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无论白天黑夜,我关锁了大门,和儿子自狱在院子里,哪里都不去,也不想去。
虽然天不再那么热,但也没有冷的意思。所以儿子不穿裤子,我也不穿上衣。房子里钻得久了,我领着儿子,老猴领小猴似的,去院子里放风。
我家院子不算小,足足有两亩大。院子里有园子,园子里李子树、苹果树、桃树,还有一棵核桃树。不过这些树都才一岁多,和儿子同龄,我种它们本就是着想于儿子。
我自己童年过,那个时候我家没有果树。每年果子能吃的时候,瞅着有果树人家的孩子的那个甜美劲儿,我把手指头放进嘴里用牙尖咬。
俗话说:桃三年、杏四年、想吃核桃十八年。我想,再有三年那桃树、李子树肯定是要花有花,要果有果……可是十八年后,我奔七十了,就算活着,那满树的核桃我也只能是扶着拐杖,望想的份儿了。
但是,想到儿子能吃上,或者儿子领着自己的女朋友能吃上,我也就幸福直了!
要不,怎能说得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呢!
园子里还有各种蔬菜,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青的辣椒……只是秋天了,它们的精神状况是一日不如一日。
昨夜风大,吹倒了西红柿架。我去扶起,儿子蹒蹒跚跚地跟来了。他小手指着啊啊地问,我说这是西红柿。他啊啊地回答,使劲儿摘了一只半熟的,咬了一口,酸的皱起眉头直匝嘴。
我暗自好笑。遥想当年,熟透的西红柿尚且要那第一个人大着胆子下口,何况这半生的呢。
有十几个西瓜,瓜蔓也将要死了,它们留恋地卧在瓜蔓旁边等那归去的日子。
人常说“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如何理解这“离不开”?生离不开,死离不开,就是离不开。更重要的是:那份儿养育的恩情,天高地厚,怎能离得开!
儿子蹒蹒跚跚地奔波到西瓜跟前,用小手拍着啊啊地问我。我说这是西瓜。他啊啊地回应。儿子竟然卯足了劲儿,抱起一个西瓜。我紧喊慢喊,还是迟了。那将死的瓜蔓不肯撒手,儿子一起身,反被拽了一个跟头。“啪嚓!”西瓜破了,亮出红艳艳的瓜瓤。
儿子的跟头栽得不小,脸上满是土和烂叶子,他哇哇地哭。可当他看到那红的瓜瓤时,不哭了,爬下就啃。我看见他胸前泪水、瓜水漫流,也不管,由他去吧……享受最好是一种纯自然的事情。
我坐下来抽烟,听见儿子吭吭嘁嘁的。回头一看,他又摘了只一点都没熟的香瓜蛋子啃。苦得他舌头吐的老长,一副欲哭又不知从何哭起的相。
我禁不住大笑,傻瓜吃生瓜,有苦难言啊!
我极其疼爱地把儿子抱出菜园。菜园边上,有几棵葵花,花早落了。现在是满花盘的籽实,头沉重地垂着。在我眼里,这个时候的葵花是最朴实的。不再像开花时节,整天陪着笑脸跟着太阳转。
儿子见我立在葵花前,用小手指着葵花啊啊问。我告诉他这是葵花。我又告诉他葵花是传说中的美丽女神克里泰。女神克里泰苦恋太阳神阿波罗,所以她每天每天从早到晚地张望着太阳转……
切!儿子理都不理。他竟然扳住了低垂的葵花头,拼命地往下拽。“咔嚓!”一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怀里抱着憔悴的克里泰哇哇地哭。
我也不管,哭就哭去吧。那克里泰为阿波罗哭了何止千万年,阿波罗连头都没回。今天竟然有为她哭的我儿子,这也算是一段凄美的神话!
我背着手来到菜园另一边辣椒跟前。看着那一簇一簇的辣椒树,上面结满了弯弯扭扭的辣椒,心里盘算晚饭炒一盘辣椒肉。
儿子又啊啊地指着辣椒来了。他眼圈都是泪湿的泥土,身上也泥糊得不成样子!我告诉他这是辣椒,他啊啊地摘了一只。我赶紧说这不能吃,但是迟了。他下口快,也哭得快。小猴吃辣椒的痛苦相,我终于见识了!
这下,我可不能不管。急忙抱起儿子直奔厨房,冰箱里有“爽歪歪”。看着边哭边喝的儿子,我忽然意识到,有时候这纯自然的享受也是行不通的。太纯自然,或完全纯自然的享受,那是身上长毛,刀耕火种的年代。
精着屁股的儿子和光着背子的我在园子里折腾累了,并肩坐在门台子上乘凉。这时,我觉得坐在我身边的不是儿子,而是一位灵犀相通的朋友,是一个在半天的时间里尝遍了酸甜苦辣的朋友。
看着儿子脏兮兮的狼狈相,我把他拥进怀里亲了又亲。
有几只麻雀打了个旋儿,落在不远处啄食。这几只麻雀的窝就在我家房檐下。所以它们不陌生我们,我们也不陌生它们。
儿子挣脱我的怀抱,啊啊地撵了去。麻雀飞起,又不远飞,落在不远处。儿子啊啊地继续撵,麻雀继续飞……麻雀实在是没地儿落了,扇动翅膀飞过了墙头。儿子望着飞去的麻雀哇哇哭。
我还是不管他。因为有些事情我给他无法讲明白,由着他哭一哭,也许能多少明白点道理。
儿子失望地,蹒蹒跚跚地来到我跟前,张开双臂,扑进我的怀里,指着我的乳头啊啊地问。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又能回答他什么呢?
缘于某种心底的伤感,我疼爱地抱起儿子,准备穿好了衣服开了铁锁出了大门释放了自己去秋天里想想……
谁知,儿子竟然用细嫩的指尖拼力掐我的乳头,我疼得吼了他。他委曲地哇哇大哭,那哭声是我没有听到过的。
我抱着儿子,转悠在秋天里。儿子还断断续续地哭,我想:哭吧,在该哭能哭的时候,把哭的感觉找够,不要等着像我这样的年龄再哭,就算是哭出了明白,那也是秋天里的雷声,真是太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