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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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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泉 发表时间:2015-01-01 05:46:52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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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远怀如愁一天秋。这世界有谁真正值得我深深的怀念?唯有伟大的母亲。”文章以回忆、记叙母亲以及与母亲相关的人和事来感悟人生,表达了对于亲人的深切还念和知恩图报的情怀。作者的文章虽投小说栏目,却有散文的风格,往事如烟,记忆犹新,一一追溯。故事真实,历历在目;文字流畅,如行云流水;情感深沉,如诉如泣。

         雨后的清晨,凉爽中听到河对岸叽叽的虫鸣。这是入秋后第一次从燠热中走过,听到只有秋天里才有的熟悉声音。还没至昨夜小楼寒四壁,半堆金井霜华白,但仅那初初的秋天况味中的虫鸣声,已让我感到秋天的到达。我在虫鸣声中静伫,倾听自己起伏的心跳,并将秋天的记忆归拢……
      1
      你在我梦中。想起你,多少次梦中泪湿枕巾。远逝了的人和事不愿多想。想,是一种自残,无论美好,抑或伤情。都远去了,远去得无法触摸,远去得渺茫而让人痛彻不已。我们只有一味地朝一个既定方向走,愿意或不,都行,但却无法抗拒或短或长的行程。
      我走在秋天。秋天有菊花黄,柿儿红。秋天有瑟瑟的雨,阵阵的风。秋天的草黄成一片凄凉。落叶缤纷。
      在黄风野浪里降生,就与秋天有了相约。大平原一望无际。狂风肆虐,扬起漫天黄尘。我的哭声在风中播扬,惊悸了所有生灵,唯有你昏迷不醒,忘记所有色彩和风声的尖厉。你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失去了所有知觉和记忆。一棵树落满黑色的饥饿。命运注定这样。所有的秋天气息深入骨髓。在秋天里怀念。沉思使我忘记回家的路。多少次走进秋的深处,在季节边缘遥望苍茫云天。孤雁的凄鸣远去,它在何处安身?它的同伴又在世界的何处?
      远怀如愁一天秋。
      但是,这世界有谁真正值得我深深的怀念?
      2
      一座小城在平原上古老。一座小城里可以演绎千年历史,和世代人生。老屋房脊上垂挂满枝红枣。鱼鳞小瓦。青苔沿背阴的墙体洇到屋顶。无人考究老屋建于何年。但是,老屋却见证了一代代飞快流逝的生命。
      那年的秋很快过去。天开始浑黄。风凛冽得不成样子。忽然糙糙的雪粒子毛毛地下。一夜积累,雪厚厚地覆压一切。很静的清晨,很静的街道。谁家婴孩嫩声地哭醒许多沉睡?
      那只水桶空了。没水不成。我去打水,妹妹后面跟着。你安排的,一旦我掉进水里,让她喊人相救。我把水打回来。在井边滑倒了,虽没掉进井里,却摔断一颗门牙。病床上的你伤心的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摔断那颗门牙的牙龈一到秋天就钻心的疼。在院落的地上疼得打滚。忍不住那种欲死不能的疼。疼痛过后,昏睡一个下午。做了梦,梦见自己的十指粗如棒槌。高烧不退。昏黄的煤油灯影里记住了一个模糊而慈祥老人的面容。他是我爷。他还有一位哥哥和嫂嫂,我应叫大爷大奶。他们没来看我。他们平时见了我躲着走。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走进阴凉的屋里,想起我的蟋蟀。秋天的草虫中它们骁勇而富灵性。它们在搏斗中鸣叫以壮士气。把它们养在所有的瓶罐中。得到一碗上乘品种我能高兴得忘乎所以。
      只是,谁来向你告状,说我昨夜逮蟋蟀扒倒了她家墙头?!
      3
      你的眼神充满温情和哀怨。初雪薄如蝉翼。我一直觉得平原的雪早早地下在秋天。枝头孤寂在雪中,树上还有未落尽的叶子,红红的浆果。
      雪在夜中铺成深厚。朔风扯起哨音。
      我被关进屋中。我看到门缝外夜的黑和雪的白。你的脚步踩疼了积雪,它吱吱作声。
      我无力保护你。冰冷侵入你周身。你走进旷野。那一夜酷寒你如何忍耐?
