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我们古老的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孩子们只要长到八九岁以后,就要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这是不论男女的。十多岁后,无论谁家的孩子,只要是在街上闲逛荡,不干事儿,村人是会讥笑的,不光讥笑这孩子懒惰,还要讥笑孩子爹妈不会教育孩子做事做人,即使再富有再有权势的家庭在这件事上也是不能除外的,绝不像现在的家长那般不会教育孩子溺爱孩子的。挑水、拾草、拾粪、烧火……等等,就是孩子们常干的活儿。
我是八九岁时就开始去山里拾草的。
拾草,其实就是到山里往家拾掇柴草用来烧火做饭烧热炕的。春天、冬天可以去山里拣枯树枝、枯树根,用草帕子搂树叶、枯草等;夏、秋时节,则去山里割草,挑回家晒干了垛起来为冬天储备烧草。
春、冬去山里拣枯树枝、枯树根儿,必须拿上柴镰或者斧头、小镢头什么的,用扁担撅上一篓子,篓子里放上一网包、一绳子,拾柴时提着篓子,拾满一篓子就返回来时选择的大本营倒进网包里,网包满了,用绳子捆绑起来,最后去拾满篓子。有时,树枝、树根儿少,牛粪干也要拣的,否则拾不满一担的。拾满了篓子(一般是小大篓)后,将带来的干粮找个有泉水的地方美美地吃起来,吃一会儿,喝上几口山泉,很是惬意。那时带的干粮,有时是玉米饼子,有时是地瓜或者地瓜干儿,再带上一棵大葱或者一头大蒜、一截姜什么的,能带上几条小咸鱼来就着吃玉米饼子,那是很奢侈的事儿了。几个小伙伴们吃完干粮后,将扁担一头插到捆綁网包的绳子扣里,一头插进小大篓把上的篓子扣里,挑起担子,开始往家赶。山路上,前前后后,七七八八几个人,颤颤悠悠地挑担赶路,偶尔有人哼起小曲儿,其他人也随和上去,声音由小到大,由低到高,渐渐雄壮起来,远远看去听去,煞是威风;有时,有人讲了个笑话,七八个人都笑起来,惊得山谷也跟着嗬嗬笑起来。回家的路在小伙伴们的脚底下便越来越短了,十几里山路走完了,太阳公公便蹲在西山头上笑美美地望着我们,这时肚子也开始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了,脑袋里就开始猜想娘在锅里给自己热着什么饭菜,于是便不由地又加快了脚步儿。
春、冬天去远山拾树枝树根儿,那时我还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记得总爱跟我们村的于洪旗、于洪宝结伴而去的。这两人不是亲兄弟,只是辈份相当,都住在前街,而我住在后街,论辈儿我还得叫他们爷爷哩。我们这个五百多户的村子的前后街不是按方位来分的,大概是按建村时第二代祖宗的后人来分的,一个老祖宗的后人住在村东叫前街,一个老祖宗的后人住在村西叫后街,前后街以村里著名的“瞎子胡同”为界,“瞎子胡同”以东为前街,以西为后街,正因为这个原因很长的一条胡同沒有一家朝着胡同开大街门的,故而此胡同就称为“瞎子胡同”了。村人们都以前后街说事儿,什么村长、书记之类的是人家前街的或者是后街的,什么什么前街这次得的好处多了,很有点宗族彩色的。我们一群小孩子是不大讲前后街的,讲的是友情,与谁交情深就跟谁在一起玩,一起去拾草。那时于洪旗、于洪宝是两个老蹲级生,一年二年地留一次级,三留两留地就留到与我同级了,实质他俩要比我大四五岁的样子。我从小学习就拔尖儿,他们老抄我的作业,时间一长,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于洪旗在家排行老三,个头矮一点,墩墩实实的,有一只眼好像有点毛病,但干活麻利,劲头儿大;于洪宝在家为老二,细高条,跟高梁杆似的,刮二级风就有被刮倒的危险,干活磨叽,沒什么劲儿。他们两人家里兄弟姊妹多,经济条件差,吃不饱是常事儿,不像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家境殷实,生活上不受苦的。冬春天里我们三人一起去拾草时,每天早晨都是我拾掇好了装备去前街上先叫上于洪旗,再一起去于洪宝家里等他。