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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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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闲云落雪 发表时间:2015-08-14 09:27:55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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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作者以倒叙的艺术笔法将读者引领于故事之中。筹备儿子的婚礼事宜中,因为两位女亲家的不期而遇使故事发生了急转直下的戏剧性变化。她们及她们两家人30年来的恩怨纠葛再起波澜。主人公刘晓芸和刘晓芳是一对要好同学加闺蜜,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城市。论家庭生活条件刘晓芳优越于刘晓芸,论学习成绩刘晓芸又略胜于刘晓芳。30年前的高考中,因为刘晓芳的父亲私心严重,依借权势和关系做了冒名顶替的手脚,从此两个人的前途命运彻底互换和改变……30年后的二次相遇中,心怀愧疚的刘晓芳又千方百计地帮助、拯救刘晓芸,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到最后,她们终于前嫌尽释,留下的,竟然还是最初的那份暖。小说刻画细腻,笔法娴熟,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小说结局完美。关于名利、友情、爱情在人性的两面属性中的互相纠葛、变化揭示深刻,耐人回味。

      (一)

      刘晓芸站在宾馆前,把自己置于树下,以此躲避夏日中午毒辣辣的日头。她一边焦急地左顾右盼,一边不停地揉抚着有些胀痛的小腹。说起来,她小腹胀痛有些日子了。丈夫陈东刚已催促过几次要带她看看,但她牵挂着地里的活,一直拖着。如今,又赶上儿子订婚的大事,这事儿只好一拖再拖。儿子陈风和丈夫陈东刚都站在她前方不远处,一边忍受着太阳炙烤,一边伸着脖子向着客人来的方向张望,不时抬手抹一下额上的汗。

      陈风和他的女朋友若水是高中同学,后来又在同一城市的两所大学读书,同学加老乡,使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终于在即将离开校园的那一刻,两人决定牵手一生。陈风曾经让她看过那个女孩儿的照片,文静、端庄又漂亮,她很满意。而且,女孩儿家条件很好,父亲是职业院校的老师,母亲是市人民医院的副院长。这么好的条件,能看上她家陈风,晓芸很开心,所以当儿子告诉她他要订婚时,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还生怕女方会变卦呢。

      若水父母非常通情达理,主动免除了一切繁文缛节,说,现在凡事讲究效率,咱们就喜事新办,干脆把你爸妈叫上,还有两家的亲戚,大家一起认识认识、乐呵乐呵,这事儿就算妥了。陈风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时间就定在今天中午。一大早,陈风就租了辆车,把他们老两口和亲戚们接到了这家宾馆。他女朋友的家就在城里,说好了不用接。现在已经接近11点半,按说该来了。

      “陈风!”若水自一辆缓缓驶近的黑色别克车里探出头,灿烂地笑着,扬手高声招呼到。几辆车鱼贯而入,稳稳地停在他们面前,陈风迅速地上前打开车门。若水和亲戚们陆续下了车。

      陈风率先给自己的父母介绍:“这是韩伯伯,这是伯母。伯母,这是我妈……”

      “你?怎么是你?!”刘晓芸表情突变,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笑容僵在了脸上,继而,浑身开始颤抖起来,目光也变得恼怒而凌厉。

      “你是晓芸吧?真想不到……”若水妈妈脸上的表情也急剧变化,但是她很快镇静下来,微笑着向刘晓芸伸出手去,“今天是孩子们大喜的日子,咱们应该高兴才对,是吧,亲家?我们先进去吧。”

      “不,不,这门亲事我不同意,小风,今天的筵席取消!”

      “为什么?!妈,你这是干什么,不是成心要出我的丑嘛!妈,妈!”

      刘晓芸脸色蜡黄,缓缓地倒了下去。

      (二)

      陈风和父亲陈东刚坐在医院走廊的排椅上,不时望望急诊室的门。

      “爸,我妈怎么了,她为什么又不同意了?她跟刘姨是怎么回事?”