      雪天的教室有着暖和的气息。夜间的雪飘进白天。一身雪花的你,趟过雪的深浅。你出现于教室门口。冻僵的手递给我怀中焐热的食品。而我,竟炫耀地分给了同学。无颜与你相对。我不知道你一夜未眠立于风雪中,并一天一夜没进食丁点东西。如此,你仍挂念着我。
      不敢告诉你我那天的所为。没体谅你的苦心和挚爱。你若知道会怎样的悲伤?
      4
      远远飘散的,是心头的一种思绪。丝瓜的蔓爬过篱笆,够到树的枝条。我喜欢这季节。风是凉的。虫鸣清脆。然而,我害怕这季节的武斗。他人仇视父亲,我也仇视。我仇视他把一条绳索抛给祖父。他让祖父自尽。解放前抽过大烟的祖父被戴上高帽,游行示众。父亲自认丢不起那脸。
      无情的日子,荒诞、疯狂。
      有人要拆我们的老屋,甚至要纵火烧了它。街道的哑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样,拼命地啊啊,他要让人们赶快制止。终于,他看到许多人无动于衷,茫然地停住啊啊,和不停地招动的手。
      我怀念哑巴。街道造纸厂捅洗纸浆的重活都由他干。粗壮有力的臂,使捅洗纸浆声有着明快的节奏。后来他娶了漂亮媳妇。许多年后听人说,他媳妇外面有了人。哑巴打水掉进井里淹死了。哑巴真的不慎自己落井,或是为人所害,无法知晓。
      那条哑巴捅洗纸浆的河已经不在,早被人填平,我再去那里,只见一块地头长有细细的一丛芦苇,它让我记起了那条河曾经的边缘。
      5
      漫天大雾是从街口蒸笼里蒸出的。那种浓重的白弥漫空中,太阳一如银箔,不再有耀眼光芒。雾,多在秋天生成。而雾气退后,草上凝结许多露珠。清晨走过小路,鞋子总被打湿。
      小树林。鲜红内翅的椿蹦蹦不再跳跃,它们在你经过时,很快从树身这面挪移那面。小河边的芦苇已经抽穗。苇喳子响亮地在其中鸣叫。
      那是初秋。正午阳光依然炎热。
      午睡的父亲惊醒,突然说做了梦:我掉进河里淹死了。你落魄似地跑出,沿河喊我。平原上河道很多。你不可能把所有河边找遍。我在一条不深的壕沟里掏蟹。我拎了那只打水的小桶,兴奋的掏出一只又一只蟹。但没想到直起身时我看到了父亲。他从午后的阳光朝这边走来。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他是暴徒,他曾把我一脚踢出三米之外。他喝酒,然后摔砸东西,虐待你。每天黄昏,恰是郊区菜园广播播放京剧时,你便在他的虐待中。后来,一听到那段京剧,条件反射地我想到了父亲的凶残,你的哭喊,以及你们在一起撕打的情形。
      我恨父亲,却无法与他抗衡。他在我被打而有不服神情时说:打你,跑得掉吗?你先跑500米。我知道跑不掉。我那时不过七、八岁。但我学会了不屈,和直面以对。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走近。他走到河堤,并从河堤上下来,到我身旁。我身上的肌肉开始紧收,想象着那有力的一掌或一脚会落在身体哪个部位。这是一种经验。然而没想到,那一掌或一脚没有击打过来。
      极其意外。他没揍我,反而帮我拎起那只水桶,说,看你掏蟹。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才是。我想,他看我是否识相,拿话冲我。就是如此,我也不畏惧。但也是听从他的话,继续掏蟹。
      他真的竟陪着我,沿壕沟朝西逐洞掏蟹。夕阳如火,天空有蝙蝠飞翔时,小桶里的蟹满了。我们一起回家。我突然对父亲有了感激,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对我关怀,他去了河边找我。
      6
