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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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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曹含清 发表时间:2024-06-25 14:37:33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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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活法是个大命题,因为人生有许多活法;在春天撒下一粒种子,期待秋天有所收获;是一种带着希望的活法。有了某些付出,期望得到回报也是一种活法;黎民百姓追求安稳。这安稳就是立身于世的基础,这也是一种保守的活法。赚了一桶金,有了安稳家庭衣食无忧,依然追求自己的理想,更是最健康的活法。罗曼罗兰有一句经典名言: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楚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因为人世间都有定数,自己人生的变数,就在于我们的内心。推荐阅读!

    出伏后,暑气渐渐消散,天气凉爽下来。一阵风吹来,院子中的桐树飘下几片黄叶。枝头的蝉声稀疏零落,偶尔吱吱的响几声。燕巢中的乳燕在屋檐下翩然飞旋。

    老罗每天忙忙碌碌,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田地闲下来滋生杂草,人闲下来徒增烦恼。

    他在腌菜屋腌制辣椒和豆角。逢集时他一大早去赶集卖腌菜。他不在乎卖多少钱,他有事可做,还能见到老熟人唠几句嗑儿,倾吐内心的郁闷,这是快乐的事情。快乐真的比钱重要,有很多快乐钱买不到。

    几十年来他与这片集市结下深厚的感情。集市上有些老面孔已经消失,他们或搬进城市,或猝然病死、埋入坟墓。当他偶尔看到新面孔时,内心往往泛出一丝欣喜,毕竟他们是新生力量,能够为集市注入一线活力。

    他有时真担心哪一天集市上的人流会枯竭,集市会永久歇业!

    玉米地上的杂草被他拾掇得干干净净。他弯着腰站在玉米丛中,瞅着一个个又长又粗的玉米棒子面露喜色。今年玉米长势好,准是个丰年!

    他也做起家务。小勇去镇上读初中后家里只长大,在屋檐下盘剩下他一人。一日三餐他却未曾漏掉,不像老唐懒得下厨,饥一顿、饱一顿。他学会做饭。他之前啥都不会做,现在能做几道小菜。美食是一种犒赏,吃后胃很舒坦,身体也受益。家中的破桌旧柜被他收拾得利利落落,不像老唐的屋子,手一摸桌子粘上一层灰尘。

    他想,四妮如果知道他这样做,一定会高兴。她不想他邋里邋遢,她也希望他活得清清爽爽、有条有理。

    那天临近中午时卫星开车回到芦湾。老罗有些诧异,从前他回来时要么节日,要么星期天。

    “今儿个星期二,你平时不都是星期天休息吗?”

    “橡胶厂业务不好,货物外运不出去,放了几天假。前段时间我妈‘断七’,我有事没请假回来,今儿个回来时拐到坟地烧了些纸钱。”

    在芦湾,人死后每隔七日,亲人要到坟前烧纸祭奠,至七七四十九日而止,称为“断七”,不过这种风俗现在很少人依循,甚至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断七”这回事。

    卫星从县城捎回一只烤鸭和一斤卤肉,摆在桐荫下的木桌上,两人坐下来吃饭。

    “我去做两碗鸡蛋汤,我现在会做饭了。”老罗想在儿子前露一手。

    “爸爸,不用麻烦,渴了喝口凉水就行。”卫星劝阻说。

    卫星看到父亲很有精气神儿,心里踏实很多。母亲去世后他担心父亲深陷悲伤走不出来,担心父亲的身体垮掉。他想把父亲接到县城住,父亲一口回绝。

    老罗心里明白,卫星在县城的家是个狭小的两室,像个蜗牛壳儿,拥挤不堪,他不想给儿子添乱。在芦湾,他和小勇无拘无束,过得自由而恬淡。

    “真有些后悔,早些年没有拍张全家福。谁知道我妈走得这么急……”

    卫星的话勾出老罗的伤感。老罗咽下一口卤肉说:“我也没想到,那天睡觉时还没事儿,半夜就出事了……到我这个年纪,命像是露水,不知不觉就晒干没了。”

