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邻居

凡居住在我们这一条马路上的居民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Grandma Joe。长期以来大家都这样称呼她，她也非常乐意接受这样一份情意。用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她便是众家老好婆，大家的好奶奶。她几乎认识街上每一个居民，不仅如此，她还可以如数家珍那样告诉你，这一家以前的业主是谁，那一家又为什么好端端的搬到黄金海岸去。

乔老太是退休多年的中学地理老师。年青时在这里结婚成家，退休后曾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挨家挨户上门访问，义务为政府撰写了地方志。所以这一块地区的历史变迁和人口变动的来龙去脉都了解得一淸二楚，可称为“老地保”。我正式认识她还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她是我第一个澳洲朋友。那时我己经六十八岁，而乔老太则是八十六高龄。上午，每当我准时出门走近马路，便经常看到对马路的一位老太太从她家的大花园里蹒跚地走出來。高高的，瘦瘦的，冬天还沒有到来，小伙子还赤脚拖鞋体恤短裤，而这位老太却身披一件深色老式斗篷，兜着头缓缓徐走。看上去怪阴森森的，好像十八世纪欧洲古城堡里的历史人物。有时我真担心一阵风会把她吹倒而去扶她一把，但是她似乎毫不在乎饶有兴趣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她意识到我这个唯一的中国老头是Jin的爸爸，四目相对，她便缓缓拉下帽子点头微笑示意。因为我要准点赶上到Horsby的火车班次上英语课，所以总是急急匆匆快步赶路不敢同她攀谈。更何况自己的英语就这么点，畅谈起来听不懂说不出倒是小事，失礼就不敬了。

一次，我下午放学回家在购物中心面对面遇到到了老太，她拖着一个活轮小拖包正要下台阶，我忙不及待地帮她拎了下来，便打消了购物的念头，陪同老太一路走回家。她向我解释已多年不开车了，平时购物总是有亲朋接送，那次是临时想起买点少量水果。

二、朋友

她独自一人住在占地面积1300多平方米的住宅里,建筑面积不足200，所以显得花园特大。房地产发展商盯了她好几年想把它买来，但是老太铁了心硬是不肯。我注意到当她说到“Our respond is no!"（我们的答复就是不！）时，不仅语气斩钉截铁，而是肢体语言相当夸张，只見她嘴角一歪，眼睛一睁开，头颈一斜挎，手臂一摆，一副居高临下胜利者的姿态。我还听不懂为啥她把逻辑重音放在“我们的”上。

按常情，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独自生活已经夠累的了，问题是偌大的的一个花园，轧草、修枝、浇水这些粗活光靠外援也不是长久之计，以通常人的选择，不如卖掉之后搬到有现代化设施的老年休闲公寓去，省事省力，要舒服得多。后来经她一番解释就不难理解她的初衷。

原来丈夫亡故，两个女儿都有自己的家。正因为女儿都在这老房子里出世，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们成长的见证，都灌注着母亲的乳汁和汗水。从路边花园入口到住房长长的一条石板走廊都留着她们步步成长的足迹。在她们家庭成员的心目中，这是一条母爱的长廊，一条温馨的长廊，一条健康的历史长廊。老太六十多年来已习惯在这里生活，一动不如一静。

