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接到一个电话,是父亲的大学同学打来的。电话那头,对方以为我就是父亲,先是叫出我父亲的名字,我赶忙解释说,我是他的儿子,并告知他父亲晚饭后下楼散步去了,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达。
对方自我介绍完身份后说:“告诉你爸爸,我现在已经来到淄博,明天上午9点我到你家,去看你爸爸。”父亲回家后,我把电话内容转达给父亲。
父亲听后介绍说,这是他的一位滨州的同学,他的哥哥早年来淄博参加工作并落户于此,前几年已经去世。早前和父亲通过电话,说是要待他哥哥的祭日来给哥哥扫墓。想必是因此而来,并顺便看看我父亲这位老同窗。
父亲讲完便嘱咐我,明天正好周日,我也在家休息,要我上午做好准备,款待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毕竟好久未曾谋面了。我自然应允着不敢怠慢。
我的父亲已是七十三岁的老者,是上世纪的1963年山东工业大学(现为山东大学)的内燃机专业本科大学生。听父亲介绍,他们大学的全部同学在山工毕业后,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全部分配到了老少边穷地区,我的父亲也不例外,被分配到沂蒙山区深处的沂源县,在一家柴油机厂做技术员。这位来访的叔叔也是那个年代被分配到到鲁北地区的,一晃几十年光阴,那些当年挥斥方遒的时代骄子,如今都已是白发老人。
翌日,父亲的这位老同学准时登门。两位老同学见面后自然是畅叙友情,分外亲热。我在一旁做着端茶倒水的招待,也见缝插针般地寒暄上几句。慢慢地开始观察这位到访的叔叔,他也已是两鬓参白,方正的脸庞上刻着些许岁月侵蚀的皱纹,而且患有腿疾,走路有些颠簸。但精神面貌尚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也是底气十足。
在和父亲的攀谈中,我慢慢了解到,这位叔叔是从滨州的一家国有农机企业的厂长位置上退下了的,和父亲一样都是拥有本科学历的老资格高级工程师,如今也已是儿孙绕膝,安享晚年了。
在两人的谈话中,自然会互相了解彼此的身体健康、家庭状况,令我钦佩的是两位老人在言谈中,对现在生活的知足之情溢于言表。尤其在他们谈及退休工资时,面对不足3000元的退休金,他们都表示已经足以让他们感觉花不了。
其实我知道,父亲这代大学生吃过很多苦,后来又都在企业中退休,退休时的待遇是按工人待遇享受的养老保险。这远低于那些比他们学历低资格浅的机关事业单位的退休人员。但他们依旧很知足,依旧爽朗地在一起笑谈人生。话语间丝毫没有一点怨气,没有一点后悔,更多的是一起回忆他们当年同窗共学时美好的记忆。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位老人的谈话,细心地观察着他们的言谈举止。看着听着,一种莫名的崇敬油然而生,他们可都是上世纪国家万里挑一的老牌知识分子啊,他们这代人出生在旧社会,成长在动乱饥荒年代,后来又经过了国家的各种运动。拖家带口,紧衣缩食地过着清贫的日子。即使后来他们都因有知识有文化走上了不同的管理岗位,但他们依旧恪守着做人的道德底线,未曾有过如今社会所言的官僚们的种种陋习。
记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已经调回我们家乡一家国有大型机械制造企业,当时担任企业的劳资科长。父亲的一位初中同学的女儿就业,报考了父亲的厂子。当时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打听到父亲的工作,有一天的下午突然登门拜访,目的很明确,就是让父亲这位老同学看着给他的女儿安排个好点的工作。当时父亲没在家,母亲接待了这位父亲的同学。
那位客人小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临走时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件送给父亲“厚礼”。那是一盏他的爱人自己手工制作的有机玻璃台灯,并且亲切地说,考虑我家有两个上学的孩子,晚上写作业,有个台灯不伤眼睛。
在那个年代家里有个日光灯就算不错,大多是一盏昏暗的小灯泡。小小的台灯,而且还是手工艺品,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品。我和弟弟都欢喜地不得了。母亲老实木讷,也不知说什么好,争执一番后,客人坚持是自己做的,值不了几个钱,母亲便勉强留下。等客人走后,我和弟弟围着台灯欣喜了好久。还没等到彻底地黑天,我和弟弟就急切地想办法亮起了那盏台灯。想办法是找邻居的叔叔,给我们临时按了一个插座。那时家里没有什么电器,连个插座都没有。台灯点亮之后,我们学习的案头之上突然有了这么一束温馨明亮的光束,那种感觉除了新鲜就是一种无语的惬意。
但是父亲回家后,看到这盏台灯,向母亲问明了情况,便对我们母子说,人家东西咱不能收,得给人家送回去。当时我和弟弟甚是不解,又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明明是人家的一点心意,留下也未尝不可。但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说,把台灯从我们的案头撤下,让母亲用心收拾好放在了一边。