    是啊,人至暮年,生命弱如朝露,不经意间被阳光蒸发。

    卫星坐在院子中,面对着头发斑白的父亲,他记得父亲从前头发乌黑稠密。他抬头望了一眼老桐树,树干比从前粗壮一大圈,他曾经在它的下面摔纸四角、玩玻璃球,时间一晃,三十多年光阴已经逝去,他已成家立业。

    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堆叠,它们色彩纷繁,多姿多样。他捋顺记忆,将记忆叠成一个个纸四角。

     

    我小的时候爱玩摔纸四角的游戏。记得叠纸四角的方法极其简单,拿来两张长方形的废旧书纸,每张纸对折起来叠成条形,把条形交叉组成十字形,然后将每一角折成三角且向内折进去,用手按压扎实,这样一只纸四角就叠成了。

    放学后,我和同学们在街巷上摔纸四角。记得游戏规则是两人轮番对阵,一人的纸四角握在手里,一人的纸四角正面放在地面。手拿纸四角的人朝向地面用力摔下去,将对方的纸四角摔成反面后获胜,对方的纸四角成为“战利品。”

    我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每当我获取一份“战利品”,便感到很有成就,比如今买体育彩票中奖还要高兴。

    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摔纸四角,我获胜后他却不肯将纸四角交给我,还要动手打我。对于他的蛮横无理与不守规则我很气愤,也不示弱,和他扭成一团。他抓着我的头发,我掐着他的脖颈,互不退让。他的哥哥看见后来帮忙,跺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他骑在我身上得意洋洋。我努力挣扎,用嘴咬他。

    我哥哥听说后跑过来给我报仇,激烈的打斗一触而发。对方气势汹汹,下手凶狠。哥哥笨手拙脚,我斯斯文文,我们处于劣势,但哥哥总挺身护着我,让对方的拳头落在他身上。

    最后哥哥被打得鼻青脸肿,我的头发被揪掉几根。

    回家后爸爸大声呵斥我们,在他看来孩子打架不分谁是谁非,既然能打起来,双方都有责任。

    妈妈拿来一瓶白酒在瓷碗中倒下一些,然后用棉花团蘸着酒水轻轻拭着哥哥脸上的伤痕。她常用这种土法为伤口杀菌消毒。酒水渗入伤痕后哥哥龇牙咧嘴,喊着蜇得慌,很疼。

    “你知道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打架!”妈妈用警告的口吻说。

    我望着哥哥,心里溅起几点愧疚。他是因为我而挨打的,尤其想到他用身体护着我,为我挡着对方的拳头,我很感动。

    不管别人咋说哥哥,说他弱智也罢,说他是傻屌也罢,他在我心目中是个小英雄!

    打那时起,我不再玩摔纸四角的游戏。至今这种游戏好像已经绝迹。现在的孩子们玩各种玩具、练轮滑、玩电子游戏,谁还玩那玩意儿!

    那场打斗在我内心笼上一层阴影。我性格变得内敛腼腆,甚至可以说是孤僻。我很少和小伙伴们一块玩耍,总是找个地方看书,把课本记得滚瓜烂熟。我的学习成绩很好,期末考试时经常获得奖状。

    爸爸用糨糊把奖状贴在堂屋的墙壁上,他满脸笑容,比我还要高兴。他在墙壁上贴下一张奖状,他站在奖状前微笑,时间一晃,大概过去十年,他已年过半百,我已经十八岁。

    那年我参加高考。高考后我预估六百多分,尤其是数学和理科综合,自我感觉考得很好。按照往年的情况,可以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班主任让我们慎重考虑后填报志愿。

    我内心十分纠结,我在想自己要不要上大学,我为啥上大学?我已经长大成人,我有选择自己活法的权利。

    在时光的河里,随波逐流往往流向平庸,乘风破浪才会冲向波澜壮阔。我要顺着自己的心走,不管是对是错,我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当时我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全家的生活紧紧巴巴。

    哥哥小学未毕业便离家谋生,他在酒店刷过盘子,在砖窑厂搬过砖,后来长大一些去建筑工地干苦力。他吃了很多苦,别人瞧不起他,甚至诓骗他。

    别人还说他脑子缺根筋,智力有毛病。我觉得哥哥是太憨厚。人过于憨厚常会被人视为愚蠢或呆傻。

    他到了结婚年龄仍然没人说媒,爸爸妈妈很着急。有一天终于媒婆来说媒,却张口要十五万块钱的彩礼。当时在芦湾这是个天文数字。爸爸妈妈却同意了,他们东拼西借,将彩礼凑够,把大嫂莉莉娶回家。

    在芦湾有好几个老光棍儿孤独终老,也有一个光棍儿娶来傻子当媳妇儿,媳妇儿生活难以自理,常常在床上屙屎、尿尿。这种婚姻是悲惨而痛苦的。

    我真的不希望哥哥混到这种地步!

