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许久没有回过我的故乡新安了,确切的年数大概有三年了吧。我的老家是在省城新安城北三十里地的一个小村里,离城里的距离算来不算远。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上省城是在我七岁那年夏天的瓜熟之时,在那个夏日的午夜时分,我的父亲母亲赶着牛拉的平板车,装上一车西瓜,带着我披着满天的星月,到省城卖瓜。老牛拉着车在最前面,老牛的后面是父亲拉着车把,把着平板车前行的方向,再后面就是母亲和我了。路颠簸不平,我不记得走了有多久,便感觉走不动了,母亲见了便把我放到车上坐着,每到上坡路的时候,才把我放下来,以减轻车的重量,待过了上坡路再把我放到车上。就这样一路前行,等到城里的时候,天已快亮了。我们一进城便遇上了瓜贩,他们和父亲谈好了价格之后,便把整车的瓜都买了去。那时的我年纪虽小,但还是有清楚的记忆,直到现在都不曾忘却。
那时的故乡如我父亲、母亲般的人们是异常辛劳的,光到城里卖瓜,来回就得走上六十多里路。最担心的是怕路上天会下起雨来,那时老家去省城有一段七八里的泥土路,每遇下雨的时候,车子打滑难以行进,有的时候甚至会被陷在烂泥里,寸步难行。就算到得城里,雨天气温会低许多,瓜也卖不上好价钱,就像古代卖碳翁那样,他们是“心忧碳贱愿天寒”,而故乡的人们则是“心忧瓜贱愿天热”。
我在农村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考进了省城的一家学校读书。在那个年代,读书考大学是农村孩子改变自己人生的唯一出路,我虽生长在贫寒的家庭,也过早的知道生活的艰辛,但我却不是读书考学的好学生。事实上,我从心里很反感这种说教般的学习方式,它抹杀了我们这个年纪的兴趣和创造力。在学校里我通常是一个反面教材。逃课,上课看闲书,和同学交头接耳,甚至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我的这些行为常常让我的父亲很失望,不过后来,我总算还是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学校。从此,我便生活在了省城里,读书、工作,一直到三年前。
北风呼啸,雪花纷落,又到了一年的年终之际。每到这时,总是想着家乡的亲人、故知,特别是对于我这样三年未曾回过家的人,更多了一些思恋的愁绪。前几日,接到新安一所学校的邀请,说是让我给学生们讲讲老子的思想史,难得现在还有学生会听这个,这倒很合乎我的心,顺便也可以回老家看看,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二
我乘火车到达新安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三年没回来,变化倒也不大,无非是马路变得更宽阔了,楼房变得更高了,这也几乎是所有时下中国城市的通况。下了火车,打了一辆出租车,便向新安宾馆驶去。夜很安静,借着路灯可以望见车窗外正在飘零的片片雪花。二十分钟后,到达宾馆,定好房间,便安顿了下来。虽然是寒冬,但房间里有空调,还是很暖和的。我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拿出我随身带着的那本《鲁迅小说集》,坐卧在床上读了起来。我的课是安排在明日的下午,所以并不着急休息,再说,这么多年我已习惯了在夜间读书、工作,因此我的早晨大多也是从中午开始的。但今夜,我却总集中不了精神读书,看着看着,脑海中便老是浮现以前在新安生活的光景。就在这半看半想间,直到快天明时才朦胧的睡去。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梳洗完毕,吃罢午饭,恰好校方来了电话,说他们的车马上到宾馆门口来接我。于是,我回到房间,拿好课件,点燃一根烟,便坐到大堂的的沙发上来等接我的车。通过大堂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一片洁白的世界,雪虽已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江淮地区是个四季分明的地域,夏天特别炎热,而冬天却是十分的寒冷,尤其是室外。四季之中,我对江淮的秋是有偏爱的,但却也十分欣喜冬天里飘落的雪花。在我的记忆里,对雪有着许多十分美好的记忆,尤为深刻的是童年时代那些飘雪的时光。我望着窗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和小伙伴们在故乡的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时的场景。正当我在遐想这雪景时,我的电话响了,接起来听,是校方的车已到了门口。我挂了电话走出大堂,看见门外停了一辆校车,这时,一个个子不高,胖胖的中年男子从车门走了出来,我走上前问道:“是学校的车吗?”“正是,您是去我们学校讲课的老师吗?”那男子问道。“是的。”我答道。接着我们便握手,寒暄了几句,然后一同上了车。
