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八十岁了,身体还是非常健康。头几年还能种地,现在因为没有地可种了,但闲不住的父亲却在村子周围,那些工厂的边边角角,开垦出几块小小的地块,种上蔬菜、地瓜、萝卜等。收获后,骑着电动三轮车给我送来。
父亲一生辛苦,却是非常乐观,从来都是争强好胜,总是不愿服输。年轻时,每到春冬两闲,公社和大队就会组织挖河修渠。父亲非常能干,在劳动比赛中获得多次奖励。我家里有几只白瓷缸子,上面写着红色的字:“商河县贾庄公社大跃进搞生产”、“农业学大寨标兵”。那是父亲保存的宝贝,是奖励给父亲的“纪念章”。
父亲经常向我们说起他经历的那段记忆: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公社,大队都轰轰烈烈的搞炼钢运动,队长每天都在鼓吹大炼钢铁的好处,赶美超英,解放台湾。盲目在偏僻乡村也搞炼钢运动,没有原料就地取材。把每家带铁的东西都收集到队部,人们的铁锅,勺子,剪子,甚至大门上的门钉都被拔了出来。人们都去队部的公共大食堂吃社会主义大锅饭。干活也是集体去,人民都成了社会主义的新社员。父亲也和社员们一起,在队长的鼓吹带动下,支起了高炉,砸碎了锅碗瓢盆。把村里的树林全部砍伐,以做燃料炼钢铁。人们在上面的不断鼓吹号召下,热情高涨,苦干个把月。炉子里炼出了像黑炭一样的东西,在大队长的带领下,人们给那黑炭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走向公社,去给党中央,给伟大的毛主席去献钢……
五九年,大丰收。这一年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出奇的好。小麦籽粒饱满,麦穗整齐洒实。秋后的玉米秸秆高大粗壮,那玉米棒子又粗又大,黄橙橙金灿灿,一个个的穿过皮窝,裸露在外面。老人们都说种了一辈子庄稼,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玉米棒子!那地瓜都把地上挤出很大的裂纹,有的露出地面,真是十年难遇的丰收年景。但令人不解的是,那年丰产不丰收。人们对搞大锅饭早就怨言四起,又是干集体活,多干的没有好处,少干的一样吃饭。所以都是出工不出力,加上大队长又片面的理解错了当时的运动;成立了公社就是进入社会主义了!进入社会主义就是无压迫,无阶级的天堂似的生活,人们在公社可以不劳动就有吃有喝。人们都出工不出力的草草收拾了庄稼,把大部分庄稼都落在地里烂掉,那个个像小盆一样喜人的大地瓜,都被翻耕进地里。那时谁要是往家拿,就会被人举报,被揪到队部批斗,被扣上挖社会主义墙角,搞小资产阶级的帽子。父亲说,看着队长和社员们这样糟蹋粮食,直摇头叹气,真是罪过啊,罪过!糟蹋天物人神共愤啊。
六零年后,全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地处黄河以北广袤的鲁北平原,接连下了四十多天的大雨,大地被洪水肆戮。广阔的土地被一片汪洋覆盖,庄稼绝产,很多房屋被淹倒塌。伤亡人员无数。洪水过后,又连着两年大旱,河流干枯,大地龟裂。有井的村子都日夜提水浇地保苗。但有的村子的井里却已干枯,不要说给庄稼灌溉,就连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
在全国自然灾害时期,虽然干的体力活很累,可是却吃不饱的,每个劳力每天定量,每人每天八大两的粮食,其他在家的人更惨,几乎没有粮食吃。八两粮食别说一个年轻小伙子,就是老年小孩,也是不够的。父亲那时一个月还会省下一部分,带回家,给饥饿的爷爷奶奶和孩子。六二年八两改成四两,最后一两也没有了,工地再也看不到人,因为人们都去地里挖野菜,扒树皮了。就是这样,爷爷和奶奶还是饿死了。听父亲说,爷爷奶奶是冬天死的,爷爷临死时棉袄的袖子是空的,里面的棉絮被掏出来吃掉了。冬天没有野菜可挖,没有树皮可吃,其实树皮在秋天时就被饥饿的人们扒光了,那时的榆树都被把成了白棍。父亲靠吃房顶上那一小堆红薯秧,加进玉米芯磨成的面面,总算挨过了那个饥寒碌碌冬天。
