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你就画画了你就享清福了你喝西北风去……

老伴像挺愤怒的机关枪，对准他开始了近距离扫射。他只觉得“嘎嘎嘎”响个不停，头被震得又昏又胀，但具体说了什么却并不去听也无法听。老伴见他半眯着眼睛装死狗的样子心里更气。但当着女儿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只气得团团转。陈工看着老伴团团转的样子，又想起了陀螺，心中不禁苦苦地笑起来。   

闲情全没有了。老陈一个人被抛在一边，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女儿在厨房陪妈说着话，拌着馅子。从厨房不时传来母女俩的嘀咕声和窃笑声，但说了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他就觉得很孤独很无聊，只想出去转悠转悠透透气，便推车出了门。他在漫漫的长街上无目的地蹬着车，一盏盏路灯把他的影子从后面推到前面，从前面移到后面，不断变化、重叠反复、化入化出，像映在地上的电影。他一边蹬车，一边和“电影”中的人比赛着追逐着……忽然迎面开来一辆卡车，雪亮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他急忙跳下车站到路边。在金光四射、绚烂斑驳的光照中，他看到几十年前他和老伴的一幕……黑夜中漫步时她的脸紧紧偎着自己，不敢转向灯光。她怕汽车灯光照穿了他们的秘密。汽车越来越近，灯光越来越强烈。忽然汽车在他们面前刹住了，一个黑影从车窗探出头来喊道：亲个嘴吧！亲个嘴吧！他们愣了一下，这才看清那是一辆卡车。她有些害怕，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就看着他的眼神等待着。他霍霍闪动的眸子瞪着那灯光后的黑影，思忖了片刻后轻松地笑了笑，接着便从容地捧起她的脸，像苏联电影中那样扎扎实实地亲吻了一下，还故意响亮地咂了一声。他们还没回过神，就听到司机大笑着说祝你们幸福，再见！粗野而友好，是一个恶作剧玩笑。汽车过去好远了，她还感到害怕。但害怕之后她又感到一阵甜蜜一阵骄傲。第二天，他与她便结束了几个月的 “地下秘密活动”，公开了恋爱关系……

回家后才发现女儿不在了，却将四岁多的小外孙丢了下来。

老伴带着外孙先睡去了。老陈洗好脚便进了厕所，解完便他拉了水箱哗哗地冲。随着冲水声，老伴的声音又响了。

解小便也拉水箱，你手脚倒大方，一个月水钱是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接一盅水冲冲？

我是解大便，不拉水怎冲得干净？

解大便那么快？

老陈不说话了。

于是老伴更加生气，说他都六十岁了还撒谎日白，接着又联系到介绍工作的事、择菜的事、退休的事唠唠叨叨啰嗦开了。老陈只好装聋不开腔，后来实在受不了只好认错保证以后小便用盅盅大便用盆子冲才使老伴渐渐消了气，停下了“鼓风机”。

天才朦朦亮，老伴便把他叫起来，一边做早饭，一边做摆饺子摊的准备工作。吃罢早饭老陈先把婴儿车搬下楼去，然后又上来帮着老伴把案板、面盆、凳子、箩筛等物一样样端下去，堆在车上。等把老伴送走，上班的人流也开始汹涌起来，他想起孙子还关在家里，就急忙上楼。还没开门，已经听到孙儿的哭闹声。陈工好不容易把他哄好，给他穿上衣服洗了脸，然后就煮牛奶、烧稀饭。牛奶一转眼就沸腾开了，溢了一灶台的奶浆。他刚刚端下奶锅，把灶台擦干净，稀饭又溢了。老陈手忙脚乱地忙了一早上，到了喂孙子吃牛奶喝稀饭的时候．又端着碗跟着小家伙跑。整整折腾到上午十点钟，才算吃完早饭。等洗完锅碗、收拾好厨房已经快十点半了：他正想展纸画上两笔，孙子又扯着他的手上街街。他只好丢下画笔带孙子上街街。

天气很好。孙子扯着他的手，一会儿进这个店，一会儿钻那个铺。要吃娃娃头雪糕、要吃九制陈皮、要吃太阳牌锅巴、要吃香蕉、要玩电子游戏……陈工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跟着孙子奔命，心里还惦记着画。当他抬腕一看已经十一点半时，心里又紧张起来，老伴吩咐过送饭，该回去煮午饭了。