等他吃完早饭从锅里取饭带到山里时,他那大高个永远像沒洗过脸的娘坐在炕上就会大声喊道:“小美啊,只许拿一个饼子啊!”乳名叫小美的于洪宝就会嘴里答应着,手却麻利地拿两个黄橙橙的玉米饼子包进包袱里,向我们打一手势,笑美美地出发了。我毎次都拿三个玉米饼子或者三个外是白面里是地瓜干子的馒头,我妈就问我说你能吃完吗,我摇摇头说给三爷拿一份,妈问为什么,我说洪旗三爷尽是拿的地瓜干,妈说行,好好与你三爷交往着。于洪旗也不白吃我的饭,毎天拾完草返回家时,他都急急地将自已的担子送到前边很远的地方,然后返回来给我挑着,有时他先拾满了担子,就帮我拾。一直到后来我外出工作了,每毎回村看见我的这两位儿时拾草的伙伴,都倍感亲切,总会很恭敬地递上一颗香烟为他们点上。于洪旗仍健在,生活尚可;而于洪宝为家事伤心疯了,最后自己吊死在自家的门框上,唉,但愿他在那边安好吧。
年岁再大一点儿时,我拾草的伙伴们又换成了另一伙人了,有于仙明、于仙臣兄弟,这是我干爹的两个儿子;还有于仙军、于平安,于仙军是我胞哥,因为我生母生下我不几个月就病逝了,我生父便把我给了我养母,所以我们兄弟在两个不同的家庭里生活;于平安,比我们四人低一辈儿,叫我们叔,他有点结巴,后来我俩还打过一架,为这事我和我妈还闹过一次情绪。于仙明、于仙军、于平安同岁,比我大四岁,于仙臣大我两岁,在这伙人里,我是个小幺孩儿。
与这伙人一起去拾草,主要是在夏末到秋天的日子里。我们来到山里,首先是搞吃的,吃饱喝足了才开始拾草。找一个地儿,先拾一堆干草,再拾几块牛粪干,分两份一起点燃了,把从地里掰下的嫩玉米插上一根棍子放在点燃的干草上烧烤,人手一两枝,呵呵,那香味儿能美死你!当然得留一人站岗放哨了,一般这事儿都让我干,仙明哥说我人不大机灵。一旦有看山护秋人员来了,他们就会把烧的玉米埋在土里,人再坐上去沒亊一般地用棍子拨弄着燃烧的牛粪干玩,骗过人家后再享用嫩玉米。中秋以后,烧花生吃,也是用这个办法的。我亲眼见过另一伙拾草的家伙们烧花生吃的悲惨遭遇啊!
那天我们村的大结巴于仙祥和他叔伯爹、叔伯兄弟们到了山里拾草,这伙人比我们那伙大不了多少。草还沒拾,于仙祥他大爹站在高处一瞭望便说,同志们下到沟底烧花生吃去,仙祥同志在这儿瞭望着!于是众人下到沟底去了,这高处只留下于仙祥站岗放哨。烧花生吃,是把花生连蔓带果抱一些找个隐蔽处儿点上火,花生蔓儿烧尽了,花生果儿也烧熟了,再用土埋个十分八分钟的,吃起来特香,那味儿既不同于炒的也不同于烀的,独特着哩,如果提前再备点青头萝卜、大葱啥的就着吃,啧啧啧,那享受就绝了,给个皇上也是不干的。为啥要去沟底烧花生呢?在沟底烧花生,烟儿上升到空中基本就散开了,能减少被发现的几率。这伙子人的花生烧完了,刚从土里扒出来,性急的已经开吃了,烫得嘴皮子一个劲地吸溜着,仙祥那叔伯大爹喊一嗓子:大杰(仙祥的乳名)啊,开吃喽!此时,村里一个叫于振公的看山护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于仙祥面前,仙祥一下子便愣住,妈妈的,这是自己的严重失职啊!呆了几秒钟的功夫,仙祥大呼起来:“大大大……大爹,振振公……来了,振公来了!”沟底下围成一圈头也不抬忙着狼吞虎咽的家伙们则听成了:“大爹,腚沟来了,腚沟来了!”仙祥那叔伯大爹在咀嚼花生的百忙中也沒忘喊一嗓子:啥子腚沟鸡巴的,快下来造(吃的意思,在胶东“造”是个万能动词)吧!于振公扯着于仙祥的手用那条好腿朝着他的屁股就踹了几脚,立时把于仙祥给踹哑巴了,然后于振公扯着他迅速地下到沟底,站在了那围了一圈子正吃烧的花生的家伙们面前了。这伙子吃花生的家伙真他妈的是麻痹得有点意思,人家看山护秋的都站到他们面前了,竟还无人发现,还在猛造呢。于振公把于仙祥往这圈人那儿一按,严肃地说道:“你,也去吃!”于仙祥便乖乖地蹲下来加入了吃花生的队伍。这一声命令把正忙着吃花生的家伙们震醒了,立时都站起来,被人脏俱获地捉了个现行,都像被用钉子钉住了似地一动不敢动,个个眼儿鼻儿嘴儿像被抹了墨汁似的,跟大熊猫沒啥子区别。于振公说,都他妈像撮了根木桩子似地站着干啥?都给俺蹲下来继续造,啥时候把这堆烧的花生造完了,咱再来说道说道。