      陈东刚默默地摇了摇头,直到现在,他依然一头雾水,并不比陈风多知道丝毫。

      “刘晓芸家属。”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医生在门口喊道。

      陈风父子赶紧跑过去,医生说道:“病人刚才是血压升高,现在已经降下来了,不过,她身体状况很不好,需要做系统的检查,你们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吧。”

      院长办公室里,若水的妈妈刘晓芳,不安地来回踱着步,两眉之间锁着深深的沟痕。27年了,终于到了该面对的时候了。

      “院长,刚才你带来的那个急诊病人非闹着要出院,你快去看看吧。”

      刘晓芳急匆匆地关上门,跟着来人向急诊室走去,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晓芸,对不起,你一定要留下,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

      轻轻推开急诊室的门,刘晓芸正在里面大闹,陈风和爸爸两个人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刘晓芳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她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给我出去!”

      “晓芸,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自责里,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好吗?”

      “凭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得给你?27年前,你拿走了我的前程,27年后,你想赎罪了,又要我成全你?办不到!我不给你机会,我也不给你女儿机会,她休想进我陈家的门!”

      “晓芸,你别激动,孩子的事儿咱先放放,咱俩的事儿也可以以后再说,但是,你坚决不能出院。我知道你不愿看见我,我以后不出现就是了。你一定要听医生的。”

      “我不走,在这里让你看我的笑话?天底下这么多医院,离开你就治不了啦?我就不住你的医院,我就不给你这个机会!”

      “晓芸,治病的事儿可千万不能赌气,你可以不给我机会,但你得替陈风和老陈考虑考虑吧。陈风已经跟市里的单位签了约,很快就要去上班了,你在这儿他照顾着方便些,你去别的医院,叫他怎么办?你不希望他还没上班就被领导骂吧?还有老陈……”

      刘晓芸最终留了下来。

      (三)

      时间推回到27年前。1987年春天。

      县一中高三二班的教室里,学生们正在自习。刘晓芸回头对坐在她后面的刘晓芳说:“晓芳,我们真幸运,都预选上了,你看,咱班的同学有一半儿没回来呢。”

      “就是。我这次可真够悬的,就比分数线多一分。哎,你打算报哪所大学?要不咱俩都报医学院吧,我爸说他在医学院有熟人,只要达到录取分数线,就能直接提档。”

      “好啊。我喜欢当医生,你看他们白大褂一穿,多神气!到时候咱俩又可以在一所学校读书了,想想都美!”

      “嗯,那咱俩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高考备战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黑色七月。高考在即,家长们都来给孩子们呐喊助威、调理生活。刘晓芸家在农村,离县城比较远,懂事的晓芸不让父亲在这儿守着,说她自己能行。父亲也实在不放心家里,给她留下钱,嘱咐了几句,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晓芳看在眼里,心疼自己的好姐妹,就把晓芸叫到了自己家。

      晓芳的父亲是一家制药厂的厂长,母亲是家庭主妇。两口子也很喜欢刘晓芸,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给晓芳买什么,肯定也会给晓芸一份儿。晓芸非常感动。

      很快就到了公布成绩的那一天,晓芸和晓芳在密密麻麻长长的名单里,终于寻见了自己的名字,她们都过了录取分数线!只不过晓芸比晓芳高出十多分。

      接下来的日子里,晓芸无数次地幻想自己的大学生活。她想象自己穿着漂亮的衣裙,穿梭在校园里的样子,抬眼所见都是跟她一样的天之骄子;想象自己或许可以邂逅一份美好的爱情,跟自己的白马王子朝朝暮暮,甜蜜浪漫;她甚至想到自己身穿白色隔离衣,走在医院里的神气样子,她肯定会是个好医生的,她相信自己。更多时候会想起,当村民们听到这一消息时,那赞叹羡慕的神情,要知道,在她之前,他们村还从没有考出过大学生,她会是他们村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她想到,她的父母从此会扬眉吐气,她会成为全家人乃至全村人的骄傲,全家人的命运会因她而改变……

      在甜蜜又痛苦的等待中,时间一天天过去,眼见着四里八乡的同学们陆续接到喜报,她家门前却迟迟没有动静,晓芸坐不住了:不会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吧?还是志愿没报好?可是她记得明明写上“服从调剂”了呀!

