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家坊周围十来个村,知道王富贵爷爷名字叫王存银的人不多。王存银靠帮人赶木活为主,人好手艺也好,人们都喊他王木匠,有时连姓都省掉了,就叫他木匠。木匠赶工赚的钱全部都用在置买田产上,以为田地多了,王家后人就不用像自己和祖辈一样,一年到头在外替人赶活受累,靠着收取地租就能过上清福日子。
王富贵落地时,木匠正东家给的一捆柿子苗,高一脚浅一脚摸黑往回赶路。到大门口时已是掌灯时分,夜空里不知怎么响起了雁叫,读过半年私塾的王存银望了望天,又望望婆娘怀里的孙子道:大春天的,大雁回来了,伢子有福气啊!就叫富贵吧。
一九三八年二月初八,王富贵有了自己的名字。木匠就着心里的喜庆,在屋外空地上栽上了柿子苗,盼望借这几十根柿子苗的吉利,能让世代单传的王家从此人丁兴旺。
后半夜,亮在王富贵厢房的桐油灯引燃了床上挂着的蚊帐。等到木匠和婆娘发觉时,三间房子早燃成冲天大火,噼啪噼啪烧了足有一个时辰。
木匠抢出王富贵当口,屋轰的一声闷响倒塌了,王富贵的爹娘睡得太沉没能跑出来。天蒙亮时,乡亲们才从灰堆里扒出两具黑糊糊的人样的东西,用芦席絮裹在一起,埋在了后坟冈。一九三八年二月初九,出生不到一天的王富贵,并不知道爹娘烧死在火里。
人活着总得找个安身的地方,木匠请人用抢出的檩子在原地上又搭起了三间架子屋。上梁时分,王存银扯光了才栽上不到半月的柿子苗,只留下对正大门的一棵。王存银还拉上婆娘抱着孙子跪在地上,对着青天打起了哭腔:行行好吧,我家的独苗啊。
那时王富贵还不满月,不知道这一切,他是后来听奶奶说的。
到1951年土改,木匠已买下了后坟冈旁边的五十亩好地。不请长工不雇短工,乡亲们租田给多给少的田租木匠也不计较,赶上灾年欠收的年份,他就几乎不要田租。但因为占地太多,一夜之间他从手艺人变成了地主王存银。
木匠关押到县政府的第二天,人们推倒了王家的老屋,把富贵和奶奶赶进了村前的牛栏。等到木匠三年后从县上回来后,祖孙三人用地主、地主婆、地主孙子的名字,和牛群居住在一起,有一天过一天过了十六七年。
一晃,富贵已是奔三十岁的人,却没一户人家愿把闺女嫁给他。村里人心里都像松油灯一样亮堂,把自家闺女许配给王富贵的话,无异于做了一件比把鲜花插在牛粪上还傻的事。做为地主孙子,富贵整年与几十头母牛和公牛滚爬在一块,也懒得想媳妇这档子闹心事,但王富贵从爷爷奶奶的嘴里,却学会了张嘴说“好好活着吧”这句破口语。
(二)
当一九六七年的万家坊的田间地头,四叶苜蓿开出了紫色的花时,从拐向村里来的土路上的拖拉机里,也跑来了一队来自县城里的知识青年。那年的冬天奇冷无比,富贵还是头一次看到村子西边的河里的冰上能过马车。刚下放不久的知青们像一群出栏不久牛犊,高兴地整天在冰上撒欢、蹦跳、叫喊着,穿的厚厚棉衣的乡亲们,把双手藏在袖口里,躲在远处好奇地看着他们。
一天早晨,木匠醒来感觉到脖子不能动弹了。牛棚四面漏风,一家人冷得一夜不能安神。富贵一大早知道爷爷睡落了枕,他来不及多问,天麻麻亮就被队长叫到排洪河挖水沟去了。