有天晚上，女儿又回来了。她一进家门就兴高采烈地喊道：爸，特大喜讯！老陈以为又是替他找了个什么“美差”之类的事，就冷冷淡淡，没有怎么理她。

爸，你的画被一个外国人买了！就是那套四条屏花鸟，那天我托“耗子”在他店里挂挂，谁知几天后被一个老外看中买去了，给了二十美元呢！

真的吗？老伴惊得合不拢嘴了。她第一次弄清了老头子那些“鬼画桃符”的价值，知道他的画原来还是可以卖钱的、而且卖的是外汇。

怪不得我那四条屏不见了，原来你给我拿去卖了！老陈非常激动，高兴得直搓手。接着就想给女儿找点什么吃的来。瓜籽没有了，还有几个苹果。他就给女儿选了个大的。

其实，不如就叫爸在家画画，我替他拿出去找人卖！女儿一边削苹果，一边对妈说。

好，你喜欢画就让你画！老伴像个首长一样略作思考后把手一挥说。一天能挣上二十美元不比当技术顾问还划得来吗？

只要能画画，陈工是巴不得的。于是就这么决定了。从第二天起按“专业画家”待遇，外孙又被女儿带走，家务活一律免去，每天画十幅画。他的黄金时代终于来了！

开头几天他很兴奋，，灵感层出不穷，画得很顺手。但几天过后，就觉得灵感枯竭了、肚子掏空了，画起来很吃力。却又不能不完成老伴规定的“定额”，于是只好硬挤，只好像包饺子那样照着老样子捏。他总觉得这不是画画，而是生产，像车工在成批生产标准件，一幅一幅之间已经像印的那样分不出彼此了，再也体会不到画画的乐趣。一时间觉得手下的笔重得提不起来了。

十几天过去，他“生产”出了一百多幅画，却再也未卖出去一幅。女儿中途来过两次，总是苦着脸，说人家不买。老伴的脸渐渐又拉长了，对他的画评价又渐渐回到“鬼画桃符”的定论上去。与此同时，又开始派些家务活叫他做了。终于，女儿那边停止了代销，将一百几十张画以五角钱一张打给了一个专跑乡镇的贩子后，又将孙子交给了他。于是，一切又照旧。他的“黄金时代”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外孙越来越麻烦，对十几样洋玩具统统失去了兴趣，整天缠着爷爷要“上街街”，弄得他十分恼火。他就想给孙子做一只“陀螺”，把他的兴趣吸引住。但为什么想到做陀螺他也不知道，他只觉得那玩艺儿简单易做。陈工老家在农村，小时候就玩过这种土玩具，农村的孩子叫它“牛牛”。因为不断吃鞭子，就和牛相似，所以叫“牛牛”。八十年代以后渐渐绝迹了。陈工找了一截木头，用刀砍削成了一个圆锥形，然后又用粗砂纸砂光。两个小时后一个陀螺就做成了。他又做了一根鞭子，便兴致勃勃地给孙子表演起来。那旋转如定的陀螺惊得孙子瞪大了眼睛。这个一生下来就淹没在洋玩具中的孩子还没见过这既简单又神奇的土玩艺儿，就觉得它特别有趣。

他教孙子用鞭子缠住陀螺，往后用力一拖，陀螺便在地上飞快地旋转起来。接着再一下一下用鞭子抽打，陀螺就旋转得越来越快快得看起来似乎定住了。但鞭子只要一交到孙子手上，陀螺不一会儿便会被抽倒。于是，他只好一边示范，一边给孙子唠叨着要领，也不管他懂不懂。如此反复多次，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又差不多了。

他连忙点火烧水，先替老伴煮了一碗面条。当他把面条送到饺子摊时，见老伴脸色发青、虚汗淋漓。忙问怎么了？老伴说心里不舒服，头晕想吐。他不禁着急起来，就叫老伴收摊回去。老伴说还得给人家包两百个饺子，人家早上订好了的钱也交了，中午下班后就要取。老伴说着擦了把汗，就又吃力地包开了。他看着老伴病歪歪的样子，心里不觉一阵内疚，觉得自己对她的关心太少了，就要帮着包饺子。老伴却止住了他，温和地看了他一眼说，一个工程师包什么饺子？你还不快回去煮饭，孙子又该哭闹了！他忧心忡忡地看了老伴几眼，只好又把面条端回去。