      晓芸去问班主任,班主任说这种情况他也爱莫能助,她又跑去县招生办,招生办的人告诉她,虽然她过了录取分数线,但是否能被录取,还要看她报考学校的分数线和投档率,他们也没办法。茫然失措的晓芸不知该去找谁,情急之下想起了晓芳当初的话,晓芳说过只要过了分数线,她爸爸就能让校方直接提档的。现在只有这一线生机了。

      晓芳家却大门紧锁。问过邻居,才知道他们一家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晓芸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寒来暑往几度秋,晓芸已经回乡务农三年了。曾经的高中生晓芸,现在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了。她的哥哥身体残疾,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正在读书,她回家正好解决劳动力缺少的大问题。她跟大多数村民一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她的皮肤变得黝黑,腰身变得粗壮,说话也变得粗声大嗓。曾经的向往早已化作飞烟。

      这年夏末的一天,她替母亲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结婚喜宴,因为是小辈,她被安排在新媳妇娘家人的酒桌上负责沏茶倒水。她跟她们互不认识,但是作为陪客,她殷勤地不停劝酒、劝菜。

      酒桌上热闹异常,大家东家长、西家短,气氛活跃,唾沫横飞。

      “我听说你儿子今年考得不错哦,被司法学校录取了。”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女人夹了一口菜递进嘴里,含混着对她旁边的中年妇女说。

      “凑合吧。现在这大学越来越不好考喽,竞争激烈呀,别说还有走后门儿的啦。我儿子成绩一下来,我就让他爸跟熟人打好招呼了,千万可别让人给顶了!”

      “还有这事儿?”“谁能这么大胆子?”人们的吸引力一下子被吸引过来,七嘴八舌地插嘴道。

      “当然有啦!你们没听说过?几年前,咱县里那个药厂厂长的闺女就是顶别人名去的。被顶替的那个女孩儿……哦,好像叫什么,刘晓芸吧。”

      “你咋知道?”“那人能不告他?”

      “嗨,这种事儿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这是我家那口子听熟人说的,还一个劲儿地嘱咐,让他保密呢。”

      “……”

      晓芸的心仿佛受到剧烈撞击的玻璃,应声而碎,满地狼藉,她的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表情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继续演好自己的角色,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她居然被别人冒名顶替了!而那个顶替她的不是别人,竟是她视同亲姐妹的刘晓芳!

      (四)

      陈风父子坐在晓芳对面,表情凄苦,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三个人都沉默着,屋子里一片死寂。晓芳的桌子上是晓芸的检查报告,上面赫然写着:宫颈癌!

      短暂的痛苦之后,他们一致决定,暂时瞒着晓芸,选择适当时机再慢慢透露给她,让她有一个适应过程,毕竟后面还有放化疗等一系列治疗,没有病人的配合是不行的。

      陈风刚到新单位,正需要适应,妈妈这边又离不开人,忙得焦头烂额。若水正好在家闲着没事,主动提出替他去医院照顾妈妈,陈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妈妈对若水有所了解。他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妈妈看到若水的好,肯定会同意的。

      若水买了一兜水果,和陈风挽着手走进刘晓芸的房间。晓芸正在休息,见他们进来,立时变了脸,对着陈风说:“我说过的话你没听见,还是想气死我?今天我再说一遍,你俩的事儿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阿姨,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你千万别着急,我就是想来照顾你两天……”若水迟疑着,低声道。

      “误会?回去问问你妈,是什么误会!现在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早干嘛去了?我不稀罕你的照顾,你以后也别再来找小风了,我不会同意的。小风,送她出去!”

      若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陈风及时制止了。陈风扯着她来到外面的走廊里,示意她先回去,母亲这边有他呢,并告诉她,这段时间先少见面。若水心烦意乱,根本不听陈风的解释,扭身出了医院。

      若水没理由不痛苦,她和陈风本是恩爱情侣,已经商量好了到年底结婚的,现在却悲喜大逆转,前途难料了!