六三年的春天,是个来的很迟的春天,活着的人们都趴在野地里,仔细地看着才露出地面的野菜,用手掐下就忙不迭地往嘴里放,然后用力嚼嚼吞进肚里。人们都被饥饿吓怕了,那个冬天里,村里不停地饿死人,人们开始还都去帮忙埋葬死去的人,后来,人们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抬,只有自己家的人,身体打着晃,勉强把亲人背到村外,草草地埋了,因为挖坑都以没有了力气。
父亲说,那是一场可怕的饥饿,人们对死亡已经没有了恐惧,看到死人,都已麻木,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去。那时脑子里想的,只是渴望得到一点救命的粮食。
父亲有两段婚姻,第一次婚姻,女人替他生下一个儿子后,得了一种浮肿病,早早地死去了。父亲辛辛苦苦把那个叫“墩子”的男孩抚养到五岁。父亲说,那个孩子非常聪明,在爷爷奶奶死后,他每天就坐在门口等父亲回来。父亲回来总会带点吃的。有时父亲回来的晚,他就想办法自己在小院子里挖草根吃。但他也没有熬过那个可怕的冬天,还是饿死了。父亲那时非常痛苦,亲人们都离他而去了,但他坚强地活了下来。
这年春天小满过后,田野里的麦子终于抽出了饱满的麦穗,金色的麦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把人们脸上的菜色也映出了光芒。麦穗眼看着一日日发黄,新麦就要成熟了。人们数着煎熬的日子,守望着田野,祈祷着自己能等到麦收的那一天。终于,父亲和其他的人,像贼一样看看周围,然后抓起了一把地里的麦穗,急急地用手搓了搓,然后将麦粒塞进嘴里。经过几个月的饥饿,现在终于吃到了第一口真正的粮食。
虽然活了下来,可是我们村由于是盐碱地,庄稼产量非常低,每年还是青黄不接。没有办法,为了逃命,人们纷纷下关东,去了东北。当时万家坊去东北的人占了三分之一。父亲也随着逃荒的人们去了东北,在吉林的一个村子落下脚。才去的人当时没有吃的,只能挨家挨户去要饭。父亲说,在要饭时他非常尴尬,因为什么人都能碰到。当然还是好人多,在善良豪爽的东北人的帮助下,总算落了脚,有了活干。
六九年,父亲听说家乡的生活已经好转,没有犹豫,坐火车回到山东老家。已经三十多岁的父亲,回来后娶了比他小七岁的母亲,他终于又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在哥哥出生后的第五年,又有了我。父亲在第一次婚姻那次失子之痛后,以后母亲陆续地又为他生下六个孩子,但是却夭折了四个。哥哥和我总算活了下来。所以父亲对我们非常珍爱,把我们哥俩当成宝贝一样呵护。为了能让我们吃的好一点,他更加卖力地干活,养活我们一家。那时父亲有使不完的劲,在社员中他是最棒的一个,被选为队长。秋冬季节,他带领社员还是去挖河修渠,省吃俭用的给我们带回白面馍馍。那时我们家还是以粗粮为主,平时就是窝窝头就咸菜,只有过年时才吃几天掺进玉米面的馍馍。我和哥哥吃着香甜的馍馍,高兴地直蹦。
分产到户后,父亲更加拼命地干活,但贫瘠的土地生产的粮食、棉花,到秋后去除花销所剩无几。我家的房子又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就三间半土房。三间正房,一间蓬起来的敞篷。没有办法,已经四十多岁的父亲,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去了天津干活。在天津的一家砖窑厂里,父亲他们在那里扣砖坯,起砖窑。父亲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干,甚至比他们都干得多,因此,又被选为小队长,成了小工头。父亲在那条件恶劣的砖窑厂里,干了三年。回到家里,盖起了万家坊村第一座大房子。六间正房,都是红砖地基,红瓦盖顶。要知道那时全村还都是平顶的土坯房子。完工时,人们都来看我们家的房子,父亲的脸上是自豪的。
父亲是非常爱我们的,哥哥上学时,父亲总是看着哥哥出门,不厌其烦地嘱咐他路上小心。晚上如果哥哥回来晚了,父亲就非常不放心,去路上迎,有时会找到学校。哥哥上班后,也是这样,送出门,接回家。等我上学了,父亲又是对我这样。我记得的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父亲把我送到村外很远很远,不停地叮嘱我好好干活,注意安全。晚上我回来时,看到父亲在八里庄等我了,那里离我们村好几里地的。见面后父亲就问我干的怎么样?累不累?我由于是第一次去工厂,很多社会经验没有,觉得什么都害怕,所以心情非常不好,竟然对父亲大发雷霆,埋怨父亲没有本事,让我去干那么累的活。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我的自行车,默默地推着走。现在想想,父亲那时的心情会比我更难受。