三、理解

乔老太不甘寂寞，热情好客。如果我有一阵子不到她家去坐坐，她便会打电话来邀请。有一次她竟撑着雨伞跌跌撞撞地上门来，真吓得我心里噗噗跳，万一不慎跌倒我怎样担当得起。

她家的客厅不大，家俱摆设也比较简朴。最显眼的便是靠墙角的一架老式钢琴，墙上四周挂着尺寸不大的水彩画。主人的爱好和艺术修养也就此显露出来。我第一次拜访她时，曾细心地欣赏她墙上的早年作品。有人物的，更多是风景的；有乡村的，更多是城市的。笔触不重，淡淡的，轻轻的，线条很流畅；色彩不艳，浓淡轻重协调柔和，结构相宜。不一会，她捧出一叠画册，都是年轻时偕丈夫在国外旅游时所作的素描。她指指点点，说这是在伦敦，那是在罗马。她重点介绍在弗罗伦斯的那几张，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或许它是欧洲文艺复兴的摇篮所在地，情有独钟。其间，她情不自禁地呷上一口红酒，然后不好意思把问我“对不起，刚才讲到啥地方啦？”经提示后，又兴致勃勃地讲下去。不知是红酒反应的缘故还是怀旧兴奋所致她显得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歇了一会，大家喝了一杯咖啡，她又从房间里捧出几本照相冊，一一为我介绍。几年来，类似观看这些颜色有些泛黄的画册和黑白照相的款待至少有过三次重复，内容和程序都是一个拷贝。看来老年人酷爱怀旧，好像这样能有效地把时空又挪回到昔日的情景中去，得以享受旧时温暖阳光，重温潇洒青春，唤醒寂寞心灵。我不忍拂其盛情好意而扫兴地向她点明。每次我都是以她的忠实观众和热情的观众身份领受她的友好款待。自己心里在想，她如此不倦地向客人介绍，是把我敬为上宾视为知己，我怎能不尊重主人的一片真心诚意呢？同时也马上联系到自己，说不定不久有一天我也会走她同样的路，做类似的事。我领悟到理解上的宽容在人际交往中是必需的，是乔老太亲自教会我这一点。

四、交流

有一天，乔老太忽然心血来潮向我提出一个难题，要我介绍中国封建社会的情况。她告诉我只是从“丝绸之路”地图上认识一点中国，充其量也不过是地理图册上故宫建筑之类的内容。我深知自己的底线，即使再读十年英语也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但又不忍断然拒绝。后来向她讨饶，以介绍盛唐和晚淸一盛一衰的概况来勉强完成这一课题。于是乎从胡永娟老师那里借来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做了一些摘録，然后凭籍汉译英、英译汉两本词典足足忙了三个星期完成初稿。其中内容特别提到关系到兴衰的让步政策和关闭政策。

我惴惴不安硬着头皮拿了手写的初稿和1988年自己在长城故宫等处拍摄的照片一并送到她家里试图过关。然后打算再请人修改后来重新打印出来好交差。始及未料的是她居然能看懂这份半生不熟不中不西的怪胎材料。同时强调不必打印而就是喜欢我英文字母连写的手稿。她惊讶地问我何时何地学写这种老式书写体裁的。我如实地告诉在中学读书时候曾写过几年Copy Book。我父亲管教很严，很注重子女的中英文书写。他把字形像地比作一个人的服饰，“Hander writing is the dress of a man",这同英语里“Language is the dress of thought”（言为心声）有些近似。她听了频频点头哈哈大笑。

然后从书写话题转到旧上海的文化现象上来，重点是美国电影。当我不加思索地报出美国红星埃洛而弗林、享弗萊鲍嘉、克拉克蓋博儿、㤗隆鲍华等一系名字来时，她大吃一惊。我告诉她至今还能唱《卡萨白兰卡》（战地谍影）的主题歌“As Time Goes By",便哼了起来，“You must remember This......”，她也在一旁附和哼了几句。

她太不了解中国，原以为旧中国封建闭塞，想不到几十年前的上海、天津等大城市已同世界各国有着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广泛交流。同时，我也告诉她从前对澳大利亚知之甚少，印象中除了袋鼠便是沙漠。可见开放交流是十分必要的。当告别时，她在门口拖住我的衣䄂，郑重地纠正我的错误，“六呎二吋的英俊小生埃洛儿弗林是正宗的澳洲人,并非美国人。”这倒是我闻所未闻的趣事。

五、怀念

从2003年开始，乔老太的健康情况欠佳，生活起居不能全部自理，便住进了老人院。她的头脑还是非常清醒，常常眷恋老家,于是女儿便一次又一次驾车让她旧地重遊，一次次地唤起她对旧时的幸福回忆。

在这里，她曾亲手播种了无数友谊的种子，如今郁郁葱葱，花团锦簇，都期待她的光临。在这里，她曾探索过人生道路的方向，如今路已平，道已通，置身于人群里，不孤不独，不涸不干。虽然自己是一滴水，但已汇合在洪流中；虽然自己只能缓缓慢步，但在时代潮流的推动下，照样奔腾疾驰，不落人后。为此，她又禁不住笑逐颜开，人暖暖人。

2006年的一天，她安详地离开人世去了天国。她将作一次更广泛的的仙遊，描绘更奇妙的仙境。她的一生没有惊人的业绩，是平凡的一生，是从容悠闲的一生。她的水彩画，她的黑白照相，形象地揭示了她的人生亮点。她是上一代澳大利亚妇女的化身：淳朴敦厚。乔老太，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