      那曾经是一条清澈的河。沿岸环植柳树,和不知名的杂树,也生有柔韧的芦苇。小路沿东岸曲折,通向被唤着龙眼的一口井。夏天,岸边柳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唱。一阵暴雨过后,有不少垂钓者在岸边伸杆,往往能钓上十来斤重的鱼。中午和傍晚吃饭时,人们总爱端碗到河边树下,铺一张苇席,坐在上面吃饭,或叙些话儿。溜河风凉凉地吹在身上。有人吃过饭,在苇席上躺着,沉沉地睡去了。
      秋天,芦苇在河边抽穗,荻花飘飞。树根盘结并裸露。读唐诗《中秋》,朱自清《荷塘月色》,总联想这河,及它月色下的静谧和水中皎洁的圆月。
      冬天落雪,落雪静静融进青青水中。岸上树木、没割下已是枯黄的芦苇、不远处的房屋,都浸入雪色中。河是极静寂,一两只水禽水中游弋。记忆里,河面上没有结冰。最冷时,上面仍飘水雾。
      春天,先绿的是柳。柳丝垂挂水面。不久,岸边芦苇钻出了紫尖尖。蛙鼓响起。桃树不多,环河七八棵,都是粗壮老树,一夜间相约了似的,齐开出粉红,遥相呼应。一种恰到好处的明媚。钓鱼的人多起来。忘了他的名字。一位怪人。每天只钓三条鱼,无论大小。但他总钓上不小的鱼。每天都能钓上。如果愿意的话,他能钓很多鱼。
      钓来的鱼送到街口酒店,店老板送他一壶酒,两个菜,他喝起来。临走时,店老板又送他不多的钱。一天有了生活来源,不再做其他的事,遂回低矮而空荡的屋中睡觉。他很能睡。
      一直想,他不可多钓些鱼换钱,置备家用?去过他家。他还在床上沉睡。屋里很暗,很潮。年近四十还没结婚。无人找他。父亲除大狼是酒友,他也是。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张床,一口锅,没有其余财产。
      父亲是学他那样,只顾自己,不问家庭吗?每次当父亲从街口酒店走出,街路崎岖了;甚或醉倒路边,我没去扶他。远远的视而不见。
      那条街上,父亲给家人丢脸。痞吃痞喝,打你,揍孩子。唯一的劳动工具板车底盘卖掉了喝酒;房屋扒了卖房梁喝酒;粮本上的口粮换成粮票卖掉喝酒。凡能换钱的他都处置。没钱时赊酒也喝。
      不知道该怎样评价父亲,他给家庭带来灾难。他把绳索抛给祖父;摔死大爷的奶羊;把你打得死去活来。他像恶魔。然而,他又担心我掉进河里,到河边去找。钓鱼的那位酒友重病之后,他冒雨沿老街一家一户求人施舍,背他去医院。街道上欧阳家的干店,人住了不给钱,他仗义拦住那人……无法评价他。他从老街消失那么多年,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写他。曾经不多的文字中,他常常被我省略。
      从中,懂得了取舍。但却无法忘记。
      7
      我喊三娘的小脚女人是街坊。对她只有追忆。她连同老街一起消失了。她是你可叙知心话的人。我把她当成过救星。当父亲和你在家中发生战争,我除习以为常后的麻木与无动于衷,想到的就是叫她来,让她劝解你们。
      多少个黄昏如此。街外的歪头看你们撕打,蹲在局外欣赏的笑,他不起来劝架,或者拉开你们。他的儿子骡子是他的血统。当你们都下世后,我受蚂蚱欺负时,他在旁如他老子一样看着欣赏的笑。我那时反倒不气恨蚂蚱。满心仇恨却在他。
      这世界就这样,善良被邪恶欺负。街道上这种人尤多,无法绝种。落井下石者有,朝势弱人家熟睡孩子嘴里塞屎者有;朝人家晒酱里撒尿者有。不觉缺德,反觉是种享受。长舌妇也多。唯恐哪家和哪家相处和谐。搬弄是非,无中生有。
      为三娘难过,为你也难过。安葬你后的第二天,三娘突然喊住我。她说,别人说,你讲过她的不好。我了解你,你没讲过任何人不好,对三娘,会吗?你生前她一直没告诉你这事,你去了,她告诉我,我该如何说呢?我陡生了一种悲哀来。三娘对你早已生分。即使人世鬼域相隔,她都没忘这档子事。人,怎能心心相印?那时,我不知说什么。慢慢地走了。直到有天她去世,我都不清楚她是否还记恨你。
      地下如相遇,你们能解释吗?解释得清吗?