      刘晓芳看着茶饭不思的女儿,非常心痛。她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她,可是,她却束手无策。她很想走到晓芸的身边,真心请她原谅,哪怕给她下跪都行,可又担心晓芸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毕竟她曾那么深地伤害过她。

      当年,她在度日如年中等来了梦寐以求的通知书,那份狂喜,至今想起来依然会心跳加速。她颤抖着双手打开,通知书上写着的却是刘晓芸的名字!她记得,当时的自己还很开心地笑了一下,对父母说,肯定是学校弄错了,都怪她们俩的名字太像了。她拿起信就要给晓芸送去,父亲上前阻止了她。

      父亲告诉她,她的成绩虽然过了高考分数线,却没有过医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所以,他只好找人瞒天过海,让她变成了“刘晓芸”。

      晓芳震惊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更不能接受她顶替的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她赌咒发誓不去上学,她可以去复读,也可以去找工作,她不能做这样昧良心的事情。父亲的一番话让她陷入了沉默。

      父亲说,你已经复习了两年,有什么起色吗?可是岁月不等人啊,我明年就要退居二线了,到时候谁还会买你的账?我只能这样做,才能给你一个好的前程。晓芸回家还能种地,你回家能干什么?你从小心脏不好,不能干重体力活,再没有一技之长,还怎么在这个社会立足?关键时候,我只能牺牲别人的孩子,成全自己的女儿。

      晓芳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压下了那封改变两个人命运的通知书,并在那个暑假,举家迁到内蒙的姑姑家“避暑”。

      大三暑假,就在她将要返校的前几天,晓芸满面怒容地闯进他们家,她一时花容失色。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自知理亏的她主动掐断了跟晓芸的一切联系,甚至跟同学们也很少互动。她知道,她的行为跟强盗没什么区别!

      “刘晓芳,算我瞎了眼,把你当成好姐妹!你良心都让狗吃了!”

      “晓芸!这孩子,怎么说话哪,快进来,有话好好说。”晓芳的妈妈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堆着笑脸上前拉住了晓芸的手。

      晓芸扬起胳膊甩开了,冲着晓芳:“有本事自己考啊,冒充别人算什么本事?这不就是小偷和强盗吗?你没有?!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我好欺负,我这就去告你们!”

      晓芳愣怔在当地,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她想对晓芸说对不起,可是,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她想说这不是她的本意,可是,事实就摆在那里;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如今,她们都回不去了。她突然好想哭,眼泪不自主地淌了满脸,如果地上有个地缝该有多好!

      “你还有脸哭?倒好像是我欺负你似的!今天我把话讲明了,这件事我一定要讨个说法!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那天究竟是怎么收场的?她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妈妈不停地给晓芸赔不是,她不停地抹眼泪,然后父亲回来了,父亲把晓芸叫到书房,他们在里面谈了半天,声音忽高忽低,再后来,晓芸就走了。临走时,晓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光令她不寒而栗,一辈子都忘不了,同样忘不了的,还有被那眼光击穿的,心的碎裂声,以及那尖锐而刻骨的痛。

      一晃将近30年过去了,晓芸并没有去告她,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以为,那段不堪的过去,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走进了她的生活!

      (五)

      晓芸的手术安排在两天之后。

      晓芳严格遵守自己的承诺,再也没有去打扰过晓芸。她和主治医生认真研究了晓芸的病情,制定了一套最为妥帖的治疗方案,并跟陈风父子进行了沟通。做完这一切,她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这天上午,她忙完手头的工作,拿起花洒小心地给面前的文竹喷水。这盆文竹是四年前在路边摊买的,只花了5元钱,当时是很小很不起眼的一小撮,现在已经亭亭如一顶撑开的绿伞。文竹是晓芸喜欢的。那时候,晓芸去她家里,一眼就看上了文文弱弱却别有风韵的文竹,缠着晓芳父亲问怎么养。晓芳因为她的喜欢,也爱上了这纤细却袅娜的植物。这些年,她不知养了多少盆文竹了。