    他吃了那么多苦,我希望婚姻给他带来幸福。

    当时我的二哥在县城一家修车店当学徒。他小时候喜欢唱歌,梦想着能够成为歌星。他时常抱着录音机听流行歌曲。他唱歌真的很好听。他穿得衣服很时髦儿,头发梳得很帅气。

    妈妈让我穿二哥的旧衣服,捡他的漏儿,我却穿不出去!比如牛仔裤吧,他在膝盖处用小刀故意划破,穿上去露肉,像是乞丐。还有外套,颜色花里胡哨,款型怪异,和老师所说的“奇装异服”相吻合,穿上去像是披着彩虹走,走到哪儿都是视觉的焦点。

    我和二哥志趣不同,很少说话。他讨厌我死气沉沉,古板无趣。我讨厌他唱歌的声音过高,搅扰我看书。

    不过他很受女生待见。有一次一个女生竟然让我帮她将一封情书交给他。

    “卫星,求你把这封信交给卫兵。”她说着将那封情书塞在我手里。

    “我二哥有女朋友了。”

    “那你也得交给她。”

    周末时我听见二哥的声音,推测他在卧室,我拿着那封信推门进去,只见他正搂着小梅接吻。我很尴尬,脸色绯红,身子忙要缩回去。他们却很镇定。

    “卫星,啥事啊?”二哥回头问我。

    “有个女生给你写的情书。”

    我将那封信递给他,然后低着头匆匆离开。

    “拆开我瞧瞧!”我听见小梅笑着说。

    小梅时常周末跟着二哥来我家,我将她视作准二嫂。她身材高挑,皮肤白净,长相秀媚,说她是班花也不为过。

    我琢磨不透,像二哥这种抽烟、早恋,一身坏毛病的“问题少年”,为啥这么受女生青睐。

    二哥去修车店当学徒后,他当歌星的梦想慢慢磨灭。他想开一家修车店自己当老板。

    “那得多少钱呢?现在咱家欠一屁股债,我们可帮不上你。”爸爸在饭桌上坦言说。

    “你们钱都花在大哥身上,根本不考虑我!我也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二哥愤怒地说。

    “你这兔崽子,竟敢和我犟嘴,你翅膀长硬了!”

    二哥满腔怒气,那天他没有吃完饭就气怏怏地返回县城。

    我猜得出来他愤恨大哥,愤恨父亲,愤恨我们这个家庭。在他踏向梦想的道路上,我们帮不了他什么忙,给他做不了优越的铺垫。他的无助与迷茫转化为冷漠与愤怒。

    高考后,我时常哼唱一首跟二哥学的歌曲:“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不过,我唱的远没二哥好听。

    那时我盘算着大学的开支,想到父母肩头的压力。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家境这么困难,上大学无疑会让家庭雪上加霜。

    爸爸说:“学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和你妈砸锅卖铁也能凑够你的学费。”

    我家的铁锅铁盆没有多重,真卖不了多少钱!

    我真的不想让父母再拆东墙补西墙,再剜肉补疮。想到他们厚着脸皮去向亲戚借钱,我内心异常难受。

    我为啥要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不是也得去工作吗?我将来不想坐在写字楼当白领,我希望在工厂找一份工作,干体力活儿又何妨!

    我想在工厂做工人应该使用不到微积分、高等数学及过多的英语,高中所学的知识足够用。我又何必浪费四年的时间和钱财上大学呢?