      8
      大平原广袤如瀚海。在瀚海中飘荡,极目无边涯。
      大平原上空,骤雨狂风,雷电交加。大地在雨水浸泡中一片汪洋。那时,我和你在雨中拣拾泡湿的柴,用它温暖长长雨季。你艰难地哺育我,深怕我有闪失。我若做错什么,你责备。要么连责备也无,自个儿气得哭了,却不舍得动我一个指头。望着你,心里常自责。想将功补过,其结果往往是做更大错事,让你更伤透心,更为我担忧。
      你唯一打我的一次我铭记终身。我恨小舅的纵容,是他把酒杯拥我的嘴边。我闻到一股刺鼻呛味,但我没去喝它。你就一记沉沉耳光过来。对着那么多人我没哭。我愣愣地看你。你气愤着。起身走了。外公家门外的夜很黑。
      那一掌突如其来。以后,你没提过那事,也没再打我。就那么一次,我已知道怎样做人。你不许我喝酒,是不让我像父亲。
      背向平原。身后是平原一角。可面前依然一马平川。它如苦难,紧紧相伴那时的我们。为你拔年青的白发。愁苦苍老你的容颜。不堪重负的日子把你拖垮,你过早地走了。
      我哭!双手冰冷麻木。平原上堆起你的坟茔。我记住了它的位置。
      学会坚强。在没你的日子里牙关咬紧。歪头推测我——要么学痞,要么坐牢。我问自己,会吗?狠狠击打墙壁,握着的手流出殷红的血。
      9
      夜晚在路灯下读书,抑或月光下读书。买不起煤油。年三十,包只有萝卜和酱油的饺子,仍看书。感谢欧阳永利,年长我没几岁的街坊,送二斤煤油。二斤煤油呵!紧紧握住他的手。
      10
      不是有意让你生气。我是孝子。接到院校录取通知书时,我哭了。那晚,一口气喝下半斤白酒。平生第一次喝酒,你若九泉有知,气我吗?
      如果气的话,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我熬出头了,有盼头了。不要生气,我会把持自己,让自己走正道。
      多少人为我高兴呵!一条街的老太婆围住家门,向给我送信的张老师叙说我的可怜和争气。许多年后,我已懂事的孩子,在无意中听到人们仍议论起我来。
      当那条街还在时,我曾携妻从那经过。妻说,我走过以后,一条街的人都从屋里出来看我。我没学痞,也没坐牢。我让人看到你有一个争气的儿子!
      九泉之下有知,你会因我而欣慰吗?
      11
      无法想象那天夜晚的怪异。白天,大狼拉我朝西而去。他步子飞快,跟不上他,手臂让拉得生疼。下官道,经一片绿叶茂盛的玉米地,又经芦苇地,趟一条水藻丛生的溪流。上岸时,脚滑,一条腿跪地上,膝盖硌出血来。
      坟场。很大的坟场。几条汉子坟场边已等许久,见我们来,齐朝坟场里面走。
      一块被坟逼窄的空地。大狼把筒子锹递我。他们要我动土。然后掘墓坑。地坚硬,一锹铲下,地上只留一牙白印。大狼见我踩不下铁锹,伸一只脚踏在锹上猛使劲,锹吃进地下。一锹土被起出。于是,大狼原路领回我。汉子们留下掘墓坑。这是一种怎样的仪式,埋葬至亲的人,则需其后辈为之动土。回去的路上,我知道自己做了件无可替代的事。
      棺材当天夜里抬到墓地下葬。没有领棺。母亲说我小,别吓着了,傍晚便让小舅送我到北乡外公家。后来听说,父亲下葬的夜里出奇怪异。先是呼啸起狂风,接着雷鸣电闪,刘家花园一棵古树被雷一劈两开。暴雨如鞭子猛抽抬棺的人,也抽打棺木,棺木发出空洞闷响。风雨雷电一直不停。人们只好将棺木落入墓坑,草草堆上土,慌忙朝回路奔跑,心里有着恐惧和不祥感觉。
