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浪鼓在他手里响了起来。
六月天,端午的粽香还未散尽街巷,西斜的日光已将田里的瓜藤晒出了深绿。铜板相撞之间夹杂着混乱的喧闹声,一代瓜神顶着发黄的草帽穿梭在人群里。
“换头发嘞,换头发嘞!”
他依然选择重复往常的腔调。四年前的他带着全村的希望进了城去做苦力,可时间一晃三年,挣来的钱意外被偷走,落得一身狼狈。还好学得一鹰眼功夫——不论哪儿的西瓜,他都知晓好坏甚至其生长情况。凭这本事,被村里人冠以“瓜神”的名号。还未走深这巷子,街坊就新添了熟悉的声音……
“诶,这不是咱们的那个……瓜神吗,怎么改行了呀?”
“改改行也顺便缓缓身子骨呗,六婶儿。”
瓜神脸上勉强笑了笑,抿起嘴巴继续走了。他原名柳三原,算卦的人说这孩子命不好,还说以后肯定会带来灾祸,所以他自小就被他生父丢弃了,后来邻居柳安在离家不远的三原河岸边捡到他,看着心疼便收养了下来并起了这个名字。全村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
“柳……柳三原,来,进茶馆儿来坐坐啊。”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大妈。”
“来喝口水啊,你看你这嘴唇子……”
“没事儿,谢谢大妈,谢谢大妈。小娃呢,去打工了吗?”
“是。这孩子……”
他认得小娃,是小时候一起玩大的,他也当然记得。这巷子的尽头是柳家庄的西门。他走累了,正午的日光和云似是戏弄着这片土地,但还好,这里的气象让人欣然。风推着柳絮不知去向,东南西北尽绕了一圈才算落下。
拨浪鼓是他的招呼方式。他摇了摇拨浪鼓,在路边找了一块儿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摘过草帽后的一个哈欠,打得似乎要躺下睡会儿。不知哪儿藏的家雀忽然飞起,惊得他一手冷汗。瓜神在想什么呢,难道真的要睡一觉吗,在这午后的阳光里?
“柳三全啊柳三全,少得一觉,开始忙活啦!”
“严叔严婶下午好……好。”
“这年头,哪有那么多头发要你收,听叔的话,还是歇了回去吧。”
“是啊快回去吧,我家儿子在家待着都被城里一家水泥厂要走了呢。”
他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想想三年前的经历,他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还有什么可说呢。起身吧,他擦了擦眼睛戴上了那顶金黄色的草帽,从这大门走了出去。他怕是给了自己一个方向,推着自行车继续走了下去。
午后的烈日在记忆的回声里加速下落,转眼是夕阳下落前的一刻。他才算抬起头,扫了一眼远山头的太阳,脚步加快了。脑海里回放着晌午的情景,一遍又一遍,他知道自己不如严叔家的老大儿子,这就是命吧,可命运呢,谁又能想得到……
天渐渐变暗。正当他又低下头时,发现自行车的后轮瘪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抿了一下嘴唇也没想什么,他只抬起后轮继续走,生怕没了这辆车。
天空彻底变黑了,不过还好找到了一个有人的地方。大红色的灯笼悬挂在水泥地上空,依旧是喧闹的样子,晚风与风铃横冲直撞,也颇有活跃的味道。看是一集市的样子,他乐了。在他前方不远处一群人正围成一团喊叫着什么,看样子十分热闹,他取下篮框将自行车放倒在地上,凑上前去。月光在六月的晚上越发滚烫,洒下一阵暖风,吹得风铃叮当作响。
只见一张长方形木桌上三个一模一样的西瓜并排放在一起,桌的两侧各坐着一个人,中间正对面是一个戴眼镜的先生,颇有些买药的味道。“红瓤,都是红瓤,没啥说的,”一高大个站出来指着西瓜喊道。随后一个年轻小伙子夯了下眼镜清了清嗓子,跟着说了一声“红的”。跟着还介绍了一大堆关于西瓜的知识,全场响起一阵掌声。柳三原呢,也跟着鼓掌。可在他看来,那些西瓜明明不是同一个颜色啊,到底说还是不说?只见桌子左侧的那个人操起一把刀准备切瓜。噢!他懂了,原来是赌瓜!这么简单的事情,对他来说简直不算什么难题。他毫无犹豫地喊出了两个字——“不对!最右边的是黄瓤瓜,是黄小玉西瓜。”他只见刚刚说话的那两位只是有点疑惑,他也因此没有顾忌。
几乎所有人都朝向他看去,大家纷纷议论起来。隐约听到有人说,“这小子是谁啊?”戴眼镜的先生一声令下,“切开看看。”所有人向前凑近想一睹瓜瓤的颜色。果然到最后一刀时,西瓜裂开了两半黄色瓤。全场安静了,都盯着他看,停了一会儿的风又吹来,这次他感觉舒服多了。他并没有沉默。柳三原声音颤颤的,指着身旁的那些瓜,挨个说出了瓜瓤的颜色,还叫上了名字,然后看着中间那个人,停下了接下来准备说的话。中间那位先生缓缓地起身,摘下眼睛切下一块西瓜,递给了他,顺便让他在对面的客栈楼下等等。
既然都吃了瓜,那就等吧。柳三原拾起倒下的自行车,连同篮框挪到客栈的一盏灯笼底下,借着一晚清澈的月光享用着白来的黄瓤西瓜,心里也当然一番甜味,正好解渴。
那群人散了,戴眼镜的那位先生缓缓走来,手中好像拿着什么。
“先生,谢谢你给我西瓜。”
“你懂瓜?那车子是你的?”
“懂……就懂一点。是,是我的。”
“那些瓜你都知道?都熟悉?”
“那最左边的是红小玉西瓜,中间的没籽儿,最右边的也是无籽瓜,皮比较薄……”
“你喜欢了解这些?”
“那当然。”
“小伙子,明天你在这儿等着我。这一百块钱给你,吃点东西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不不,先生这钱我真不能要,我没给你做什么。”
“以后就有了,拿着。”
“先生……”
他正纳闷儿,从旁边的客栈走出来一个人喊道,“喂,住不住啊,不住别影响我生意!”他恍然回到现实当中,这一晚就住这里吧。
第二天,风还是暖的,虽少了几份月光的温柔,但迎面升起的太阳足以让他感受到温婉,这是他生下以来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日出,朝阳径直从山边升起,所有影子逐渐被压缩,越来越短。他很早就在等了,等日出,等那个给他西瓜解渴的人。
“先生。”
“跟我去城里吧,帮我个忙。能带我去你家吗?”
“我?噢……好。”
“来吧上车,把你的车子放到后备箱。跟我讲讲……”
“我……”
一路上两个人聊了很多,大概一个小时后,车子到了家门口。柳安开了门,见到三原笑着跑进来。三原解释了情况后,先生终于问起,“我想带这孩子去省里的研究院,让他去帮个忙,你看怎么样。”柳安半信半疑,详细询问了情况后高兴地说,“没想到这娃还有这运气!”
几天后,柳三原就被一辆宝马车从村口的西门接到了城里。他看到严叔两口子从旁边走过,本想问候一声,但他们并没有在意。柳家庄还是以往的柳家庄,只是再也没见到一个推着自行车走路的人。午后的阳光变得柔和了许多,村子里时而落点雨水,村旁的瓜田还是那样富有生机。
柳家庄的拨浪鼓不见了,而几个月后拨浪鼓的声音却又传了起来,好像重复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