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狗娃和文化人被送到一间干净的房间里。屋子里仅仅亮着昏暗的吊灯,很静,几乎没有声音,墙上的闹钟每一下的跳动都象带着回音一样的在狗娃的心里叫嚣着,一种难耐的情绪在房间里不断地回旋。
狗娃看到在房间的一角堆着一堆东西,走近一看,吓得倒退几步,这里堆放的是数不清的人头颅骨,面部狰狞怪异,一股寒气向狗娃逼来,狗娃双腿打着哆嗦,无力地瘫倒在地。
狗娃坐在地上,很恐惧地看着躺在地上昏死的文化人,他紧紧地闭着眼、抿着嘴,腿上的血染红了缠绕的纱布,与那一堆头颅骨相比,文化人仅比它们多了一层皮肉。现在狗娃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镇定之后,狗娃开始研究起文化人的脸来,好象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虽然那张脸无数次地在他身上游走,不过那时候他从来没有睁开眼仔细地看过,文化人居然还有白发和老人斑。如果不是闭着眼受了伤,他永远地风度翩翩和道貌岸然,根本不象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不对,如果他手上有枪,他更有活力。狗娃抑制不住地悲伤起来,挪过去绝望地推了一下他的身子,但他没有丝毫的反应。
就在狗娃不知所措的时候,门突然被踢开,狗娃绝望的表情凝固了,眼角上挂着泪。门口站着武滕教授,后面跟着白大褂和胖翻译,教授显得轻松,他冷冷地扫了俩人一眼,径直走近狗娃。
“你要干什么!”狗娃尖叫起来,警惕地用双手捂住胸口。
“他的牙齿很完整,他的神志很清楚,思维清晰。”那位教授说道,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是的,教授。我会珍惜这份标本的。”白大褂说。
“如果成功,这将是人类的一大创举。”教授挥动右拳在狗娃的脊背上轻击一下。
“得让他吃好。”教授说。
就在这时,独眼男人走了进来,把一盘寿司和足够的水递到狗娃面前,用手势示意他尽管大口地吃。
大家沉默一会儿。教授走近文化人,用手试试他的鼻孔,取出笔、一小张纸,快速地写着,站在一旁的白大褂不住地点头。
“再试一次。”教授说。然后教授拍拍白大褂的肩膀,微笑着走出了房间。
翻译一个人留在了房间,他告诉狗娃,教授要他同意在这里和银屏山最美丽的公主结婚。
说着,翻译便拉着狗娃走出房间,“你很幸运。现在我们一道去看看你的新娘,她是我们银屏山最美丽的女人。”
“再等等,”狗娃对翻译说,“你告诉他,叫他好好给我吃东西,给我穿上像样的衣服鞋袜。让我们两人待在一起,这样我会快活些,还有让他给我们取掉这讨厌的枷锁。”
他边说边冲翻译笑。翻译也在笑,他听完后说:“我会给最好的衣服,靴子,哪怕女人也行。我会给你们吃得像给皇宫里皇帝吃的一样,要是想住在一起,就先一起住在地下室里好了。”
“可枷锁不能取掉,你会逃走的,我只在夜里取掉。”白大褂猛地跳起来,摇着狗娃的肩膀说:“你的好,我的好!”
狗娃跟在翻译后面,他的后面是白大褂,一出门,手执长枪的士兵对狗娃很友好,他们面露笑容,向狗娃不住弯腰点头。狗娃俨然是一位检阅队伍的将军,这让狗娃的心情愉快极了。刚才在房间里的恐惧也一扫而光了,狗娃脸上的表情由凝重变得轻松起来。但不到一分钟,狗娃再次恐惧起来,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翻译把他带到一座房子的外面停了下来,指着一只猴子说,那位公主马上就是你的新娘!
狗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只母猴,像女人一样穿着一种特制的衣服,身上的毛被剃得光光的,只有头上留着稀疏的毛发。头,奶子和阴部裸露在外,身体的其它地方被不同颜色的花布包裹着。脸上现出痛苦烦燥的表情。在她的身旁围着数只母猴,一样的装束,同样痛苦的表情。有一只头上有明显花斑的小母猴依在这只母猴的身旁。它们似乎昨夜叫得太用心了,因此显得疲惫不堪。此时,这里一片宁静。
“畜生,你们是畜生。”狗娃身子晃了晃,像一棵被风连根拨起的树,几乎要倒下去。
白大褂一阵狂笑后,指着那根高耸的烟囱说:“你的不会送到那儿的。”
此时,一队戴着防毒面具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这队人像训练有素的战地医生,两个人抬着一个人往那根烟囱处走去。翻译对狗娃说:“看到了吗,这些是被皇军打死的中国人。那根烟囱是焚烧尸体的地方。皇军送他们到极乐世界去了。”翻译刚说完,所有的日本人不约而地发出一阵足以撕裂大地的狂笑。
接着,狗娃和文化人又被带到另一处的地下室里,教授同意给他们拿来玉米秸,一罐水和若干听罐头,还有两件旧长袍子和穿坏了的士兵靴子,显然是从被打死的士兵脚下扒下来的。夜里给他们取掉枷锁然后反锁在地下室里。
狗娃问文化人,现在怎么办。
文化人老是笑着:“你的,狗娃,好,我的,青木,好。”
翻译很守信用,每次独眼男人送来的饭食很好,除一两片青菜外基本上都是肉,各种动物的肉。主食是黍面淡面包、寿司,有时干脆配点甜食吃。
这样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文化人每天都被白大褂笑着带出地下室,大约二个时辰后,又被两个日本兵微笑着送回地下室。