我到达学校,在陪行老师的指引下,直接去了校大礼堂。我的课从两点半正式开始,从老子的生平讲起,到讲《老子》的这本书,讲老子的“无为”思想,老子的宇宙观,辩证法,再到讲老子的思想与现实生活,一直讲了两个多钟头,最后又用了近一个小时来回答学生们提出的各种问题。结束时,看看时间已近六点了,校方提出安排晚饭,我委婉的谢绝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委实是不太喜欢这种交际的场合,无非是喝喝酒、吹吹牛。开始校方会说这位老师今天的课讲得真是如何,学生听了真是如何,而我也无非是说哪里哪里,接着便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国内外政治局势哈哈哈,股票咋咋咋,最近研究何何何,而最终的话题无外乎又落到女人身上。
我走出校门,天已黑将下来,天空中不知从何时又飘起了雪花,朵朵雪花飞落在我的身上。路边的街灯也都亮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依然是那么的灿烂,美好的校园陶醉着只属于他们的世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个我曾经生活最久的故乡城市,忽然让我有一种陌生的孤寂感。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这里当时还生活着我的一帮同窗和同事们,但都已多年不曾联系,想他们应该都还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吧。
我无聊地走着,一阵寒风袭来,让我浑身上下不禁打了个冷颤,但我却不想这么早回到宾馆里。冰雪寒风,孤寂乡绪,不知不觉催生了我的酒意。“不如去‘侠客庄’喝几杯吧。”心里想着,便拦了一辆出租车,向那行去。这“侠客庄”是新安的一家特色酒家,以江湖武侠为主题,一般是楼上楼下十几间仿古式的木竹房子,楼上挑着一个酒旗,店里摆着八仙桌、长板凳,墙壁上挂着各种兵器。每一桌皆以各门各派命名,如“少林派”、“华山派”、“丐帮”、“桃花岛”等。一应器具皆是粗碗、粗盆之类,盛酒的酒具是锥型的酒器,喝酒的是黑口的小碗。店里所有的服务人员穿的都是古装,客人称服务员不管男女皆唤作“小二”,服务员则称呼客人为大侠和女侠。更有一个特别处,凡来吃饭的人一律不准自己点菜,皆由酒家看客人数自行安排,而且每桌几人上几个菜都是有限定的,不可以随便点,吃完了不许加菜,酒却不限定。酒家说这样做是为了让顾客不浪费,再加上特殊的环境,所以生意一直红火的很。我在新安时,就十分喜欢经常邀二三好友到那里坐坐,喝喝酒,聊聊天,仿佛有一种置身于世外的感觉,心胸舒畅、超脱。
三
我下车到得店前的时候,一切皆未改变,在这个繁闹的现代都市里,它独自矗立在小巷里,不管世事与岁月的变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侠,几位?”门前的小二见了我问道。“单我一位。”我答道。“好哟,大侠里面请。”小二一声吆喝,随即将我引了进去。
我进得店里,刚要寻个门派坐定,却看见“古墓派”的桌前独自坐着一个单身“女侠”。只一眼,便觉得十分熟识,就在我迟疑的一刹那,她已认出了我,便向我招手,示意我在她桌边坐下。这时我也已认出了她,原来是我毕业后和我在一起工作了两年多的同事晴。晴是一个长得秀美、身材高挑,心地纯真,颇有思想内涵和对世事拥有独到见解的女孩,在以前的公司里我跟她最为谈得来,经常结伴寻访山水古迹,吟诗作对,我们的个人情趣也大抵相同,可谓知交。以前,也经常一起到这家酒家喝酒,笑谈人生。只是在我谈了女友之后,才渐渐疏远了,当然,各自的心里都还保有那种知己般的情谊。
“你怎会一人在这里喝酒?”我坐下后问晴道。
“我在等个人。”晴看着我道。
“哦,刚等吗?还没来?”我问道。
“不,我等他好几年了。”晴答道。我听了晴的回答,一脸的惊诧。要知道,晴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那种出众的女孩,以前,追求她的男人估计我掰起双手也不够数,能让晴等好几年的人,该是什么样的人?我决然是想不出的。
“为何要在这儿等?你怎知道他一定会来这里?”我问晴道。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我知道只要他回来,就一定会来这儿坐坐的。”晴说道。“当然,我也只是不定时的来这儿坐坐,虽然我也清楚能等到的几率很小,但我相信只要心中有爱,就一定能见到。”晴看着我接着说道。“小二,加副碗筷,看着来几个菜,再来一吊白酒。”晴说完后,又对服务员喊道。
