来眉飞色舞,她说她之所以这样招摇过县是为了再次找回女人的自信。多年来,雅竹就是这样,总是游走在自卑和自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