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23的这一天,生产队在村口大涝坝旁边的广场空地上召开了年终最后一次社员大会,会议内容是公布生产队年终决算结果,同时兑现找补各家各户全年的劳动分红现金和结余口粮。这可是生产队一年四季里最为重大、最为喜庆、最为牵动人心的大事情。因此,比平日里多了几份热闹气氛。虽然是隆冬季节,但是在被清理了积雪并且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露天会场上,依然显得风和日丽,喜气洋洋。会场内外彩旗飘飘,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人声鼎沸。71户、386口社员群众除去向队长打招呼请假,说是要走亲戚、去娘家,或说患着头痛脑热、感冒风寒,或者年事已高,卧床不起,不能下地走动的人员以外,基本上全部参加了。大家各自肩头上杠着能装粮食的口袋、木斗、箩筐,手中提着自己家自制备用的小板凳、马紮子、团蒲坐垫陆陆续续地进入了会场。也有因为贪玩嬉闹而耽搁了时间,大而化之,对于参加生产队会议事宜准备不充分的年轻人,他们扔掉了手中的扑克牌,牛九花花,赤手空拳急匆匆的赶到会场,也不管它什么三七二十一,先找块空闲地方坐下来再说。有豁胸荡腹的年轻小伙子干脆脱下自己的鞋子来,垫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男女老少黑压压的一大片,非常壮观。坐在会场中的大娘岁婶小媳妇俏姑娘们的手中还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各种针线活路。
不一会儿,队长张来福他们一行队干部来到了会场,人们的注意力即刻投向了那简陋的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只保温瓶,两只玻璃茶杯的主席台上。张来福挥挥手,清清嗓门:
“大家静一静,也请注意了,我们水沟滩洼生产队的贫下中农、水沟滩洼生产队的社员群众,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下,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战天斗地,不违农时,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为国家做出了积极地贡献,为集体事业做出了积极地贡献,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积极地贡献,也以实际行动支援了世界革命。我代表队委会向各位父老乡亲们问声好!大家辛苦了!”
“抓革命,促生产!”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人民公社万岁!”
“社会主义制度万岁!”
“贫下中农万岁!”
台下顿时口号声震天,掌声雷动。
“乡亲们:话又说回来了,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走社会主义的集体化道路就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就是为了期盼能够早日过上幸福日子。作为农民,我知道大家心里边实实在在的在想些什么了,大家眼睁睁地就期盼着一年一度的生产队年终决算!一年盼着一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我这个队长问心有愧啊!……”
来福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有些沙哑,眼睛不止地忽闪着,好像充盈着汪汪的泪水。他背转过身子,掏出了手帕,擦了擦,顿了一顿,然后哑了一口茶,咳嗽了几声,揉揉鼻子,继续着自己的讲话内容:
“和历年比,和过去比,我们是有所进步。粮食随然丰收了,生产随然发展了,但是经济效益非常差劲,一个劳动日值还不到五毛钱!这样的境况距离我们的理想相差甚远哪,距离我们梦寐以求的‘小康生活’相差甚远哪!大家都非常想知道自己家一年来的劳动报酬是个啥境况。等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找补款去买油盐酱醋,看病抓药,买衣服,置年货,娶媳妇……杯水车薪啊!再说了,年关将至,一年来轰轰烈烈的集体生产劳动也即将落下帷幕,贫富有个年呢,我们庄稼汉人,图的就是个‘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念想,今天的分红找补、兑现工作无论如何也要尽快结束!生产队决定,明天就开始放假,大家就安心地准备过春节大年的事情!下面由生产队会计董雨儿同志给大家详细、如实地公布今年的劳动收益分配结果!”
董雨儿,红扑扑的脸蛋,留着剪发头,一米六的个头,戴一副白色近视眼镜,斯斯文文,看上去一副干净利落的形象,一位非常知性干练的女青年。她有些腼腆地走上了主席台,给大家深深地鞠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扫视了一眼台下的几百号社员群众,脸色即刻红润了起来。不难看出,她显得比平日里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用手掀扶了一下鼻尖上的眼镜框,非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念着“分配方案”上的表格数据。
董雨儿不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子,她是前年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伟大号召从兰州市插队落户于水沟滩洼生产队“知识青年点”的女知青,曾担任过生产队“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她一个从大城市下来的女孩子,能够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修整农田基本建设的宏大工程中中泥里来,水里去,极具有“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令人钦佩。被作为党在农村第一线年轻妇女干部的培养提拔对象已经有两个年头了。今年春季由贫下中农推荐、公社革命委员会任命为水沟滩洼生产队的队务委员兼生产队会计,做生产队办公室的工作。对于生产队繁杂的账务核算她还确实有些生疏,是在公社会计辅导员尚喜田同志和大队文书杨霞姑娘的辅佐下才完成结算账务的。台上董雨儿一字一句、一项一项、认真地念读着有关数据,台下社员们一字一句、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认真地倾听着:
粮田面积1,075亩,总产量475,292斤,平均单产434斤,给国家缴售公、购粮187,680斤,人均贡献487斤,提留储备粮、战备粮51,150斤,人均133斤,提留籽种、饲料、其他提成粮35,690斤,社员口粮分配200,772斤,人均500斤。现金总收入64,930.13元,总支出16,929.37元,提留国家税金3,633元,提留公积金3,000元,提留公益金882元,储备金4,914元,社员分红现金36,459元,平均劳动日值0.32元……
张三、李四直到公布完了具体的社员花名册的具体数字之后,大家才有了纷纷提问和交头接耳的那种骚动:
“听出来了,今年算是增产了,丰收了,比往年要强一些呢!”