      其实,父亲的死没任何冤屈。他终究死在酒上。尽管他非因酒中毒而死。但如不喝酒,至少不会送命。不喝酒,医生自然不说等他酒劲过了再查伤在何处。结果等他酒劲过了,人也耽误得没救了。
      你用板车把他拉回来,他身上盖一领苇席。脚在苇席的外面苍白。我知道他死了,心中不但没有悲痛,反有一种庆幸。
      你太悲苦了。你一直和他打铁炼铜般过日子。我在《想念》里叙述你的苦难为你心酸。
      他下世了,我就想,我们可以过上平静日子。不再因他的存在,而遭暴力。
      那时,亲爷已下世。父亲和大爷大奶种下仇,他们远远的躲开我们。不过,我们没指望他们。我想,生活会好起来。
      很深的院落交给小学做操场了。那是父亲所为。那上面种过大片火麻,也种蚕豆。但最初盖的是马车社。那是家族最荣耀的时候。那时,小城没有汽车,能见到的就是马车和鸡公车。爷爷没再婚娶,他和大爷大奶一起掌管马车社。只是不善经营,便由大爷大奶掌管马车社。人们喊大爷为大掌柜,大奶为大掌柜的。日进斗金,西关外街上,他们成为少有的富户。有太多的钱后,他们扩充马车社,吸食大烟。1949年解放,政府镇压反动派,也把吸食大烟作为一种定罪。爷爷和大爷连夜出逃,躲在后来埋葬爷爷和父亲的坟场里。那时父亲十岁,每夜送水送饭。他们躲进坟场不知多久,待风声不紧时,方才出来。自然,出逃后,马车社倒闭了。父亲后来一再赊酒喝,除向大奶大爷要钱,不给时,摔死他们的奶羊,还说过这话:不是我,你坟头早长草啦!说的是朝坟场送饭之事。大爷大奶缠不过父亲,搬走了。搬到城门口住,做了柴草行的行户。
      父亲扒房卖了房梁后,我们只有一间房屋居住。你多年不见的同事从外地来看你,你远远躲开不愿相见,你怕同事看出你的窘境和无奈,会问怎过到这种地步?
      父亲依然以酒换醉。房屋扒后,再没值钱东西变现,就想起很深的院落做过马车社。房屋虽已不在,但土里埋有房基。他扒房基,把块块老砖掘出,卖了换酒。从扒出连片的房基中,能想象出马车社曾经的规模。扒开的新土中露出许多铜钱、铜个子、间或银元。扒过房基又被平整过的土地,在每一场暴雨之后,都能拣拾许多被雨水冲出来,带绿锈的钱币。
      不能不说父亲英俊。他有智慧。但他甘愿沉沦,穷困潦倒。他悲哀,使他的家庭,甚至一个家族也随之悲哀。
      真的,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已忘了哪座是他的坟茔。每年清明,我给你都去扫墓。但我没给他去扫过一次墓。人心不可违,哪怕是血缘至亲。
      如今,他的坟茔已无从寻找。为儿子的我却不曾有半点负疚。我无情吗?
      唯一的一次为他烧纸,是考上学将去外地深造那年秋天。那是他下世十年之后。望着获花翻飞,及荒寂坟场,内心有着很深的悲凉。我是遗落人世的种子,却不见了遗落他的人。没人为我耕耘和灌溉,只有我孤零于四季中艰难生长。我为他烧纸,因为我已生长成自己,而他则是我生长以外不愿忆念却又真实的一个存在。
      我没去寻找他的坟茔,只在一个路口处点燃火纸;一任纸灰飘飞,一任热浪腾起。知道是向他作别。一个不再回首的作别。
      但我不愿落泪。
      12
      你牵着我的手在大平原的雪地上走。雪花迷漫。我的头被厚布蒙起。看不见脚下的路,于是走得磕磕绊绊。我起疹子,据说每人都要经此一关。起疹子的人受不得风寒。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在雪地里走,不在家中呢?