活干至上午十点左右,富贵看到知情们才呵欠连天的出了工。可磨蹭到沟边,每个人都不肯动手,只是端把锹,站在冻地里闲扯狗肉、烧鸡和烧酒。他们的头儿刘溜还拎来小半桶冻实的柴油,放在避风坡下也不知做什么用。一伙人偷偷笑着,好像说到了牛肉。富贵没听仔细,可知青们好吃难缠的德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上个月打霜那会儿,队长家里黑狗不明不白地丢失后,队长在知青点看到一堆吃剩的骨头,只对刘溜开了句讨要狗肉的玩笑,刘溜当天半夜就带上同伙,搬掉了队长家的两块大门,扔到牛栏边点上一把火烧了。到现在,队长家的大门也不敢安上。队长见到知青也要远远地躲开,生怕再闹出别的麻烦。
听到这伙人说到牛肉,富贵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好好活着吧,他们会偷队上的牛?可他清楚,知青连队长都不放在眼里,把他这个地主孙子更不可能拿正眼提防了。他要是能阻止知青们偷牛,那简直是笑话,除非现在不是冬天而是春天,河里的厚冰马上融化掉。富贵不大清楚知青们怎么才能弄到牛,牛可不比狗,那得费多大力啊。
但活忙起来,他也就忘了知青说牛肉这事儿。知青也等不到中午收工,早就跑得没影了。
富贵回家后发现锅灶冷冰冰的,知道爷爷奶奶又去陪斗了。十三岁起,他就习惯了过这样的日子:台上的人高举话筒拉长喉咙喊打倒、批臭,台下的人竖起耳朵,挥动拳头一起张口应和着台上的人,似乎要把戴纸高帽子的、低头认罪的地主们活刮生嚼了才解恨。人们的叫喊像平地陡刮的北风,每次都吓得富贵闭上眼不住念叨:“好好活着吧,好好活着吧。”
“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吗?”他想找出能煮的吃的食物,在牛棚里转着圈小声嘟囔。
这两天广播里说台湾反攻大陆又闹得凶了,富贵瞅瞅四周,伸伸舌头,余下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不敢说出。一九六七年,富贵尽管理不清阶级斗争方向这团乱麻,但一个念头已在脑壳里根深蒂固:地主天生就挨批!地主不批又批谁?
可今天不同往常,富贵正揣摩怎么没听到高音喇叭的半点响动。一阵阵锣声却从河边传过来了。
“呃,今天只游街。”富贵拿着空木盆站在水缸边小声说。
爷爷的喊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声音越来越大,每喊一句,锣就“当”地敲一下。
“地主王存银”
“当”
“真的不是人”
“当”
“老是想台湾”
“当”
“昨夜太高兴”
“当”
“床上翻跟头”
“当”
“扭了脖颈子”
“当”
“该——死”
“当”
富贵走到门口想看个究竟,他弄不明白爷爷睡落枕与台湾反攻大陆的牵连。河沿上黑压压一大群人在移动,爷爷骑在牛背上,手提一面铜锣敲打着,奶奶牵根绳子走在牛前头,知青和村里的一些小孩紧落在牛尾。天太冷,人们只是缩拢着头,像一群怕冷的乌鸦,在地上起哄,笑着、闹着,没举起拳头。
两个知青半蹲在避风坡下,点燃了一堆杨树枝,正煎熬那小半桶柴油。
一阵说不出的不祥预兆围绕在富贵心头,但头一次看到爷爷骑上牛挨斗,他不由得靠着门槛笑道:“亏他们想出了这么个心思。”
富贵转身正要进屋时,刘溜拽停了走到柴油桶边的牛。
刘溜从怀里掏出一大团棉絮,放进柴油桶里沾了一小会儿,然后系到牛尾巴上,弯下腰拣起一根烧着的树枝,点燃了棉絮。
“哎呀!不好!”富贵惊得丢下盆子,撒腿就朝河边奔过去,边跑边喊:“烧不得啊!烧不得啊!”