      她端详着,惊喜地发现,在文竹翠绿的嫩枝上,星星点点地凸起米粒大小的小花蕾。嗬,想不到多年的文竹竟然要开花了!她乐得什么似的,赶忙用手机拍下这激动人心的一刻。记得晓芸刚看到这娇小的植物时,还曾经跟她打赌,说这东西不会开花,即使父亲告诉她她都不信。后来,就是高考后的那年暑假,爸爸养的文竹真的开了花,娇娇嫩嫩的却满屋清香,只是晓芸并没有看到。唉,那曾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不知现在的晓芸还喜欢文竹吗,她知道文竹会开花吗。对了,后来,她还曾经在网上查过,这看上去娇柔纤细的植物,却有那么美好的花语:它象征永恒,象征朋友间纯洁的友谊,永远不变。晓芸,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友谊可以停留在青春年少!

      “刘院长,5床突然出现大出血,急需输血!”

      刘晓芳被突然接到的电话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5床就是晓芸啊。她今天手术。

      “病人的血型比较特殊,咱医院里没有储备,也问过市中心血库了,那里也没有。”晓芳想起来了,晓芸和她一样,都是比较少见的RH阴性血。高考前夕去查体,得知她们两个血型一样,而且还是罕见的熊猫血,晓芸兴奋地跟她说:“想不到咱俩这么有缘,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连血型都一样!以后谁万一有需要,对方就是备用啦。”想到这里,晓芳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她对着电话镇定地说:“我马上来,我是RH阴性。”

      晓芳静静地躺在晓芸身边,殷红的血液从她的身体流出,缓缓流进了晓芸的身体。她扭头看了看“熟睡”中的晓芸,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激动,还有一种这些年从不曾体验过的,安宁。

      (六)

      经过十多天的治疗,晓芸的伤口基本痊愈,第一疗程的化疗也要做完了。这天下午,做完化疗的晓芸,正斜倚床头似睡非睡,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走了进来。晓芸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晓芸,好多了吧?我是你伯母啊,你上学的时候,经常来我家的……”

      哦,哦。晓芸认出来了,她是晓芳的妈妈,曾经被她视如亲人的。晓芸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但又不好说什么,默默地示意她坐下。

      “晓芸,俺知道你并不想看见俺,可有些话俺必须得跟你念叨念叨。孩子,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冤仇,俺们一家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这么些年了,心里一直迈不过这道坎。俺今天来,就是想好好跟你唠唠,把心里的疙瘩解开。”

      “孩子,当年你伯伯爱女心切,做出了糊涂事,耽误了你的前程。他后来想补偿你,你又放弃了,再后来,咱们就断了联系。你伯伯经常自责,总跟俺叨叨不该这么做,还想着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你们全家都办到城里来。谁知道不久之后,他就出了事,被人举报贪污受贿,进了监狱,这就是报应吧。几年后出来,身体就不行了,心脏病、高血压,精神又不好,没两年就走了。临走时还嘱咐俺,让俺一定要找到你,跟你当面道个歉,说这辈子害了你,下辈子一定加倍偿还。

      晓芳这孩子心思重,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一直放不下,当着她的面,都不敢提你们那时候的事情,尤其不敢提你。别看她现在是副院长,俺看得出来,她过得不开心。孩子,人这一辈子不长,别让咱们之间的恩怨再连累到下一代了。若水和陈风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好吗,孩子?”

      晓芸张了张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想原谅,可一想起自己这惨淡的前半生,想起晓芸风风光光的现在,想起今后还要跟昔日的掠夺者成为亲家,她就别扭、堵得慌,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那年夏天,她气急败坏地冲进晓芳家,打定主意要讨个说法,可是晓芳父亲的一席话,动摇了她的决心。他说,要给她兄妹俩安排工作,这样,既可以让他们跳出农村,也能照顾家乡的父母。

      晓芸动心了。依她哥哥的身体状况,再加上家里窘迫的经济条件,讨媳妇肯定是大难题,她回家务农的这些日子,没少听父母的唉声叹气。哥哥有了正式工作就不一样了,可以成家立业,可以了去父母的一大心病。至于自己,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令她始料未及,并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哥哥很快安排了工作,晓芸也参加了招工考试,只等走完必要的过场,就可以上班了。