第二天父亲下班后,吃晚饭和母亲商量去他同学家一趟,归还那盏人家送来的台灯。并且嘱咐母亲说,第一次去人家里,别空着手去。当时正值夏天,于是又让母亲买了一个大西瓜,顺便带着。就这样,烦父亲办事的同学送的礼物非但没有收下,还再送给人家一个大西瓜。当时我还年幼,不理解父亲的这种做法。现在想来,我很钦佩父亲的作为,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言,只是觉得做人就应该这样。
我近些年一直坚持写作,偶尔也投投稿子,指望在报刊杂志上见证一下自己的写作水平。去年5月份我写了一篇散文《不再忘却的铃声》斗胆投进了党报《济南日报》的文学副版,过了些时日接到了一位张姓编辑的电话,说决定采用我的这篇稿件。
这篇散文主要记述了我在上海出差时偶尔听闻了一阵熟悉的自行车铃声,遥想起当年父亲上下班骑着自行车的铃铛声音,那是父亲下班回家的讯号,也是我翘首企盼的美妙声音,因为当年父亲每天下班后都给我从单位上带当日的报纸阅读。时间长了,我也从此喜爱上文学,就是这样一抹铃声让我以此拾起那段岁月温馨的回忆。而文中的一句“多少岁月流淌,父亲始终在每天傍晚,用他的书包装着当天的报纸拿回家,等我看完后,第二天便理整好报纸再带回单位,不曾有过一次忘记。”深深触动了张编辑,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我感觉这是好有力量的一句话,你看完报纸第二天父亲还要带回单位,那个年代的人就是正派。”我笑答道:“的确是这样,我父亲能免费提供一晚的报纸让我阅读,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而文中出现的那句话,我也并非是刻意修饰,只是据实描述罢了。
而今我想表述的是,我父亲的这些故事并不是他自己独有的,而是他们那代人共有的美德和至上的品质。
读懂父辈的艰辛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我们没有亲身经历过。就像今天我面对父亲和他的同学侃侃而谈的情景一样,在我敬佩他们知足常乐的心态之余,真的是有一丝不解。不禁在心里疑问,难道他们对于当前的待遇和过往的艰辛就没有一点点不平衡的心理吗?就没有一点点怨气吗?然而,两位许久没有见面的老同学,再次相逢时谈的却是自己的家庭,过往的回忆。他们的交谈过程平静而欢悦,真挚而淡然。就像是两位相处多年的邻居,唠着家常,谈着往事。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近晌午。午饭时间到了,我打断他们的交谈,对两位老人说,我已经在楼下的小饭馆定好了餐位,邀请叔叔和父亲边吃边聊,也以尽父亲和我的地主之谊。
谁料想,这位叔叔慌忙摆手,没打算在这里用午餐,说好了还要再串几个门子,谁知和父亲这一聊却忘记了时间。说完起身告辞,我和父亲尽心挽留。叔叔仍执意要走,无奈只好送他出门。父亲的老同学就这样喝了几口清茶,一瘸一拐地下楼离去。我一直将他送至大路旁,他挥手喊住一辆出租车急匆离去。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就这样结束了会面。
送别客人后,我和父亲随意地攀谈起来。话语间流露出我对他们这代人现状的不满。
但是父亲听完我的话,却平静地说:“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人生命运的很多洗礼,如若去整日计较得失,恐怕就没好日子过了,诸事看淡,是一种健康的活法。”
父亲的回答,又一次让我领悟出一个至理:平淡才是人生的极致。是的,失去的不会再来,只能活在当下。有多少人为了名利而争得沧桑一生,又有多少人为了钱财而丧尽心机。到头来也照旧赤条条离开这个世界。
而父辈们的那种诸事看淡的人生观,并不是玩世不恭,更不是不思进取,而是他们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磨砺后,一种智慧的洒脱与放下。他们也曾有过激情岁月,也曾有过火热年华,但他们随着一天天的老去,激荡了一生的奋争波澜早已在心中化为一泓静水。
于是读懂父辈的艰辛需要真诚,他们这代人不是没有理想,也不是没有奋斗,而是时代需要他们当年的那种奉献和给予,正是他们的这些经历,才使得他们暮年真正地放下一切欲念,平淡地看待一切。
谁能说,他们不伟大,谁能说,他们不智慧。他们的这种平淡正是对他们青年、壮年时付出的一切最无悔的诠释。那么,我们父辈的这代人的人生历练,也正是我们这代人最该好好效仿、应当提炼修行的一门人生大课。
我们更该向奋斗并平淡了一生的父辈们送上我们最真挚的理解乃至孝道,无论他们曾是学究颇深,还是曾经务工务农,他们都对那个时代和家庭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奉献和牺牲。我们更应虔诚地传承他们这代人身上那些优秀基因,勇敢地迎遇人生中的风雨,生活中的坎坷,以更佳辉煌的奋斗让我辈乃至后代的人生不再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