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尤老爹想，在汹涌的河里摆渡可跟在静水塘里捕鱼不同，弄不好翻了船会出人命。尤老爹每年夏天汛期都摆渡，摆了十几年了，从没出过一次事故，现在上水还是会小心翼翼。一条竹竿摆渡，要的是长久的经验才能掌握的对平衡的感觉和把握。不过姜鱼就是敢，虽然正经生意没做好一件，投机冒险事业倒是从不惧怕，来者不拒，只要有好处；一生经过太多风浪，每次也都过去了，日渐麻木。

　　姜鱼跟自己的傻儿子拾掇着船，每每向尤老爹和李忠实搭话，表示友好。大家共同摆渡，和平共处，也不是为抢生意，今天两边要渡的人特别多。有不少都认识尤老爹和李忠实。也有人认识姜鱼，平时也有友好的，但是今时不比往日，在汹涌的浪涛里摆渡可不是玩的，一个弄不好掉进水里就是灭顶之灾。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会，尤老爹和李忠实已在你来我往的摆起人来，两边等着渡河的人不少，就是没一个要找姜鱼的。姜鱼看出来了，别人不信他，怕第一杆还没撑出去就翻了船。情况似乎颇尴尬，两边看大水的人偶尔看姜鱼，觉得不好意思，两边等着渡河的人只看着两个艄公一趟趟平稳的渡来渡去，只不看姜鱼和他的船，似乎压根没姜鱼那个人和他的船存在一样。

　　姜鱼见不是事，用手挠挠癞头，哎哟一声，挠痛了，就想出一个主意，让自己的傻儿子坐船上渡过去给他们看。这个主意极好，事实再次证明姜鱼就是敢的人，还不乏机敏，能随机应变，有较强的现场适应能力，他把儿子摆过去又渡回来，一路还算平稳。并且，能把亲生儿子在汹涌的大河上渡来渡去的人，一定也是有极强把握和自信的。大家开始都伸长脖子关注着，看出不出事；后来都瞻望，有点默许的意思。而两边等着渡河的人的确起了点议论和涌动，不过还是没一个站出来让姜鱼摆。姜鱼不管，刚靠岸又一个漂亮的急刹撑竿，船立马掉头又向对岸摆去，这一次更平稳随意。连尤老爹和李忠实也对姜鱼笑笑，那是由衷接纳的笑，表示从此可以归为他们的一员了。

　　“姜鱼！不错叻您叻！”尤老爹越过奔涌的波涛冲着姜鱼喊。

　　“谢谢您叻！还请您多指教。”姜鱼听到老行家的赞许很高兴。

　　“还是慢点，不要骤停骤加速，一定要平稳，这浪尖上可不是玩的啊！”姜鱼见尤老爹真指教，有点不高兴。

　　两边摆渡的人群涌动了。唧唧咋咋，似乎在商量可行性，自然是可行性飙升。排在后面的等不及就去招呼姜鱼，姜鱼笑呵呵的一路摆来，将儿子姜丙丢岸上，姜丙就笑嘻嘻地帮客人上船。这第一个是个胖大叔，看来是急不可耐的要过河，据他说是刚从外地打工回来，要急着去看镇医院的亲娘最后一面。姜鱼知道了很高兴，仿佛这不只是渡一个人过河那么简单，而是关系一个孝子要急着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的重大人伦问题，只见他兴致勃勃地一个撑竿，船出去了；似乎有点不稳，在水浪里没前进多少，倒是绕了半圈。

　　渡船都是双腔木船，渡公就站在连接双腔船体的木板上，要两边腔平衡才能平稳，一般是一个腔坐人一个腔放东西，只要重量不太大或相差不太大就没问题。这个胖子大叔太重了，随身也没带什么东西，简直要把坐的一边船沿压到了水线，汹涌的水流就贴着船沿流过，一浪一浪冲进了船腔，船腔开始积水，眼看大事不秒！