      就在她临近上班的前几天,她的母亲突然中风,导致半身不遂,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望着眉头深锁,愁容满面的父亲,望着床上目光呆滞的母亲,她能怎么选择?命运女神扬手轻轻地对她挥了挥,从此天涯陌路。

      那是最为艰辛和痛苦的几年。每天起床后,她要先给母亲翻身、擦洗,给她喂饭,然后再伺候家里的羊牛鸡猪,最后自己匆匆地啃几口凉馒头,赶紧下地,中间还要回来给母亲翻身、喂水,伺候大小便。下午重复上午,晚上重复白天,直到深夜,才能和衣而卧。天天如是,心力交瘁。后来,母亲撒手西去,她又成了没娘的孩子。进进出出,再也没有人跟她说暖心的话了。父亲不久后娶了继母,她的心更加无依无靠。

      再后来,她结了婚,有了孩子,虽然日子苦了点儿,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再看看周围的乡里乡亲,都活得有滋有味儿的,她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曾经的不甘和愤恨似乎消失了。直到晓芳突兀地站在她面前,那些恨好像沉睡的怪物,一下子苏醒了过来,她这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些年,它们一点儿都不曾消减!

      晓芸的眼里滚出两行浑浊的泪,顺着眼角滚到耳朵里,她有满腹的委屈和不甘,更有无法改变这一切的无奈。或许这一切都是命吧,今生注定要跟晓芳纠缠不清!

      (七)

      又到了化疗的日子。一大早,陈东刚就把家里收拾妥当,夫妻俩相跟着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自从晓芸病愈出院,家里的活就被陈东刚包了,他说,她现在属于国宝级别。

      刚进医院,迎面就看到门诊楼的楼门上方拉着长长的横幅:血债血偿,杀人偿命!医生无德,草菅人命!横幅下摆着好几个花圈,台阶下闹闹哄哄地,围着一大群人。台阶上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晓芸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被镇住了:医院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吗,咋还有人敢来这里撒野?她扯了扯丈夫的衣袖,示意他绕行。

      绕过喧嚣的人群,他们朝侧面的小门走去。一面走,晓芸下意识地往台阶上瞅了一眼,那不是晓芳吗?她有些意外地又定睛瞧了瞧,不错,是她!晓芳被人团团围着,声嘶力竭地解释着什么。但是,嘈杂的叫嚷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只能看见她焦急的手势和表情。

      晓芸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会儿,难道晓芳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她的工作真的有那么光鲜和轻松吗?

      做化疗的间隙,晓芸有些关切地问身边的护士小王:“王护士,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

      王护士一边忙碌着,一边说:“是一个宫外孕患者,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结果大出血,没救过来。家属不理解,非说是我们医院没有尽到责任,属于医疗事故。今天都第三天了。”

      “我看到你们刘院长正在外面跟他们掰扯呢。上面没人来管吗?”

      “上面已经派人来查了,结果还没出呢。这种事时有发生,大多数家属都冷静,不过,就是有这么不理智的家属。我们院长这两天天天跟他们做工作,真是累也累死了。”

      “院长不都是发号施令的吗,有啥好累的,可能也就是碰上这事儿了,才……”

      “才不是哪。刘院长是我们医院心脑血管病的权威,好多人点名来找她看病,而且,她脾气又好,人品又好,经常主动加班,有一回连续上了12小时班,都累晕了。”

      “我还以为当个院长挺风光的呢。这事儿不会给她处分吧?”

      “谁知道呀!按说没我们医院什么事,不过,也难说。”

      “看来干啥都不容易啊。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大出血也可以死人啊。”

      “可不是嘛。如果不能及时输血和止血,很危险的。你做手术时大出血,还多亏了我们院长呢。你的血型很少有,只有院长的血型能配得上……”

      “你是说,我也大出血?你们院长给我输血了?”晓芸一时难以相信,怎么没听他们说起呢?

