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回忆说那条路,她永远也忘不了。天还未亮,母亲就背着弟弟上学去了。鸟儿清脆的叫声,在母亲耳边欢快的回荡。迎着月亮清亮的月光,母亲光着脚,自由自在的走在满地的碎石路上。外婆煮了米汤,装在绿色的水壶里,让母亲带去给弟弟做中午饭。母亲哼着歌儿,从隐没的丛林中传来奇怪的动物叫声,沿着月光洒下的清辉,靠着往日熟悉的方向感,悠然走着。
山儿陡又陡,路儿弯又弯,风儿吹又吹,枝儿摇又摇。月光,渐渐消失在天际,东边的太阳露出了黄橙橙的笑脸,公鸡喔喔的叫着,提醒人们该起来干活啦!它们翘起亮闪闪、五彩斑斓的尾巴,站在石头高处,引来少数母鸡们的青睐,而在多数,都在各家的院子前,啄食昨天主人丢下的米糠、杂粮和剩菜。远处,浓雾像灰色的大海,遮住了蓝蓝的天空,一座座绵延弯曲的大山,像小孩似的,还未睡醒,躲在雾奶奶和云伯伯的身后,继续它们的半梦半醒。农舍,零零散散分布在大山较为平坦的路上。此时,它们的“真面目”才曝光在太阳底下:砖瓦盖的庙宇似的“头”,木做的正方形的“眼睛”,泥土、牛粪和砖头堆的“身体”,家家户户的院门口都养了几条黄色的大小狗狗,只要见到陌生人,它们就声声乱吠。
此时母亲已经走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远处的田地里,一位驼背的妇人正在挑粪,花白的头发,佝偻瘦小的身躯,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赤着双脚,把粪一勺一勺的泼在田地里。雾已散去,太阳升得老高,天空一片湛蓝,飘荡着几朵棉花糖似的白云,山儿像一朵朵墨绿色的波浪,在广袤的土地上显示着它静的美,“肩膀”的伟岸。清清的溪流绕山而行,仔细地听,仿佛也能感受到溪流愉悦的奔腾。几只鸭子,穿着洁白如雪的“衣服”,不时叫几声,仰起脖子,四处张望,又低下头,准备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河水中的小鱼小虾。
母亲背着弟弟,走上那长长的、剧烈摇晃的木桥,脚下是湍急的水流,母亲却不害怕,她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走过这危险的“天桥”。此时,已经有许多孩子在这桥上走过,她们与母亲是同学,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天天打照面,彼此都非常熟悉。
每天母亲都在上学的路上来回两趟,她永远也忘不了启程时的月光、初升的太阳、公鸡的啼叫、延绵的大山、亲切的农舍、勤劳的挑粪阿姨、美丽而充满生机的水流。这一切,都是她至今难以忘怀的乡情。
如今母亲住在大城市,每天过着忙碌的生活,虽然校园里四季如春,花儿迷人的绽放,绿草茵茵,鸟儿唱着动听的歌曲,也有如少女般婷婷玉立的荷花,还有那长长的珠江水,可是,这里毕竟不是母亲最怀念的故乡。但是,故乡已经比改变了许多。高楼和公路抢夺了树木的生长空间,汽车占据了所有的跑道,空气并不再带着青草的香味,人们的宠物狗随地大小便。夏天,马路上热气蒸腾,热浪滚滚,汽车的尾气熏得你直想吐,商场上人潮涌涌,吃的都是添加了千百种化学剂的食品,人们彼此之间都很冷漠,邻居们互不来住,见面也不打招呼。菜市场上,随声叫卖的、讨价还价的、乞讨的、吵架的、卖盗版光碟的、四处飘着脏水和唾沫星子,窄窄的一条街,可以有自行车、摩托车、面包车、板车同时经过……
为了理想,母亲年轻时离开了她日思夜想的故乡,只是在城市生活久了,感到的只是繁杂、拥挤和疲惫,小时候上学路上的情景,外婆煮的米汤,还有背篓里的弟弟,是多么亲切、温暖、幸福啊!