　　“快往我这边靠一点！”姜鱼喊。虽然胖子大叔就在他脚旁。

　　胖子大叔吓坏了，忙遵从姜鱼的指示，同时，姜鱼自己也往对边船腔挪了些，还靠着撑竿在吃水线一边船腔的有力撑送，船体迅速恢复平衡，最终将胖子大叔安然送到对岸。两边的人们开始也都为姜鱼捏了一把汗，后来送了姜鱼一阵喝彩，姜鱼很高兴，有点不好意思。胖子大叔给了五块钱，摸了把额头的汗，急急走了，心里一边想，还没见到亲妈最后一面，差点直接在天堂跟亲妈见面了。

　　有个中年妇女，看来也是很急要过河的，一马当先，超过其他人冲到姜鱼的船边，率先把一水皮袋东西丢在一边船腔里，船在水里抖几抖，看来不轻。后面赶到的就排队。姜鱼很高兴，很高兴自己的这一边也有人排队，还很高兴女人信任他。自从前几年他的女人跑了，他也再没受其他女人的待见了，离过婚的粗丑女人都嫌弃他，可见是怎样一个人物了，又癞头又懒，日子也只会越过越穷，喜欢他的人也大抵是取笑他。女人随即也坐进一只船腔。

　　“装的什么呢，大姐？”姜鱼笑嘻嘻的主动搭话。

　　“猪腿。”女人简捷地答。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也不正眼看姜鱼。

　　姜鱼就在浅草岸上一撑竿，起船了。还算平稳，女人不重，装着猪腿肉的水皮袋子不轻。女人只看着大水和对岸，从来也不看姜鱼，搭话也不回应，姜鱼心里有点失落，连撑竿都觉得力气缺失了点，撑到河中央，就发现比预先的路线偏下了些，下面大概是小石桥的位置，那里是石板，不是沙，不好下竿，容易滑的。

　　突然起了一个旋窝，想是下层的水流绕过石桥墩从石桥下流过，就在这块水面时不时形成了涡旋水流。只见一团团黄色沫子和漂浮的枯枝栏木头一圈圈缩小，被急速卷进去，姜鱼的船正在旋窝的边沿。姜鱼见状，马上下竿撑住下游，想把船撑上去。果然撑在硬石板上，并且想是正撑到了桥墩下，马上别住了，撑竿被急速的水流弯成了弧状，压力很大，姜鱼只有用手臂用力抬着；想把竿抽起来，已抽不出了，啪的一声闷响，折断了。

　　“你娘的！”姜鱼骂一声。

　　船立马失去控制。女人两手紧抓住船沿，哇哇的哭了，两边的人群喧腾了，尤老爹和李忠实见状，加快速度把船上的人渡过去再来救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似乎慢悠悠的，就在这一分一秒中，事态发展的多么迅速啊！姜鱼拿着断了的撑竿，再也撑不到河底，只有任着船在旋窝转圈，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叫，船马上冲上旋窝心，没有被吸进去，仿佛被赋予了反冲的巨大力量，一下子被弹出来，翻了个底朝天。

　　眼见着姜鱼和女人都落了水，在波涛里一起一伏时见时不见时见头时见脚，两岸的人群都吵嚷起来，有两个男人已经跳下了水向他们游去。没过一会，已分成了两边，姜癞子和他的船一起，不知是扒着船不让自己沉下水，还是即使落了水也不能丢了船，而女人已被冲的更远，从一起一落中看出，她手里紧握着水皮袋子，岸上有人喊“袋子抓紧了！不要松！”那袋猪腿肉可价值不菲。“嘿！那娘们力气可真大。”还有人说。

　　两个男人顺着水流快速下游，在下边一百多米的河道宽缓地方抓住了女人。两个男人护着女人游到岸边，上了岸，早有人群接过来，女人浑身湿透手里紧握着装着猪腿肉的水皮袋子，惊魂未定，嗡嗡地大哭，“还好袋子抓住了，不然我男人要打死我了！”女人悲悲泣泣的说。女人谢了两位大哥的救命之恩，就此别过大家，被救上来也算是过了河了。