老陈刚把孙子的饭盛好叫他先吃着，老伴已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了。她一看到老陈，便支持不住了，摇摇晃晃地栽倒在丈夫肩上。老陈赶紧把她安置到床上躺下。顺手摸了摸额头：好烫！他紧张起来。接着便风风火火地跑到卫生所，请来了医生。

打针吃药之后，老伴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傍晚时醒来就觉得轻松了些。她两眼微微睁开，疲惫地望着老陈，流露出一个女人对丈夫的依顺和温情，宛如十几年前的她又复活了。他用热毛巾替老伴擦着脸上的汗，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额头，老伴忽然滚出了两颗浊泪。老陈连忙替她擦去，并安慰她“病不要紧，等会儿再打一针，明天就会好的”。老伴咬咬嘴唇又哭起来。老陈，她哽哽噎噎地说。我拖累了你，你想画画就画吧，以后家务事你别做了，也不要出去挣钱。人生一世图个啥子哟！……老陈被妻说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他抓住她的手说：你说得对！人生一世，不能光为挣钱，钱都挣得完吗？身子要紧。我们以后要好好安排生活，也去跳跳舞、旅游旅游，你年青时可是个交谊舞明星呀！老伴感动地看着他，他觉得老伴要是永远这么病着多好啊！但当他一意识到这是罪过后就又暗自祈求菩萨保佑她了。

第二天老伴还睡着。收发室的老头在楼下呼喊他的名字，原来是送电报的。电报是儿子给他发来的，上面写道：交赴沪考察费速电汇200元。他本想将老伴叫醒和她商量一下，但看她那一脸病容又刚刚睡去，终于不忍心叫醒她。而且他也知道，万一为钱的事再生点气，不是找麻烦吗？还是等她病好后再说吧。他便拿出“私房”去邮局电汇了。

寄钱回来，孙子也醒来了，正睁大眼睛四处看。看到爷爷回来，他就兴奋地一骨碌跳下床，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爷爷说，我做了个梦，梦到爷爷婆婆妈妈都变成了陀螺，你们转得好快好快哟！我用一根鞭子抽你们，是一根好漂亮好漂亮的金光闪闪的鞭子……

老陈一边听孙子说梦，一边给他套上裤子穿好衣服。喂了牛奶后，孙子要玩陀螺。老陈只好给他放陀螺，让它转起来后，再把鞭子交给孙子。但不一会儿陀螺就倒了，他又得重新做一次。看着旋转不停的陀螺，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仿佛自己也转起来了一样，就连忙在沙发上坐下。他真疲累极了。

女儿得知了妈生病，就提了一袋苹果来看望妈。老陈叫她把娃娃领走，女儿很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老陈忽然问起了那家乡镇企业招聘技术顾问的事来，女儿故作吃惊地问，怎么你想转了？都一个多月了，人家早就另外请了人！老陈就不再说什么了。但女儿临走时又对他说还有一个乡镇小厂也要人，条件待遇比上一个要差点，你看怎么样？老陈就叫女儿去说说。女儿答应过两天回话，就领着娃儿走了，娃儿走时什么玩具也不要，只揣走了陀螺，手上还挥舞着鞭子。

老伴沉沉睡去，孙子也走了，闹哄哄的家顿时冷寂下来。他终于得到了一会儿清静，就又坐到了画案前。几天前铺下的一张纸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毛笔因未及时清洗也被墨汁凝住变得焦干。他黯然神伤地瘫坐在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了用图钉钉在墙上的“闲情斋”条幅，如今只剩下一个图钉将它吊在墙上了，其余三个不知何时已经脱落。条幅正在微风中一摇一摆，像一面战场上标志投降的白旗。

几天后，老伴的病好了。像做了一场梦，醒后仍又一切照旧，以更大的干劲百倍的热惰投身到饺子事业上去，决心要把生病造成的损失加倍夺回来。而陈工在替老伴把摊子搬下楼之后，也骑车向那个乡镇小厂去了。迎着秋晨的凉风，老陈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忽然觉得房屋、树木、电杆、人们及整个大地都像陀螺般旋转起来，他惊奇得张大嘴巴一下子昏厥过去。当他恢复知觉时，已经坐在路边小茶馆的竹椅上，有几个人正往他嘴里灌着热腾腾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