二
据母亲的回忆,在母亲记事开始,她生活的村庄里,田少山多,土地贫瘠,树木不甚茂盛,人们住着很旧的泥砖瓦房,平时他们走的路泥泞崎岖,吃的是木薯和稀饭,穿的是自己用手工纺织的麻布衣服。男人们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妇女、儿童和身体瘦弱的男子在家务农。村中有一名妇女名字叫刘秀英(按辈分,母亲称她为五叔婆)。五叔婆的丈夫早亡,生有一男一女。她长得高大宽厚,背有点驼,牙齿外露,但她聪明能干,并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年纪轻轻就负担起养家的重任。砍柴、种水稻、小麦等各种农活样样精通,六十年代早期,村庄建立了生产队,就选了她担任生产队长。她面对村庄老小的信任,勇敢的挑起了这个重担。
五叔婆为了解决大家的口粮问题,她制定了作物种植规划,挑选了比较优良的农作物品种,组织分配好劳动力,男人负责犁耙,女的插秧种地。每天,当公鸡的叫声穿破破晓的宁静,云雾还浓浓的缭绕村庄,她就起床梳理头发,用冷水洗脸,饿着肚子,一手提着粪箕,一手握着拾粪棍,沿着屋前、屋后、山边、田边寻找锗屎、狗屎、牛屎。那些有了粪的地方,是许多人都不愿意靠近的,何况去捡呢?但她不怕苦不怕臭不怕脏,将各种动物的粪便用棍子一点点扒入粪箕,有的用棍子扒不了的就用双手捧着放进里面。每当看到粪便,她疲倦深沉的眼神开始闪着希望的光芒,好像拾到金子似,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脑海里浮出一片片金黄丰满的稻穗,丰收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拾完粪,红橙橙的太阳从东边升起,五叔婆抬头看看天空,欣喜的内心又归于平静。一日之计在于晨,她心里想着,还有更多的活等着她干呢,家里的孩子还要等着要吃。于是她没有心思去欣赏山村的风光美色,又低下头急忙往家里赶。放下粪箕,她打开家里的米缸,里面放着少得可怜的一把米,她用手抓了一小把,连同米糠和木薯一起放进铁锅里,用两个巴掌大的木勺往水缸里盛起几勺水,盖上木盖,用储存好的枯叶柴火点燃了炉灶,动作是那样的迅速、流畅。她喝了一口水,就又去喂鸡了。
不久五叔婆打开木盖,一股香喷喷的米汤味扑鼻而来,孩子们闻到这香味,都流着鼻涕、拿着碗、敲着筷子,顾不上看一眼疲惫的母亲,你推我搡的眼巴巴瞅着锅里的米汤。这样的争抢场景,五叔婆已经习以为常,她心里软得跟柿子一样,一边爱怜的看着这帮只顾着吃喝的小子,一边将最稠的米汤盛给他们,留下最稀的给自己。
吃了早饭,换上短裤,五叔婆马上清了清嗓子,大声叫道:大家开工啦!今天的任务是挑粪水、淋稻苗!声音未落,她就挑着木桶往粪坑里赶。她第一个跳进粪坑,两手紧抓连接扁担与木桶的绳,弯下已有点驼了的背,一下子就同时将两桶粪装得满满的。从粪坑里爬上来,她又挑着刚才装好的重达七八十斤的粪赶往稻田。提着一桶粪,走进稻田,一边走,一边将拿勺子将桶里的粪一勺勺均匀的撒向田里。稻田里,什么虫子都有,蚊子、苍蝇、蚂蝗,可是这些根本都没引起五叔婆的注意。等她洒完了第一桶粪,乡亲们挑着粪才赶到田里。
中午烈日当空,太阳像蒸笼似的烤着大地,烤着稻田里的农民。此时,大伙已经汗流浃背,头发、衣服全都湿透了,五叔婆额头上的汗珠不断的往眼睛里渗,辣得她差点睁不开眼睛,头发已经散了,一缕青丝粘到她的嘴角,此时,她累极了,饿极了,就舔了舔嘴角的青丝,那些味道,又咸又苦又涩。她的脸被晒得黝黑黝黑的,她的手已经被磨得起了许多的血泡,成了老茧,又被磨破,她的背,因了一年年的重复挑粪,变得越来越驼。
淋完了这片田,五叔婆回家渴了早上剩下的米汤,又急忙赶往另一片田除草。野草在稻田疯狂的生长,五叔婆三五下卷起袖子,赤足踏进水田里,水田的野草长到大腿般高,那些草是天然的,有着城里的草所没有的尖锐和韧性,每一根野草,都长着刀一样尖锐的齿口,五叔婆是个不怕疼做活做事雷厉风行的农村妇女,她将手插入深深的泥土中,用劲迅速的将草连根拔起,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已经被草划破成千万根血痕,只是她没有喊过一声疼,没有流过一滴泪。
不知不觉太阳下山了,家家户户又起炊烟,五叔婆家也不例外。孩子们吃了饭,开始休息了。五叔婆忙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痛,却也没有闲下来的空当。她正忙着喂鸡、喂猪、织布补衣,还要计划生产队明天的工作。
三
一边折着纸花灯,一边泪雨滂沱,花灯易折,哀思难断。总看见母亲泪光盈盈,放下了折好的花灯,遥想天堂的外公。我小时候,母亲每年清明都放花灯,那是泪雨纷纷的夜晚,公园的旁边有一个小湖,母亲折好了花灯,便与我一起把花灯轻轻的放在湖面,花灯上点着蜡烛,烛光闪烁,照亮了母亲的脸,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的泪从眼角缓缓的流下来,我不懂,为什么母亲要放花灯,只是怕了她的伤心,用手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天堂是什么地方,什么叫做死,那时,我并不懂得。