“会计,把我们家的找补现金、找补口粮的数字再念一遍哈,我咋就一忽而给忘了呢!”
“嘘,满仺叔家劳力多,分红长款就要208元啊,那么多?那可是全队的第一名、状元啊!”
“呀哟,朱家老九家咋就又超支了呢?全队倒数第一,还要倒贴二百多呀?这可咋样过年啊?可怜哟……”
……
是啊,这朱家老九朱耀宗可是个老超支户了,也是个老牌困难户。他家月月口粮赶不上站口,季季要领国家的救济款,年年吃着国家的回销粮,借着生产队的储备粮。一家人过着瓜菜代的破破烂烂的日子,其恓惶境况实在让人揪心。这不,在这份水沟滩洼生产队《年终社员劳动收益分配》的表格册子上面,清楚地记录着:户主朱耀宗(朱家老九)家全年的基本情况:人口:13(口);劳力:4(个);总工分:12018(个);折合劳动工日:1201.8(个);劳动日值:0.32(元);现金总收入:384.58(元);应得口粮分配:3912(斤),(每人每天才平均七两标准);已经预借口粮:3710(斤);结余找补口粮:202(斤);口粮价格:440.32(元);各项扣除:(含国家返销供应口粮款、储备粮款、以前预借款)198.21(元);现金结余:(超支)253.95(元)。
按生产队的制度说,朱老九家是个超支户,还拖欠着生产队的口粮款,这次是不能够给他家找补结余口粮的。张来福队长在社员大会上最后补充宣布说:“为了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特殊情况,特殊照顾,生产队研究决定,朱老九家的超支款在生产队公益金帐下列支,作为特困户减免,结余口粮还是让他打回家去,一家人总得要吃饭嘛,这叫特事特办!你们大家伙说对不对啊?同意不同意?”
“同意!”社员们异口同声。
朱家老九朱耀宗、老十朱耀祖兄弟俩至今都没有分家单过是有个缘由的。解放以前他们家是从陕西麟游县迁徙过来的,在水沟滩洼这块地方,他们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靠拉长工,打短工,做佃户为生。父母共生育他们兄弟十个,因为民国十八年闹地震,山体滑坡,全村子有十几户人家的土窑洞庄子被山体坍塌淹没,死伤了不少人口。朱家前面的八个哥哥和父亲一家九口人遇难,只留下了老九、老十和老母亲相依为命。后来,老九给黄花沟沟的名门望族、地主席治家拉长工,母亲给别人家缝补衣服、织土布、打零杂。三十岁上的那一年,有一个从河南逃荒上来的老者,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乞讨于青砖蓝瓦、朱漆门楼的席治庄园,说是自己的老家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水灾,一家人又于逃荒途中失散,指望着有个好心人家能够收留自己的女儿,多少给上一点盘缠路费都行,自己还要上路寻找失散了的亲人。人们见那个女孩倒也生得眉目俊秀,只可惜是个能说半句话的“哑巴女”。正在人们凑热闹瞧究竟的空子,席员外渡着方步慢悠悠地来到人群中,见此情形,心中思忖:自己家的长工朱老九家境贫寒,说不上媳妇,这倒是个合适的好相口,何不发个善念成全他们?于是,他喊管家拿来了两枚“袁大头”给了那个乞讨要饭的老者,还吩咐给了他五升荞麦。那个河南老汉泪水涟涟,拉着女儿一起跪下,连连给席员外磕着响头,千恩万谢:“指望我这命苦的女娃能够逃条生路……”
河南老汉离去之后,席员外又喊来了朱老九:“憨娃子,你的运气来了,你从十二岁那年就在我家开始干活了,如今也已经有些年头了,看在你娃人老实本分,不耍奸溜滑,肯卖力气的份上,今天,算我给你买了个媳妇,别嫌弃她是个哑巴,将来能生个一儿半女,为你传子留后,也算是一家子人呢!”
