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爱吃米饭,北方人喜欢面食。我的家乡邹城市,世世代代只对煎饼情有独钟。
你瞧——麦子煎饼如白银,玉米煎饼似黄金,杂豆煎饼黑亮亮,高粱煎饼红殷殷;干的煎饼酥脆,软的煎饼筋道。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守着煎饼想煎饼,大半辈子了,咋就没吃够!
八十年代之前,家家拿上饭桌的主食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地瓜煎饼。不是家乡人挑食偏食,也非地瓜煎饼就比其他食物好吃,个中缘由说来话长,不免心酸。
儿时的故乡偏远、闭塞、贫穷。那儿多山多岭,多薄地旱田,最适宜种植花生地瓜之类、生长期长、抗旱又相对高产的作物,因而地瓜煎饼就成了家乡人无可奈何的首选。
煎饼好吃,来之不易。要选种、育苗、晒炕、移栽、浇水、锄草、施肥;要一?头一?头把地瓜从土里刨出,再一个一个拿擦板(一种装有刀具的切削工具)切成薄片,撒开晒干运回家,用时淘洗干净,再上碾子碾碎,再推石磨磨成面,再参水搅拌装布袋,再压上重物 挤出多余的水分,倒进盆里便是烙煎饼的糊子了。
烙煎饼可一人而为。鏊子放在平地上,三足下垫两块砖头,一边烧火,一边烙制,丢下这干那,十分辛苦,又嫌太慢。若果二人协作,那就轻松快了许多。鏊子安放于专用炉灶,借助风箱鼓吹。一人只管烧火,掌控鏊子凉热。一人专心烙制,保证煎饼质量。偷得片刻余闲,说说话儿,逗逗乐子,不知不觉忘了疲惫。
在我们家乡,烙煎饼是妇女们的专业活儿,充分展现其灵巧专注、细腻耐心的优良天性。倘若有哪位男人放弃男儿尊严破例学会烙煎饼的手艺,必将招来周围异样的目光甚至嘲笑。我的一位邻居大哥就是这么一个特例。他人长得瘦小白皙,慢声细语,性情温和。在泼辣爽快的嫂子面前,简直就像听话的孩子,叫他上东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不敢骂鸡。
“快去看看吧,泉哥家出了新鲜事了,大老爷们正烙煎饼呢!”
“真的假的?开玩笑吧?”
“看了你就知道了。呵呵!”
消息一传开,马上便有好奇的街坊邻居围了过去。伸头一看,哈哈,果不其然。
“嗨,行啊大哥!啥时候学会的这一手,扭扭捏捏挺像那么回事哈!”
“妹妹用的啥手段,把大兄弟摆弄得恁听你的话!教教俺吧,回头也调理调理俺那不听招呼的犟驴子!哈哈!”
“肯定是大哥昨天夜里吃了嫂子的水蜜桃了,不然哪能这么听使唤!对吧嫂子?”
“去去!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回家哄老婆看孩子去吧,当心罚跪打屁股。”
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如唱大戏,以后又被当做街头巷尾说笑逗乐的话题……
烙煎饼看似简单,其实内含诸多技巧。
首先要选取老草、麦穰、豆秸、树叶之类松软干燥的柴禾。需要时一点即着,大烟大火。哪里凉了,就用火棍一拨到位,始终保持整盘鏊子受热均匀。常见不会烧火的新手,尤其笨手笨脚的大老爷们,不大的鏊子,一边烧得过热,煎饼煳了;一边烧得太凉,煎饼扒不掉。气得烙煎饼的妇女拿竹劈子指指戳戳:这儿凉了,大火!那儿热了,慢烧!说一回,不中。说两遍,依旧。三番五次后,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咬牙不哼声。鏊子敲得啪啪响,左眼瞅来右眼剜。可怜的男人自知惭愧,低头无语,汗流满面……
其次要求烙煎饼的主角必须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忙而不乱。
娘是村里数得着的几位烙煎饼的好手。每到农闲时候,娘就开始提前准备:挑拣瓜干,晾晒柴草,收拾风箱,修补炉灶,约请帮手,磨面造糊。娘的心细,样样马虎不得。
烙煎饼可不是个好活,久坐死挨,又累又热,总得瞅准凉爽天气再干。否则就要搭起凉棚,打来井水,沏茶冷凉。热了,随时洗洗。渴了,端起就喝。即便这样,因脱水而晕倒的事情也曾发生过。
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回了,勤俭能干的娘亲,鸡不叫就开门,天不亮就生火。等我早早起床,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娘已经烙下好大一摞新煎饼了。
“等一下,儿子。”娘扭头转身,抬手理理散乱的头发,擦一把脸上的汗珠,笑着叫住我。“娘给你烙个菜煎饼,拿着路上吃。”
娘亲拿起蘸了花生油的多层布片(家乡人叫油打布子),迅速将鏊子擦一遍。伸手从盆里挖出一捧糊子,掂上几掂,拍打几下,团成一个橄榄球形,啪的一声按在鏊子边缘,双手协同,逆时针方向,推着糊子旋转滚动,白色的热气腾然而起,发出哧哧的声响。(这时的动作不宜过快或太慢。快了,糊子粘不到鏊子上,花花搭搭;慢了,烙成的煎饼太厚,难咬难吃。)如此由外向内,层层合围,滚至中心收起糊子,放回盆中。再拿起光滑的竹劈子,撩水撸湿,一手握紧,一手按住,将煎饼上的疙瘩瘤子刮开抹平。此刻,煎饼已经熟了,边缘开始上翘,两手捏住,左一揭,右一掀,左右同时用力再一提,一张圆圆的煎饼就大功告成了!娘顺手端起一碗早就切好的韭菜(抑或其它青菜),放入油盐调料,有时还要打进一个鸡蛋!搅拌调匀,摊在煎饼上。片刻工夫,趁鸡蛋全熟青菜半生之际,将煎饼卷成宽窄适中的长条,用刀分段切开——啊!一块块酥脆焦黄、喷香流油的菜煎饼就到了我的手里!捧着诱人的美食,望着深情的娘亲。咬上一口,舔舔嘴唇,小小童心知足了!穷家苦命,何敢有他求?