火烧屁股的牛,发疯般向河心跑去。地主王存银勒紧牛绳也不能让狂奔的牛停下。地主婆吓得晕死过去,从河沿上一直滚下河面边上的雪里。
牛跑出去二十来米,七十三岁的老地主重重摔倒在冰面上。人们站在河沿上,咧开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刘溜笑得差点背了气。
富贵赶到爷爷身边时,木匠王存银只有出气不见进气,手里还拽着那根锣绳。
铜锣摔破了。不远处的冰面上落满了碎块,牛跑到河中心,掉进了打鱼人凿出的冰窟窿里,淹死了。
木匠王存银黄昏时分死在了牛栏边。临死,木匠王存银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火,火,火!”
地主王存银像那头牛一样死了,刘溜们吃上了牛肉,他们发酒疯,还打瘸了队长的脚。
木匠死的第二天一大早,富贵拿了一把铁锹在后坟冈,爹娘的坟旁边挖了个坑,返回家把爷爷背到坑里埋了。
富贵没有哭也没有怨。地主的孙子怎敢有怨,地主孙子更不敢在地主死后哭。
雪下得很大,村里人都没有出屋,知青们也被酒麻翻了,富贵住的牛栏距离村里人家也远,没人知道他和木匠的事。
富贵到晚上才见到奶奶,也没问这一天奶奶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两人不说话也不点灯,上床睡起了睁眼瞌睡。迷迷糊糊到后半夜,富贵被一阵唉吆唉吆的呻吟声弄醒了,他忙起身点亮了灯。
奶奶弓蜷在地上缩成一团,口吐白沫,鸡瘟临死般抽搐着。
他惊得从床上跳下地,嘴里一个劲地叫:“奶奶!奶奶!”
“富贵呐,”地主婆躺在地上喘息着:“我对不起你啊!”
富贵楼起奶奶哭喊着:“怎么了,奶奶?”
“我不拖累你。”地主婆眼角流出了混浊的老泪:“活世上长了,折你的寿啊!”
富贵放下奶奶,想给她找口水喝。可屋里没有水,他正要去外面的缸里舀水,地主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一句话:“你别费劲了,我吃了灭鼠药。记住,好好活着!”
富贵这才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抱起奶奶就往工作组隔壁的大队诊所跑。敲开诊所的门,赤脚医生大声埋怨:“贫下中农不给地主婆看病。”
一边说着,一边却麻利地戴上听诊器,翻开地主婆的眼皮,认真的检查着。过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没救了,回吧。”然后又大声感道:“走吧,走吧!地主婆死了就死了。”
地主婆在地主死后的第二天晚上也死掉了。富贵转身又去了后坟冈,扒开新坟,放进了奶奶。一个人回家,睡觉,几天后才出门。
从一九六七年冬天开始,王富贵嘴上就常说“好好活着吧!好好活着吧!”
(三)
富贵用了整整一个春天的时间,在排洪河的滩地上独自打起了泥砖。他要在秋收时节,靠着王家老宅的那棵柿子树,亲手垒好三间土屋,了却老人们在世时的心事。刘溜们有时也过来帮帮忙,富贵只是低头做活,从不和他们吱声。一九六八年的三九天,富贵终于从牛棚搬进了自己的土屋。
他总算觉得自己不是地主孙子了,而是村里的一个人,一个叫王富贵的男人。
睡进新家的头一宿,鸡叫头遍时,刘溜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半疯半傻的女人,还扭来瘸脚的队长,当场写下结婚字据,盖上红戳,硬拉着富贵和疯女人在新房里成了亲。
人们走后,富贵隔着油灯的光晕,盯住半疯半傻的女人,却不知道怎么叫她,也能跟着她傻笑。鸡叫三遍了,富贵实在睁不开眼了,一个人上床倒头就睡。可疯女人一直蹲在床边,嘴里不知胡乱嘟囔什么。从出生到现在,富贵在床上见到的女人只有奶奶和疯女人。在睡意朦胧中,他总把半疯半傻的女人想成一头母牛和奶奶,不知如何下手才叫结婚。富贵躺在新屋的黑夜里,忽儿记起母牛发情时的亲热劲、忽儿又记起奶奶睡觉的样子,身上忽冷忽热的,难受得就像得了一场大病。
天快亮了,富贵总算弄清了一个理,连队长都已承认这疯女人是他的婆娘了,结婚就应该和自己的婆娘睡一张床上。
富贵一把掀开破棉絮,拽住了蹲在地上的婆娘的手,要把她拉上床?可疯女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呲牙咧嘴地叫唤着,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揪破了富贵的脸皮。富贵痛得连忙撒开手,犹如一头受伤的猪,捂在被子里直哼哼。
躲在窗外的刘溜们听到屋里的动静,“轰”地一声,笑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大喊:“弄啊!全力弄啊!”