      这样想着,她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住院的这些日子,她看多了生离死别,尤其是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之后,更是仿佛彻悟一般,觉得无论什么,跟生命比起来,都不值一提。再加上陈风父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提起晓芳的好,那些曾经的仇恨,再想起来似乎不再疼痛。现在,她身体里流淌着晓芳的血液,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薄、变脆,终于慢慢消融。她似乎看见年少时的她们正朝着自己并肩走来,笑容灿烂,洒满阳光。

      (八)

      经过一场风雨的洗礼,晓芸院子里的瓜果菜蔬格外青翠。缀满果实的枣树、梨树,小小菜畦里的韭菜、芫荽,瓜藤上的黄瓜、丝瓜,以及那褐色的茄子、红绿相间的西红柿,都炫耀似的招摇着,一派生机盎然。

      陈东刚掐掉黄瓜藤上的几片枯叶,顺手摘了一根,用手捋了捋,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点着头,对着屋里喊道:“晓芸,别跟你的宝贝疙瘩较劲了,出来看看!”

      大病初愈后的晓芸置若罔闻,她的心思全在面前的这些“仙草”上呢。绿萝最乖巧听话,任她摆布;滴水莲像个明眸善睐的美女,深情款款;发财树长势正旺……在众多的绿植中间,在最显眼的位置,是她最钟爱的文竹,有好几盆,造型各异。其中有两盆摆放在这些绿植的两旁,分别有牵引绳牵到高处,再连接到一起,文竹的枝叶就顺着攀援上升,形成一个拱形门,门里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是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

      “干嘛呢?跟你说话也不吱声?”陈东刚自窗外高声问,不等她回答,又说:“你说儿子的电话是什么意思?他今年结不结婚啊,都急死我了。”

      是啊,儿子昨天打电话来,说中秋节不回来了,还说,若水考上了大学生村官,去了一个很偏远的乡镇,他要去看她。

      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晓芸有些心急。

      还能怎么样?她说顺其自然,我依她。

      唉,你说这傻小子!

      “你自己去问!我还想知道呢。”晓芸没好气地说。

      “跟你这人简直没法交流,你还是研究你的宝贝吧,我惹不起躲得起,我去村北的棉花地里看看。”陈东刚有些不悦,不等她回答,人已走远了。

      晓芸把面前的文竹挪了挪,给后面的花草腾出点儿空间,怜爱地凑到跟前闻了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沁入心脾,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自从那年莫名地爱上文竹,这些年不曾改变。一开始不会养,不知养死了多少盆,后来渐渐摸透了它的习性,知道它喜湿又不耐湿,喜阳又不耐光照,它不仅需要耐心、爱心,更需要细心,要认真呵护。她还知道了文竹是开花的,还会结果。它看似柔弱,实则有节,翠云层层,妖娆妩媚。后来儿子告诉她,这草是友谊之草,她的心里就起了涟漪,她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真有一只无形的手?

      “晓芸,咱村里来了市里大医院的义诊小分队,正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义诊哪,快去看看吧!”前院五婶站在院子里,对着她高声喊道。

      “哎!这是好事啊,我这就去。”

      陈庄村村委会大院里热闹非凡,人们赶集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将平日积攒下的大病小灾,一股脑倾诉给面前的医生。

      晓芳坐在一张简陋的条桌后面,聚精会神地给一位老大爷听诊。晓芸出院后,她感悟很多。她主动要求带领医疗小分队,下到农村,为老百姓义诊。在这过程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快乐,她喜欢这种生活,陈庄已经是小分队走过的第九站了。

      “晓芳……”晓芸兴冲冲赶到村委会,在闹闹嚷嚷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正低头写着什么的晓芳。一股久违的柔软的情愫自心底悄悄涌动,慢慢漫上她的眼睛。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到最后留下的,竟然只有最初的那份暖。她强压心头的激动,轻轻唤了一声。

      四目相对,曾经的过往在彼此澄澈的目光中,瞬间融化,代之而起的,是一泓欢快的小溪。相逢一笑,美好如初。

      此刻,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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