坐在灶前帮娘烧火的五婶说:“乖乖儿啊,记住娘的好!长大莫忘孝敬娘……”
烙煎饼需要大量柴草。过去,地里收的麦穰秫秸,花生、地瓜秧都被生产队留作冬天喂养牛马驴骡的饲料。每到农闲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只要走得动的,弯得腰的,全都出动,漫山遍野拾柴禾——镰刀割,锄头挖,笤帚扫,徒手薅……也有铁条系绳戳杨叶的——一片片金色杨叶穿成串儿,牵着拉着在身后,响尾蛇般留下一路沙沙的声响。我最爱听“老实人”大爷自编自演的小曲儿:
杨树叶子大又黄,
捡回家中进炉膛,
红红火火饭菜香——
哎喓喓喓,
媳妇吃了有奶水,
娃儿吃了长得胖。
我老汉吃了有力气啊,
出门撞倒老阎王。
哈哈……
烙煎饼需要大量柴草,可惜,那些最适宜的燃料——花生秧、地瓜秧、高粱玉米秸秆等等,全被生产队留下作为牛马驴骡的饲料了。因之,拾柴禾就成了山里孩子必须的也是应尽的义务,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四处寻觅,八方求索了。
我最喜欢的拾柴工具就是既轻便好用又能玩游戏的竹耙——十几根竹条,一头火烤勒弯成钩,入水冷却定型;另一头以柔韧藤条编成一体,再固定一个细长把柄。秋冬时节,背起柴篓,扛上竹耙,出了大门就去邀约周围同龄要好的伙伴们,三俩结伴,四五成群,说去哪都去哪,谁也不愿形单影只。
到了野外。山坡林中,田边地头,凡有草丛落叶之处皆可耙之。耙在身侧腋下,两手一前一后,一握一按。耙齿抓地,拖着拉着疾走慢行。一去一回,耙象老头乐似的,把大地老人挠痒了逗乐了,乖乖把软软的草茎树叶塞满咱的耙子!
日暮时分。背着满满的柴篓,走在斜阳霞光万道的红胡子里,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不管娘亲在忙什么,只要一见我回来,准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忙忙迎过来,接下我背上的柴禾,掏出袖里的手绢,殷殷的目光俯视着我!轻轻的,柔柔地为我擦去额角的汗珠!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累了吧乖儿!娘的勤快儿……”
日月穿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娘那时夸我的话,我到死也忘不了!忘不了……
如今,政通人和,国泰民丰。千百年的鏊子已悄悄退入历史,继之兴起的是优质高效省时省力的煎饼机,而且人们又在传统工艺基础上进行了新的探索,推出了色鲜味美、吸引眼球、富含营养、诱人垂涎的蔬菜煎饼、水果煎饼、鸡蛋煎饼、肉香煎饼等等等等,酸的甜的,辣的咸的,品类齐全,花样繁多!出门走走,随处可见——小贩街边叫卖,老板商店促销。只要肯花钱,准能买到你想要的,甚或你所想不到的!
吃遍东西大餐,尝尽南北美食。细细想来,竟然发现,山珍也好,海味也罢,都不如娘亲烙的菜煎饼香啊!
然而,不到两年的日子,父母亲相继撒手而去!再回老宅,物是人非!庭院萧索,残阳如血!高堂空寂,结满蛛网!千呼万唤,只闻四壁回声隐隐,只见炉中香烟缭绕!娘啊!您去了哪里?儿子向您!窗前的月季知道,门前的台阶知道,坟前的小草知道——白天,心驰神往;黑夜,梦回故乡;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几时才能,几时才能再尝一回娘亲烙的煎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