那会儿,富贵实在不知道怎么弄这个女人,他也不敢轻易拨弄这个疯女人了。
第二天大清早,不等富贵起床,刘溜们就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绑到排洪河边上,掏问起昨夜的婚事。富贵迷迷糊糊地跪在河滩上,一五一十地交代牵过手、傻笑、抓过脸的事。可等不到富贵把话说完,知青们就不耐烦地把他扔到了河里。临走,刘溜站在河沿上,望着水里扑腾的富贵,愤愤地骂了一句:“***地主孙子,要脱裤子。”
从此,富贵每晚照着刘溜说的,扒光婆娘和自己的裤子才上床。起先,疯女人死活不肯让他动自己一个手指头,但刘溜没少教他对付女人的办法,日子一长,疯女人也习惯了脱裤子的夜晚,随便富贵怎么拨弄,她再也没有揪打过他的脸。
第二年冬天,疯女人在柿子树下生下了一个男孩。女人因流血过多,生下孩子三天后死了。富贵在后坟冈祖坟旁边埋下了第三个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姓名的婆娘、疯女人,也是孩子从没有见过面的娘。
孩子取名叫树根。这是孩子还没有出生时富贵就想好的。从老爷爷那辈算起,起得名字不是富就是贵,不是金就是银,结果呢?除了父亲那辈还算富裕点,还被批斗、丧命。所以他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名字起得太好不行,不如起个普通的名字安稳,只有把根扎实了,扎稳了,就平安了。富贵真的怕了被批斗的那些记忆。
树根没有随疯女人那样傻,很聪明。日子虽苦,但富贵看着聪明懂事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很幸福。
打从树根出生了,富贵就到处托人给儿子找媳妇。可人家姑娘家不是嫌树根自小死了娘,就是嫌富贵家只有三间土砖屋。富贵知道,凭他家的出身和家底,想要找个愿意进屋的模样周正点的丫头,莫过于青石山的石头里长出谷子了。但石头上长不出谷子,还长不出歪头斜脑的野草么。富贵怀着这股子找媳妇的倔劲,总算没让树根走自己的老路,三十出头才成亲。儿子不到二十岁,就娶媳妇了。姑娘是南部山区的,虽说口齿不大伶俐,却也不傻不疯。而且在第二年还给他王家续了香火,生下了仔,取名黎明。
(四)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小黎明已经四岁了,在看着孙子长大的过程中,富贵是幸福的,他从来没有觉得生活这样好过,一家人靠着那几亩地,精耕细作,也不愁吃喝。看着儿子、媳妇能吃苦又能干,孙子在膝前跑来跑去的喊着爷爷,富贵心里比蜜甜。
正月初六黄昏时,村里和树根一起长大的梁子来叫他,说几个伙伴去石头家开个碰头会,合计跟着石头去打工。石头头几年出去挣回了大钱,紧挨着富贵的土屋盖起了二层气派的小洋楼,成了村里的名人。
富贵打十二三岁起就害怕开会的场合。活了一辈子,富贵明晓一个道理,对会场的恐惧就像印在肚皮上的胎记,无论日子的剃刀片怎么刨刮,也不能挖掉这块青疤。而且这块疤不管他愿不愿意,总要留在身体里,不缩小也不消除,年数越久它还越长越大。
富贵晕晕乎乎煨了半天的灶堂余温,树根才满面红光撞进大门,和媳妇聊起石头家里多么多么的气派,多么多么的好,说正月初七就动身去广州,赚回的钱要修一幢像石头家那样的小洋楼。
富贵从灶棠的枯棉柴梗梗里挪了挪身子,双手揣进蓝布对襟棉袄里迷糊着。三间土屋真的要改了,刮风下雨天老担心它倒塌,再说了,和石头家楼房并在一起,也实在寒酸了点,好像这么多年来,王家是白忙活了一般。可两家家境的高低,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富贵被儿子大声喊出的“楼房”两个字吵醒了,楼房仿佛是一个怪物,从灶棠口推了他一把。