长大了,才明白,天堂是亲人去世要要到达的地方,死是生命已经枯竭,尸体火化成灰,或装在骨灰盒里,埋在地下,再建一座坟,受在世亲友的祭拜;或坐上船,飘到大海中央,捧起骨灰盒,手抓一把灰,伸到海的上空,骨灰便随着海风旋转轻飘,最后消失在大海深处;或像母亲这样,点燃花灯,寄托她无尽的哀思。
今年,母亲六十有二,身体虚弱,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嘱咐我今年清明记住放花灯。
花灯易折,哀思难断。今年,我折了三盏花灯。每盏花灯,都有一段前尘往事,都寄托着我对他们的想念。
点燃第一盏,脑海中浮出的是我熟悉而陌生的外公。我从未和外公有过亲密的接触。他讲的是客家话,我听不懂,我讲的是广州话,他更听不懂。我小时候,他来过我家几次。在任何人面前,外公都是孤单的,话不多。他喜欢抽着水烟,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木凳上,双眼无神,脸色苍白,瘦得脸的肉都凹下去,只见脸骨突出。由于长期抽烟,外公的牙齿又黑又黄。他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未曾给过我一分钱。那次,爷爷和外公同时来到我简陋的新居,爷爷会讲白话,便和我们兴高采烈地聊天。外公,只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静静的抽着烟,眼神不知飘到哪儿去,留给我的印象:一位贫穷而孤单的老人。熟悉他的身影,熟悉他孤单的样子,陌生的是他对我的感情。
点燃第二盏,脑海中浮现的是我时髦而俏丽的奶奶。我从未见过奶奶,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听爸爸说,奶奶对他很严厉,吃饭的时候,不许发出声音,不许只夹肉不夹菜,不许挑三拣四,有哪一条他和姑姑做不到,她就会拿着筷子狠狠打在他们嫩嫩的手上。家里最宝贵的就是奶奶留给爸爸的唯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那张照片,至今有几十年历史了,保存得很好。照片上的奶奶,电着时毛的发型,一双妩媚有神的大眼睛,饱满的鼻子,小巧的嘴唇,笑得如花般灿烂。当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我以为它是姑姑的靓照。姑姑像极了奶奶,面容姣好,脸型,发型,眼神,细微到脸部的每一处,都是那么相似,看到奶奶的照片,我会想起姑姑,看到姑姑,我会想起奶奶的照片。
点燃第三盏,脑海中浮现的是我驼背又唠叨的舅婆。前几年回乡,总会看到舅婆。她一点也没有变。一头的白发,深陷的双眼,尖尖长长的脸,驼着背,几乎九十度弯曲,经常咳嗽,吞咽困难,喉咙有痰,总是发声很大很奇怪的声音。每次回去,她都会煮糖水、包糯米糍、包汤圆给我们吃。听得最多的是她的唠叨。她总是对表妹每个行为,只要她看不惯,就会大声的指出,发表她的意见,重量不断重复,家里每个人都对她的唠叨感到厌烦。尤其是表妹,每次放学晚了回家,她就又要问起原因,又要大声批评,表妹每次都加快脚步,捂着耳朵跑上楼。她们家的矛盾,好像一个心结,埋藏在舅婆心里好多年。大前年我们回去,舅婆便把这心中的酸楚向母亲倾诉,还给了我一个红包,说我是个懂事的姑娘。其实,我也不很喜欢她,不喜欢她的驼背,她的丑脸,她的唠叨。可是想不到,那次竞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听到她的死讯,不知怎么眼里有些湿润,总想起她对我们的热情和关心。
如今我长大了,才发现,外公和奶奶是那么的可亲可敬,是他们把我的父母生下并养大,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今天我的母亲和父亲。我身上流着的,是他们的四分之一的血缘,血浓于水,虽然没有任何的感情培养,可是血浓于水,任何的阻隔都不能切断我们的血缘关系。也许这就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吧。
虽然我和舅婆没有血缘关系,可她是爸爸的养母,是一直关心着我们的亲人啊,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烛光燃燃,照亮整个湖面。花灯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在那灯火阑珊处,我仿佛看见她们的脸,从清晰到朦胧,只因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下来,可他们的模样,会永远占据着我心灵的一角、回忆的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