    灯光下我在床头的墙壁上用粉笔写下几句话:“我要做扑向火焰的蝴蝶,不触及花朵,便焚身陨灭。”

    填报志愿时,我在第一志愿写下“北京大学。”平行志愿也都是名校,记得有哈尔滨工业大学。

    班主任以为我过于乐观,甚至可以说是浮夸,北京大学在河南省每年的提档线远高于我预估的分数,我是自不量力!他建议我不要好高骛远,要务实一些,稳妥一些,不要拿自己的命运来做赌注。

    我笃定的事情不再改变,倔强地递上志愿,然后回家等待公布成绩。

    这件事惊动很多人,众人以为我在犯傻,其实我并没有抱着拼死一搏赌一把的心态,也不想考上北京大学。我决定不再上大学。我将志愿填报过高,只想让大学不要录取我。

        不久,高考分数公布,我确实考了六百多分,但是如我所愿,没被大学录取。我更不会调剂志愿、补报其它大学。

    我以这种荒诞不经的做法为我十几年的学业画上句号。

    我不在乎别人的嘲笑,不在乎眼前的茫然。

    选择自己的活法,承受其中的冷和暖,这就是人生!

    爸爸对我寄予厚望。我知道他想让我考上大学光宗耀祖,我让他失望,让他愤怒,但是我想我的这种做法也帮父母减轻了压力。我抓住了我的另一种命运,我要赶紧生活,燃放自己的烟火。

    我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找工作,见一家橡胶厂招人,我去了三次,一个领导终于面见我。我自我介绍后,他问我几个问题。当他得知我高考分数后很惊讶,又问我不想上大学的原因,我如实回答。

    “小伙子,你下周过来入职吧,我们正需要你这种人,以后好好干!”

    第二周我背着行李来报到。我穿上崭新的工装,向师傅学习技术,整日在车间忙忙碌碌,这一转眼,我在厂里已经上班十多年。

    时间掳走我的青春,同时赠给我爱情和亲情作为补偿。

    生活没有我预期的那么灿烂,也没有多么黯淡,美好与烦恼总会如期而来。

    我在工厂认识了晓静,最终结为夫妻,先后有了女儿和儿子。我们勤勤恳恳工作,在县城支撑起一个家。房子虽然狭小,却能容下一家人的小幸福。

    我从不后悔自个儿从前的决定。

    生活有无限种可能,每个人是自己的设计师,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卫星又想起母亲被送进医院的那天晚上,他真的没有想到母亲会忽然去世,像是一场噩梦。

    秋天的村庄安静而丰盈,被成熟的果子与玉米装点。阳光像是汩汩的温泉从天上流泻下来,在集市上亮堂堂的闪动。

    那天老罗如往常一样在集市上卖腌菜,到午后时他有些饿,肚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他蓦然想起四妮,从前这个时候她已经把热乎乎的午饭送来,可是现在无人再这样关心他。人啊,越活越孤独!一股惆怅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他从三轮车车斗的袋子掏出一个馍,坐在马扎上就着咸菜吃。当他吃一半时,心里更加想念四妮。他捂着脸涕泗滂沱,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着哭起来。

    刘屠户和老孙看到后连忙劝慰他。他用衣袖抹掉眼泪,慢慢起身收拾摊子要回家。他让刘屠户割下一斤猪肉,他放下两张零钱,刘屠户和他推让一番。

    老罗心里记着那天是星期六,傍晚时小勇将从镇上的初中放学回来,星期天在家休息。他准备为孙子包一顿饺子。从前家中包饺子时四妮把饺子馅儿剁好,他只帮忙擀面皮、烧火。

    他握着菜刀将猪肉在槐木砧板上剁碎,切入一些韭菜、大葱和生姜。他将饺子馅儿做好后放入铝盆搅拌,又忙着和面、擀面皮,然后不紧不慢地包着饺子。

    忙活很久,他面前排满包好的饺子。他又握着丝瓜络儿刷锅,舀入两瓢井水,准备等小勇回家后烧火。

    他洗掉沾满面粉的手,起身到院子中歇息,只见夕阳西沉,橘红色的余辉浸满院子,晚霞罩在天边。一阵风吹来,吹落几片枯皱的桐叶。一群蚂蚁仍然在地面上忙忙碌碌,为几粒食物的碎屑而劳苦。

    他静坐在院子中等待小勇回家,霞光辉映着他淡然的表情。他好像在等待死亡,也在等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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