他半踏拉着棉鞋,穿过侧门,急匆匆跑到儿子房门口,不小心被松木门上的锈铁环挂破了右肘。
“树根你说啥事啊?楼房?”来不及心疼棉袄,富贵隔着房门短促地问。
树根双腿间夹着黎明,双手吊着儿子的下巴,一跛一跛地蹭出房门:“是啊,楼房。”
树根一脸的兴奋,望着富贵傻笑着,大声说:“在石头家说好了,他负责联系好打工的地方,一个月能挣一千来块呢。”
树根说话的神态和那头牛发疯的样子差不多少。
“啥时走?去哪里?”富贵把破棉絮塞入袖口,满脸不解地问。
儿子在树根腿下调皮地挣脱,跑远了。树根打个趔趄,后背顶在房门上,站稳了说:“广州。”
“活着吧,广州比县城远吧?”富贵听别人说过这地,但他不知广州到底在哪。
“嘿嘿。”树根笑了两声,走出房门,用脚摆了下堂屋的长凳:“爹,坐这。”
“广州比咱们省城还远呢。”儿子伸出手挠了挠脸,停住了笑。
但富贵还是不知道广州在哪。不要说省城在哪,就是县城,富贵也是只去过两回。头次是1952年地改时随奶奶看望地主爷爷、再次上县城还是去年秋天的事,石头搬新家时,开了辆大客车把村里的帮忙的人,接进城里吃了馆子。富贵也算跟着进城逛了大半天。除掉这两回离开村子外,富贵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万家坊。最远也只去过排洪河对岸。省城、广州,富贵不能想象得出它们距离村子多远的路程和方向。
“爹。”儿子从蓝咔叽布褂子的左兜里掏出烟点上了:“不出去打工不行啊!”
“你不是不抽烟的,怎么……”富贵更加不解地问起来了。
还不等富贵说完,儿子忙插上一句:“这不是过年吗?两块钱一包,不贵,买了两包装身上也能装人。”
“呃。”富贵知道树根铁了心要走了,买烟是到石头家讨口信。
富贵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树根也不吱声了,挨着他坐下,吧嗒吧嗒闷头吸起烟来。父子俩在长凳上坐好,齐望着门口,仿佛等着老柿子树说似的。屋檐下等着上笼的鸡挤成了一团,也不做声。偶尔,村里的孩子们点放鞭炮的零零落落的炸响,吓得鸡们短暂骚动两下后,却又挤得更紧了。
过了约莫一根烟的功夫,树根忍着烟熏带来的呛咳,脸涨得更红,细声细气说:“爹,我知道您不愿我走。”
树根首先打破了父子间的沉默。
富贵还是不说话,朝长凳上的儿子挤了挤,头埋在胸口,手揣进袖笼里想起了心事。家里只有几亩地,一季麦子,一季玉米,还有一亩旱田种了棉花。全年的收入顶多也不过一千多块钱,去除一家老小的吃穿花销,再交上村里公粮提留款,哪里还有节余呢?房子要修,人情世故,里里外外的事也够儿子心头熬磨了。
富贵又一次想到了楼房,头在胸口埋得更深了。靠田里的收成修房,不知等到啥时候呢?去年秋天,孙子患上了一场感冒后,欠下诊所的一百六十多块钱,还是到了腊月年底,杀了猪才还上的。
“房子,儿子。”富贵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凉,小声嘀咕了一句。
富贵不愿儿子离开自己、离开媳妇、离开黎明,跑到自己挖空心思也想不出的地方打工。儿子是命根,在身边转悠了二十六年了,疯婆娘在柿子树下生下树根就死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儿子,富贵从没想到过儿子会离开自己。
富贵重重咳了一口喉咙的痰,轻声对儿子说:“不外出打工还不一样啊。你看后庄孬子他爹,前面上县城捡破烂,去年不照样盖上了楼房啊?”