　　姜鱼呢？原来在两个男人救女人和人们都看救女人时，他已和他的船冲到下游一里多远，在大河转弯的地方幸被因河道上涨能伸进河里的树枝挂住，姜鱼凭着树枝的力量把自己和船拉上岸。姜鱼的粗傻儿子一路哭号着沿岸奔到下游去，大家都没怎么察觉。尤老爹和李忠实见人已救起，撑船到姜鱼旁边。

　　“怎么样，姜鱼？”尤老爹问，用竹竿把船撑住下游，把穿稳住。

　　“冲进旋窝里了。” 姜鱼气喘吁吁的说。

　　“这河现在成了随时能吃掉人的猛兽，还是要多加小心啊！”尤老爹说。

　　“唉！倒霉的很。”姜鱼检查船。

　　“你的头流血了，快止止血。”李忠实说。

　　“大水里船磕破了我的头。”姜鱼抹下癞头皮，一把血。

　　“还好只是破了皮，没伤到骨头。”李忠实也跳上岸，给姜鱼检查头破的地方。

　　“流点血，不碍事。”姜鱼不喜欢别人观察自己的头。

　　“落进恁大水，人都可能起不来，你还顾着你的船呢！”李忠实说。

　　“我就知道，我不能丢下我的船。”感觉有血水流下来，姜鱼又伸手摸着额头和左边太阳穴磕破的地方，用河里的水去洗血。

　　“哎！撑船的时候，一起在大波浪中出生入死的时候，船就是我们的命啊！”李忠实说。

　　“还能撑么？”尤老爹问。

　　“不撑了。”

　　“船看着还是没坏，腔也没破，就是绳子有点散了。”

　　“不撑了。唉唉！”姜鱼叹口气。

　　“这一惊也要缓缓，回家休整下，治治伤口。”

　　“还好没死人。” 姜鱼说着就朝上游岸上的人群看看。

　　“郑万源他们把她给救起来了，放心吧！”尤老爹说。

　　“郑万源是个好小伙子，又有文化又热心，以后绝对是好样的。”李忠实说（果然如李忠实所说，郑万源后来是做了乡长）。

　　“人一点没事，连东西也没丢，就是吃了一吓。”尤老爹说。

　　三人都朝上面看，那里传来“爹！爹！你怎么了？”的哭音。

　　“小丙子，好好照顾你爹啊。李二哥，我们走吧，我们要多加小心啊。”

　　姜鱼扛着散了的船回来了，由于用力背船，本来已被止住血的额头和左边太阳穴又有血渗出。姜丙扛着那截断竿跟着后面，已经不哭了。人们看着姜鱼背着船回来，都不说话，面无表情，有两个熟识的慰问他，问他怎么回事，开始都撑的那么好，姜鱼回说运气不好，不小心入了旋窝了，不愿多说，扛着继续走。姜丙扛着断竿跟在他爹后边，尤老爹的儿子狗儿见了欺负过自己的姜丙，忙躲在一个大人后面。

　　“断了断了。”狗儿看到姜丙扛着断撑竿小声说。

　　姜丙朝狗儿梭了一眼：“断了屋里还有好的。”

　　“有好的也不能撑船了。”狗儿见姜丙似乎比以前要泄气，鼓起勇气又加一句。

　　“有好的就能撑船。”姜丙回一句，目光逼视，勇气马上增加了。

　　有好的也再用不上了，姜鱼决定再不摆渡了，不知道是因为伤了心，还是因为不想死在水里喂鱼，而一定要死在土地里，才对得起自己活的这大半辈子，才对得起列祖列宗，而自己后续的香火逢年过节也好拜祭嘛。不过，他的确也是伤心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要知道，以往姜鱼做什么起码开始的兴头是有的，又机敏又善于随机应变，不过从此后做什么都不用心了，压根提不起劲来，一日比一日懒惰，懒到最后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地也不种了，开始每天带着粗笨儿子走街串巷，做着乞讨的营生。姜丙不喜欢，他暗暗的想，等爹死了，自己再去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