“没想到我们的晴会有如此的痴情。”我对着晴说道。晴听了我的话,嘴角滤过一丝纯真的微笑,那神情看上去一下子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奇怪吗?在现今的物质社会,大家都习惯把现实生活看成是这个世界的普遍价值观,挣钱、买房、买车。没钱的想挣到很多钱,有钱的想挣到更多的钱。女人都想嫁有钱人,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然后活在别人羡慕和嫉妒的眼光里。男人都想证明自己的成就,有钱了总想寻找更多的新鲜刺激。我并不否认这种价值观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得按这种价值观去追求生活。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存在价值,我希望在这些主流价值观之外,也会允许有我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晴缓缓地说着,如同在发表一段关于人生价值追求的哲理言论。对于她的这番论述,我没有诧异,这就是晴真实的内心世界,这么多年她一点没变,丝毫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她始终都在坚持做真我的自己。听了晴的这些话,我一下子明白了她所说的“我等他好几年了”这句话的真实意义,与其说晴是在等一个人,不如说晴是在坚持追求做真实的自我,无论她的这种自我在世人看来是多么的不值。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什么时候回来的?走了有三年多了吧?”晴看着我问道。
“是啊,三年多了,我昨夜到的,这是我走后第一次回来。”我回答道。在我说话的时候,小二已上来了一盘烧牛肉、一吊酒并碗筷。我将酒斟了半碗,晴也自向碗里加了些酒。
“先吃点菜,我们好痛快喝酒,不醉不归。”晴对我说道。晴天生一副畅快的性格,而且颇有酒量。我听了晴的说话,便向盘里夹了两片牛肉吃了起来,然后放下筷,端起酒碗来,说:“来,干!”“干!”晴也端起酒碗来,说道。我们碰了一下碗,然后各自喝下了一大口酒。这种感觉,一下子将我带到了和晴以前在一起时那种惬意的情景里。我也已好久没有如此般的畅快喝酒了,一大口酒到肚,浑身一阵舒畅。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看到你写的那些文章了。”晴对我道。
“自从离开新安后,便去了一个小山城里,一直到现在。一开始在那边找了份工作,边维持生计边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字,后来渐渐的专写文字来,也仅够讨生活。”我答道。
“当初为何走的?我找遍了你在新安我所认识的所有同学和朋友,跟他们打听你的消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只听他们说你是突然间出了感情的变故,才走的。”晴边喝酒边问我道。
“是的,的确是感情的变故。我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说起,当时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但待到那个山城之后,忽然间感到心灵有了寄托,也忽然间明白了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真正意义,便留了下来。”我喝完一口酒道。
“当初你的感情到底发生了什么?”晴问我道。
“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如你所说,我不能带给她现今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生活。”我答道。
“看到你写的那些文章我真的很高兴,为你在走真实的自己而高兴。自你走后,我时常想,你也许会对自己的人生能有一个重新的认识,待看到你写的那些文章之后,我终于肯定你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晴说道。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各自喝完了一吊酒,于是,我让小二又加了两吊酒来。
“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带妻儿一起?”晴问道。问完之后,晴端起碗,又自喝了一大口酒。
“我至今单身。像我这般没相貌又
不懂得挣钱,既不聪明又不知晓世故的人,有谁愿意跟我?再说我一味的捣鼓那些文字,活在现实之外,会有哪个女子能明白?”我答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奢望能有爱情和家庭的,一如梵高。”我喝了一大口酒,接着道。
我和晴就这样边喝酒边聊着话题,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夜已越来越晚了,店里的酒客也已越来越稀少。不知不觉中,我和晴已各自喝完了三吊酒,都有了些许醉意。“这次回来打算呆几日?”晴问我道。“大概三五日吧,明天我准备回趟老家,再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已三年没有看见家里的亲人了,算是提前和家人团聚一下吧。”我说道。“恩,你确定哪天回那边后,给我电话,我帮你买车票。”晴说道。“也好,只是麻烦你了。”我对晴道。然后让她记下了我的新号码。这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已近十点了。“不早了,我们先回吧。”我对晴道。晴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起身叫来小二,付了“银两”,便和晴向店门外走去。