      知道我是你的所爱。你把我紧紧呵护。
      父亲失去的岁月里,我们感到了生活的轻松,虽然仍一样的贫寒和无奈。
      很多人看到我们生活艰难。并说,怎不找大掌柜呢?人们知道柴草行生意红火。我也知道。每次去西城门充茶,那里都排着成车的秫桔杆、麦杆、豆杆。大掌柜在古城墙边端清瓷茶碗自在饮茶。他们一个清晨的收入足够我们生活十天之用。然而你不愿向他们求救。我们挖野菜吃。我到农村拾荒,拾那些收割后遗落在地里的麦穗、豆子。我在翻耕的土地里用粪扒子搜红芋。每次回来,若收获多了,你总对我赞扬。一次我在一处浅水沟捉住条大鲇鱼,你搬出木盆,将鱼放进去,兑进满满的水。那是一条好大的鱼哟,它一拨楞,我和你脸上、身上溅有许多的水。我们高兴得一起笑了。那些天,你把它红烧了,你只让我吃,自己却舍不得动一下筷子。
      那是我们少有的欢乐。它让我珍惜。你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实:到乡下要饭。你要了些杂面和馍馍。我们靠它度日。
      然而,我也一直瞒着你一件事实。没跟你讲,是怕你说我没骨气,丢你脸面。我也不知,怎么我就那么顺从地跪下了。而跪下去的结果,才使我明白,得到的是种屈辱。
      那是这事:我拎茶瓶去城门口茶馆里充茶水。一位好心人,他拉着我,带到大掌柜的屋里。大掌柜在家。他见那人领着我,身子就转过去,背对我们。那人让我对大掌柜的喊爷。我喊了。那人又用手按我一下,说,给你爷跪下磕头。我竟跪了下去。然而,没等我磕头,大掌柜吼起来:我是绝户头,我没孙子!甚至骂很难听的话,轰我们出门。那人很是尴尬,一把拉起我,气愤地走出房屋,回头对大掌柜的嚷,你就是绝户头!
      对大掌柜自然怨恨。从他们房屋前走过或见到他们,我总绕开,犹如当年他们对我。但是,我发誓,将来一定出人头地,让他们知道我有做人的骨气!
      终于走出平原。我别离家乡。别离之前,先走到他们面前。大掌柜再没像过去那样待我。他跟我说,他们给亲爷扫墓时,曾见一条青蛇盘绕坟旁。他们想,族上还会有光鲜。而我思忖,既然知道如此,为什么不拉拨他后人一把?我静静地坐着,内心却起伏着感慨。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到平原上鼓起的一个个坟包。我想着哪一堆是埋下你的黄土。在走出平原的时候,我要再去看你。而在我为你跪下时,我记起有你的岁月。
      13
      我孤独的远行了。大平原展开在我身后。为了走出它,我曾在泥泞中艰难爬行。而所有的失去,你是我最大的心痛。
      曾经用板车拉着你东奔西走。曾经想方设法四处求医想治好你的病。多少个梦萦绕着你。可以没一切,却不能没你的存在。
      在刚刚伸展出嫩黄树叶的白杨间行走。凄风苦雨突袭。满地零落白杨的树枝和嫩叶。倒春寒。当心灵储满寒冰,意外的寒冷,会把一个人冻结麻木。
      那是灾难频仍的结果呵!
      家中的房屋连同院落被大掌柜卖了!他要把钱带进墓中。他是我的祖人,但他不会给其后人留下什么。
      善良是从你那里继承的。他老了,走不动了。我却为他挑水做饭,背他理发洗澡。他死了之后,没有孝子,而我是地道的贤孙。料理后事、顶老盆、领棺、动土……
      为大掌柜办理后事那天,街道主任曾说,我最后的一位祖人走了。能回答什么呢?生生死死,人生太多感慨。只是那感慨常如秋天的到达,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苍凉无限而远怀如愁,诉不尽惨淡人生!
      看多了家祖变故。祖人一一逝去,他们给了我太多复杂感情。有的被我所忘,有的我不愿提及。
      大平原沉入夜色。脚下波浪起伏。走在其中的我,深深的,却不能不想你。
      那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朝你坟茔的方向。我双手合十向你而拜。耳畔却陡地听到有人呼喊我的乳名……秋风阵阵而起……

     

    【附记】写完这篇文章,内心依然不能平静,遂吟《忆母亲》二首。

                                    
      
                               茹苦终生犹含辛,
                               茅檐湿柴烟火熏。
                               遗我寸心无处报,
                               孤茔泪落对黄昏。
      
                                      
      
                               清明年年年年雨,
                               落叶作泥无处觅。
                               春来万物绿新枝,
                               思亲梦里常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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