有一次,天下了雨。我们村一直到八里庄,都是土路,下雨后非常泥泞。我下班后,到了八里庄,推着自行车只走了一会儿,泥瓦圈里就塞满了泥巴,死沉死沉的。我正腻烦时,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了。他披着一只化肥袋子,可已经花白的头发还是被雨水淋湿了。我看到父亲后,赌气地把自行车一丢,走着回村里。我当时就是想和父亲轮风,撒气。我走了一段后,回头看到父亲扛着自行车,一步一滑地走来。我发现父亲花白的头发被雨淋得往下滴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我心里顿时一疼,赶紧过去接过自行车。父亲说,你快走,我扛着吧。我发现父亲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父亲明显得苍老了,扛着自行车非常吃力。我夺过自行车,扛在肩上,大步向村子走去,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着。
后来我盖起了全村第一座气派的新房子,宽大的铝合金门窗,墙壁全贴了瓷砖。我给父亲长了脸,父亲见人就乐呵呵地夸我,看看,我儿子比我强了吧。他总是和人家比,房子要比,自行车要比,庄稼要比,甚至连喂的牛都要比人家的好才行。他说,做人就要靠争口气,不然,人就会没有奔头。现在我继承了父亲的一点脾气,在镇上又有了两座楼房,父亲更是觉得自豪,虽然腰板再也挺不直了,可是走路还是那样矫健,语气还是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尽管我动员了他几次,让他和母亲来我这里住,但他就是不肯,说离不开他那座四合院,在那里住的舒心。他每天给我打电话,问他孙子的情况,也常常嘱咐我开车小心。他不说想我,但他说母亲时常念叨我,让我经常回家去看看,其实,我知道他是非常想我的。
但他也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和人家比归比,别人有了难处,他总会比谁都着急。原来谁家修房盖屋,他都是第一个去帮忙,干活不让年轻人,从来不打折扣。如果谁家来借钱,他即使再难,都会帮一把。他常对我们说,人在不行的时候帮一把,人家才会感激你,不能忘了我是吃百家饭活过来的。父亲还是对要饭的事不能忘却。
昨天,八十岁的父亲把三叔打了。听到电话的我,赶紧驱车回到老家。到家后才知道,父亲真的把比自己小十来岁的三叔揍了。而三叔还不知道为了啥挨揍。我问父亲,原来是三叔以前干什么都比不上父亲,每次比都会输。父亲一直都很自豪,可是最近三叔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本民间“秘籍”,自学学会了几个治病的偏方,竟然治好了几个疑难杂症,名声大噪。父亲对三叔的出名非常不服气,他还让我侄子也去买过医书之类的。他也想自学成才,可是他却不识字,没有办法学医。于是在大街上两人相遇后,父亲竟然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三叔揍了几巴掌。就是那种和小孩子似的打,还抓了把灰抹到三叔脸上,纯粹就是孩子的作为。
我只有去给三叔赔礼道歉。三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说老弟兄俩闹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闯祸”后的父亲就像小孩子一样害怕了,等我把三叔叫到他跟前时,他还以为三叔会报仇呢。不一会儿,老弟兄俩就和孩子一样说说笑笑了。我哭笑不得,觉得他们很像我小时候一样,在外边打架闯祸后,父亲也是替我去摆平,给人家赔不是。
我觉得我现在真的成了父亲的大树,他把我当做他的依靠,他也有时向我撒娇、斗气,就像我小时候依靠他的情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