无奈之下,这伙子人又蹲下来继续吃,一直吃到太阳落到山后面去了,个个撑得肚儿溜溜圆,不时地打着饱嗝,口干舌燥的,还是沒能把那堆烧的花生消灭掉。这伙家伙就跪下来磕头求饶,发誓从此一定改过自新重做新人并自愿认罚,最后于振公让他们每人拣了两衣袋装起来,这才开始给这伙人上起政治教育课来,从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讲起,一直讲到美帝苏修台湾蒋匪帮,硬是教育到夜幕快要降临了,才打住了话头子,害得这伙烧花生吃的家伙们一棵草沒拾着不说,听说后来还被一一送到家长面前,家里硬生生地各被扣除一百个工分。原来,这于振公是个残废,专在村里做看山护秋的工作,公私分明,严肃认真,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毫不留情。据说他这残废的原因有点来历不明,有人说是帮着八路军打扫战场时被小日本打了一枪造到了腿上,又有人说是在战场上去忙着抢东西被八路军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打一枪造瘸了,还有人说是他自个儿在战场上拣到一枝枪三捣古两捣古造响了将子弹造到腿上的,总之说法虽是不一腿却真的残废了,后来也不知咋他妈的就捣古成了个二等乙的残废了。于仙祥这伙烧花生的家伙遇见于振公能不倒楣那才叫怪了,听说那天晚上烧花生吃的家伙们,毎人都被老爹老妈造了三拳两巴掌的,谁不心疼那一百个工分啊?!后来,这伙人把这笔烂帐都算到于仙祥头上了,群起而攻之,于仙祥辩解说:“俺俺……俺吆喝了啊!”大伙说吆喝咋了,俺都听着说是腚沟来了腚沟来了,于仙祥说:“驴驴……耳朵长,马马马……耳朵短,骡骡骡子耳朵听满疃,你你……你们沒听见,那那……那是你你们耳耳……耳朵里长长……长驴毛了呗!”
读初中后,秋末冬初用草帕子去搂草,我又换了伙伴儿了,呵呵,这次是换成了一伙女同学了!你千万别认为我那时候就有点色啊,这里是另有原因的。用草帕子去搂草,不同于春冬拣树枝、树根,也不同于夏末秋天用镰刀去割草。割草时,三五人扛上扁担,扁担上挽上两根绳子,腰上别上草镰,在人家封山的草场周围寻一保险系数大的地儿,藏住了扁担。然后,把一根绳子捆在腰间,迅速地突进草场里,挥镰奋割,一二十分钟便能割起四个草个子,揭下腰间的绳子,把四个草个子中间两个头朝下外边两个头朝上捆起来,将草镰再别回腰上,蹲下来把捆草的绳子一挣挂到肩上,背起来快速回到放扁担的地方,再去割第二次,一会儿就割完了一担草,挑起来迅速地往家赶。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会被看山的捉住,就得把草挑到人家村里去,而且必须会把扁担、绳子以及镰刀被人家挡去的,那时侯我们一般是去中石现、青山或者松树夼偷草场的,因为我们村子没有草场的。
搂草,是用草帕子来搂枯草、松毛、柞树叶子什么的,这需要一定的技术。这技术就表现在使用草帕子上,竹板子割成条弯曲成钩做成的草帕子,再安装上一根两米左右的木把儿,使劲儿轻了搂不着草,使劲大了,全搂来了一堆石块泥块什么的。我搂草的技术太差劲儿了,往往搂到最后便是草少石块泥块多,因而我就只能在搂草时去做最低级的动作——拉草帕子,也就是来回地拉着草帕子走,草帕子上积多了草就脫下来,然后再去拉。女人,大都会搂草,而且她们擅长从一个地方开始搂,逐渐向前向左向右搂,搂得一堆一堆的,她们牙根儿就不记得搂了多少堆了。我跟着女同学们去搂草,只管放心大胆地撅着网包这儿装她一堆,那儿弄她两堆的,三装两弄,再加上自己拉草帕子搂的,呵呵,我竟能在她们前边就搂够了草。多少年后说起这事儿来,于仙芳、于仙荣等女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说我是个小人精儿。
……
一眨眼的功儿,几十年就过去了,然而时间越久了,那些小时候的事儿越发清晰起来,历历在目,让人激动,让人难以忘记,因为那些往事里藏着自己人生一些珍贵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