后来解放了,在批斗大地主席治的阶级斗争大会上,公家人安排苦大仇深的朱老九上台“诉苦”,要他揭发地主的“罪行”。谁知这个一字不识、老实巴交的朱老九说着说着就“离题走火”了,他说:
“总得来讲,席员外这人对着哩,是他发慈悲善念为我娶上了媳妇的,我记他一辈子的情……”
台下一片嘘嘘,主持人示意他打住,赶紧拉他下去休息。这个故事至今被方圆乡党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呢。
朱老九家划分了土地,再后来参加了合作社。那个哑巴妻子还为他生下了两男三女的孩子。老大是四九年生的,取名叫解放,老二是五二年生的,叫转社,三个女儿大的叫梅花,二的叫兰花,小的叫杏花。只是他的兄弟朱耀祖跨过了说媳妇的年龄,至今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讨得上老婆,一直打着光棍。这个事情一直是老母亲朱老太太的一块心病。老太太过世的时候,也是因为牵念小儿子孤孤单单孑然一身而久久不能咽气瞑目。弥留之际,她气若游丝,几次断断续续地对儿子老九托付说:
“九子啊,老娘我命苦啊,养你们弟兄十个,那一年‘地动了’,老天爷一时不长眼睛,一起就收去了八个,只留下了你们俩,因为家里贫穷,你兄弟一辈子至今未娶,都是我这个当***没有本事和能耐啊,你媳妇虽然是个哑巴女,但是她人挺聪明贤惠的,心里什么都明白,还为我们朱家生下了两个孙子……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死了以后,上‘门告’的时候,老大解放是你的长子,顶门立户自然是你的后人了,能不能将老二转社过继给你兄弟老十为后呢?天下人心都向下吊着呢,老人心在儿女上,这只是妈一个人的念想,还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呢!”
“妈,都是自家的崽,怎么都行,就依您的吩咐办吧!”泪眼簌簌的老九满口应允。
“儿啊,这样也好,我死了之后,好歹你们兄弟俩就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了,也别分家单过,那样子他连个挠锅底子的人都没有,多可怜的……”
“行行行,儿子听您的,我们不分家,老十有我这个当哥的照顾,妈,您放心好啦!……”
以上往事,朱老九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如今孩子们也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三个女儿也都已经相继出嫁,大儿子解放也娶了媳妇名叫水莲,只是在生下三个孙子之后患上了那个非常麻缠的“结核病”,久治不愈,常年四季抱着个药罐子。去年在朱老太太过世不久,解放的媳妇也跟着撒手西去了,一家子老老少少13口人,一个哑巴,三个光棍,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吃穿艰难,日子过得烂烂场场。最让朱老九、朱老十牵心愁肠的是老二土改自小就患有“自闭症”,今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不为其拌扯娶一房媳妇咋成?如果再往下拖磨一些时候,将是上一辈朱老十的人生重演呀。
上个月一个远方亲戚来他们家说,附近野狐湾村子谢家有一女孩,名叫桃花,十八岁年纪,不识字,其父母双亡,和哥哥嫂嫂一起生活,针线茶饭样样能巧,只是自幼患过“狼疮”,至今没有头发,意欲给朱家老二朱老十的儿子土改说合个媳妇。朱老九、老十一家人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并且谢天谢地,说目下手头紧张,待到生产队年终决算下来了再说。谁知,决算结果现在倒是出来了,可是仍然“超支”,没有了念想和指望。这事愁肠得老九、老十兄弟俩成天抱着个旱烟锅,长吁短叹,彻夜难眠。
腊月二十八的这一天,队长张来福家要杀过年猪,一则是请老九、老十帮帮忙,二则也是请老兄弟两来家吃新杀猪肉喝黄酒。在那个生产队的时期,村子里能杀得起过年猪的人家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晚上吃饭期间,来福看着少言寡语,闷闷不乐的朱家兄弟俩好像有什么难肠的事儿憋在心里,就问:“两位老表叔爸,过个年还有什么具体的困难吗?说出来生产队会帮你们解决的,再说了还有乡亲们大家伙嘛!”
朱老十只是摇摇头,继续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不再言喘。朱老九倒是长叹一声:
“哎!好我的侄子娃呢!这年倒是好过着呢,漠糊搅团暂时还有一口,饱也好,饿也好,睡一晚上就过了。只是我们家哪漫长的日子倒是难过呀,目下手里掂着一本非常难念的经呢,横竖不是个‘难’字就是个‘愁’字,不知道咋个念法!都是因为日子过得穷苦啊!……”于是将生产队决算又超支了,土改说媳妇也没有了指望念想,眼睁睁地看着即将泡汤了的事情说了一遍。
来福说:“老表叔爸,这可是喜事儿啊,应该高兴才对!”
“哎,要看的一分人民币都没有,咋个喜法?”
“我这猪肉不吃了,留下来明个背进县城的集市上,换它几十元人民币,为土改兄弟换媳妇!再缺的钱,我找满仓叔他们几家长款户!”
“这话都对着呢,只是土改患‘自闭症’一副傻呼呼的样子,那个桃花姑娘怕是相不中呢!”
来福挠挠头皮,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
“老表叔,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莫愁,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