每次回来,狗娃看到文化人显得很疲倦,一声不发。他的浑身有一道道抓痕,有的深有的浅,像去了鳞片的鱼瘫倒在地上。
狗娃便问文化人出去做了什么。文化人似乎不认识狗娃,整天神思恍惚,与狗娃交流的话就是:“你的,狗娃,好,我的,青木,好。”
于是狗娃一直留心察看着,考虑着怎么逃跑。他吹着口哨在地下室里溜达。要不就坐下来闭上眼睛想着办法,他用手从地下室的地上挖了一堆泥巴,然后就有心无心地捏起了泥娃娃,他左右两旁都是不同大小不同姿势不同笑脸的泥娃娃,狗娃曾在一家瓷窑里干过活,捏一些古代人物和小动物的形象不是件很难的事。
有回他捏了个泥娃娃,有鼻子,有手有脚,还穿着件衬衣,他把娃娃放到头顶上面的门边,让泥娃娃能晒上一会儿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
日本兵看到狗娃从地下室伸出手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哗啦地拉了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狗娃。看到一个泥娃娃递了上来,日本人松了一口气,向狗娃微笑着,并无责怪狗娃之意。他们对这样一件栩栩如生的泥家伙很感兴趣,向狗娃竖起了大拇指。
几个年龄不同的女人手里提着水罐,迈着碎步从地下室的门前匆匆而过,她们是去涧边打水,与守在门旁的士兵有说有笑。
这些女人当中就有十三岁的小林幸子。小林幸子像是看见了放在门口的泥娃娃,她叫来其他女人。她们把水罐放下,看着,笑着。狗娃不断地从地下室里往门口送上泥娃娃,递给她们,她们一个劲儿笑,就是不敢拿。小林幸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粗糙的艺术品,她总是有时间跑过来,四面张望一下,抓起娃娃就跑了。
狗娃看到第二天早上刚破晓,小林幸子带着娃娃走到门槛上。娃娃身上已经裹上了红色的布头,她抱着摇着娃娃,哼着自编的催眠小调。走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女人,腰间别着一把手枪,训起小林幸子来,夺过她手中的娃娃摔碎了,然后把她派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了。
狗娃又做了一个更好看更逗趣的娃娃,给了小林幸子。有一次小林幸子拿来一只罐子放在地上,自己坐下来看着狗娃,笑着,指指罐子。
“她笑什么?”狗娃想,他拿起罐子就喝。他以为罐里是水,可里面却是牛奶。他把牛奶喝完了。
“好。”他说。
小林幸子好不高兴!
“好,狗娃,好!”她跳起来,脚丫子啪哒啪哒响着奔过来抢过罐子就跑走了。
两个和善的日本兵同时笑了。
文化人仍机械地被提出地下室,然后两个时辰后被送到地下室,一脸疲倦,一言不发。
有一次,让狗娃不解的是,文化人回来的时候往地上一瘫就睡着了,狗娃照旧捏着他的各式各样的泥人,出乎狗娃意料的是,文化人突然惊坐起来,面目狰狞地看着狗娃,露出可怕的表情,接着有节奏地傻笑起来,声音凄厉像夜里母猴的哭叫声,只见他摊开双手,看着手上的毛发不停地傻笑。原来,他回来的时候,双手紧攥着一种不知名的毛发。
狗娃从他手中捡起毛发一看,那是丝绒绒动物的毛发。狗娃把这毛发与看到的那些母猴联系起来。
“得让他讲点人话。”狗娃思忖着。狗娃无法从文化人嘴中了解到他出去到底在做什么。
这段时间,文化人的饮食与狗娃分开了,独眼男人送饭时总是分出哪是狗娃的,哪是文化人的。
这一点狗娃看得出来,很显然,文化人吃的比自己要强多了。
但狗娃这阵子还有另一样是文化人喝不到的好东西。这是因为小林幸子的缘故。两个日本兵默许了小林幸子送水给狗娃的举动。也不反对小林幸子与狗娃短暂的交流。这以后小林幸子总是饶有兴趣地来拿走狗娃捏的艺术品,并送来狗娃要喝的水。像是感激狗娃,水变成了牛奶,甚至还有日本人用羊奶酪做的放在屋顶上晒干的寿司,她悄悄地把这种寿司小心地放在水罐里。
还有一次,她把一块羊肉放在袖子里拿过来,扔下就跑。
文化人逐渐消瘦下去,像一根干枯的树枝,他与狗娃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语言上总是交流着同样的语句:“狗娃,你的好,我的,青木,好。”狗娃不再把文化人当作一个人来看了,他把文化人当作一个平时可以消遣的玩具,闲来就逗着他说上那句他听了数十遍的话。
那天早上天刚亮,老天下起雷雨,雨像是从桶中倾出来一样,下了整整一个时辰。所有的小河都混浊起来,原来是浅滩的地方,现在流着数尺深的水冲激着石块。溪水到处奔流,山间一片轰响。雷雨过后,那遍开阔地遍地流水。地下室里的水被越灌越多,当水有齐腰深的时候,狗娃和文化人被士兵们从地下室里提了上来。
俩人被关在那群母猴的隔壁房间。
小林幸子仍旧每天用罐子送水来,他只允许狗娃喝,他警告狗娃,如果让文化人碰一下那只罐子,她以后就不会再送水来了。这似乎在给狗娃一个信号,她不喜欢文化人。
那天狗娃照例接过小林幸子递过来的水罐,但见她眼神紧张,狗娃意识到可能里面又加了什么好吃的新花样的食品。但令狗娃惊慌的是在水罐底部有一把明晃晃的军刀,足有半尺长,刀口锋利。狗娃便迅速地将这把军刀拿了出来埋进房间的土里。这一切都看在小林幸子的眼中,她看到狗娃把刀埋好后,轻松地出了一口气快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