“那哪里是沈叔挣的啊!”树根又点上一根烟,声音更细了:“您今年想做什么事?”
“我和孬子爹说一声,过完十五一起去县城……”
儿子又不等他把话说完,粗口粗嗓地打断道:“孬子家的楼房不是他爹弄起来的。您忘了,孬子在青岛打工三年多了,靠他爹一人捡破烂,也就混个油盐钱,哪能修盖楼房啊!”
树根被烟呛得又一顿咳嗦,接着说道:“再说您六十好几的人了,身子哪比人家五十挂零的沈叔呢?”
富贵是知道儿子很孝顺的,更知道在楼房和儿子之间,他不能同时占住两个。富贵现在只能选择楼房这个怪物。想到这,富贵从袖笼抽出手,抠了抠脑门:“几时走?”
“明天五点坐拖拉机到县城,坐客车去省城济南。石头给我们联系好了火车票。”儿子把烟把丢地上,用脚尖踩灭了又说:“石头不简单,过年后的火车票不好买,他打了个电话就搞到了十五张。”
“咹!”富贵知道石头本事大。
“到那,我就给家打电话,您到小卖部运动家里听电话吧。”儿子笑眯眯站起来,又点了一根烟:“旱田我给了大庆,那几亩好田您们好歹地种种,弄个口粮就行,千万别累坏了。到了那里我就给家寄钱。”树根深吸一口烟,接着说:“农忙时请几个人帮忙。工钱也不贵,一天也就二十块钱左右,连种带收也就七八天,两三百块左右,我十天的工资就够了。”
“您就在家歇着吧。”儿子吐出大口烟后,还是笑眯眯地说:“带带孙子享享福,让芝兰招呼那块菜地,应付黎明的学费。”
“算了吧!还是我们自己鼓捣那地吧,可不能再雇人帮忙了,免得再留下口实。”富贵又想起了爷爷挨斗惨死的往事。
两人正说着话,黎明从外面跑进来了,吓得鸡群咯咯咯乱叫好一会。黎明扯起树根的手摇晃着:“我要鞭炮,爸爸,我要鞭炮!”
“好好活着吧,闹啥事?你爸明早就去广州了!”富贵不知怎么就对孙子发起火来,拉下脸,大声吼了一句。走出屋,上运动家看电视去了。
正月初六的晚上,富贵逮着去运动家看电视的机会,学会了怎么对着电话说话。
那一夜,富贵在老柿子树下站了很久。第二天大早树根出门时,看爹的屋里还黑着灯,就没有叫爹。富贵其实醒在床上,儿媳和孙子送树根出门回来,他也装作没有听见。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好好活着吧,十五也不在家过就走了。”
树根坐上了南下的列车。窗外,暖暖的阳光撒了下来,照到远处的山丘上,并不刺眼,很温柔。树根想起了爹的那句开口言“好好活着吧”,是啊爹一辈子不容易,那个社会让他活得憋屈,现在,真的要“好好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