天空的雪花还在飘落,虽然外面很冷,但刚喝了那些酒,身上却不觉得十分冷。我看着晴,她已站到店门外,立在雪地里,双臂向前,张开双手,显得十分精神,雪花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和手心里。在那一刻,我仿佛是看见了一个美丽的仙子,立在那冰雪的图画里。我走向晴,“我想去西山。”晴看着我说。西山是我和晴以前经常踏雪寻梅、吟诗作赋的地方。“好啊,又是踏雪寻梅时。”我对晴说道。于是,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向西山行去。
约半个小时过后,我们便来到了西山脚下。西山这一带是新安的边郊,人烟本就稀少,再加上夜已晚,且飘着雪,方圆一里难见一个人影,只有入山大道的两旁路灯是通明的。借着路灯,可以看见西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我们是进不得山了。”我对晴说道。“就静静地站在这儿已很好,难得感受这份心境。”晴说道。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是第一次在冬天的雪夜里感受西山的境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晴轻轻地吟起了诗句。“恐怕现在得改成:西山鸟飞绝,雪径唯你我。”我说道。晴听了笑道:“果然是。”“晴,你现在的神形倒颇像个人。”我看着晴说道。“像谁?”晴问道。“活像雪地里的薛宝琴。”我答道。晴听了摆了摆手道:“我可没她的才情。”“有的,有的。你比她更多几分见解呢。”我忙道。晴看着我,一丝微笑掠过她的嘴角。不知不觉中,我们仿佛已走进了彼此的心境里,感觉刹那间,整个世界已在我们眼前凝固了。
我和晴走出西山,已是十一点多了,我们走向街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打开车门,让晴坐到车的后排座位上,自己则坐在前位上。十几分钟后,车行驶到了晴的住处,我下了车,走到后排,打开了车门,拉着晴下了车。“晚安。”我对晴说道。“晚安,记得定好日子,给我电话。”晴叮嘱我道。“好的。”我答道。看着晴转身离去的背影,我重坐进车里,向新安宾馆驶去。
四
在我回到老家的第二日,我便给晴打了电话,说我坐两日后的火车去那边。晴说她今天便会去买车票,买好票后会给我电话,让我在家放心,并说到时会去车站送我。我问她忙不忙,我说可以去她公司拿票的,但晴坚持要相送。有时候,我在想,人生能有一个知己,真的足已,哪怕是这种知己几年或许些年才见一面。
两日后,我按晴说的时间到达车站,下午五点的样子。今天天已放晴了,出了一整天的太阳,这时夕阳正慢慢的落去。我遥遥的望见晴站在站口,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那青丝般的长发。我快步走向她的面前,这时才发现晴的身边立着一个旅行箱。
“你也要出远门吗?”我诧异地问晴道。
“是的。”晴答道。
“去哪里?”我问道。
“去你要去的地方。”晴望着我道。
“为什么?”我问晴道。这时的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我无论如何也是不敢相信的。
“不为什么,只为了我们心中彼此的那个世界。我已经等你三年了。你不属于这儿,我也不属于这儿,甚至我们两个都不属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你知道幸福是什么吗?幸福不是拥有很多钱,不是拥有房子、车子,更不是拥有让别人去羡慕的那些所谓主流价值。幸福就是在寒冷的冬夜里,两个相爱的人可以用心灵相互取暖;幸福就是在彼此的世界里,两个相爱的人可以一起坚持,去实现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那个内心深处的童话。”晴默默地看着我说道。
听了晴说的这些话,我忽然间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看着晴说道:“是的,晴,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在宇宙的茫茫岁月长河中,人只不过是一个星球上万分渺小的生灵而已。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能平安、快乐地度过每分每秒,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最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