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就这样坐着。
小时候,我坐在爸的背上,他背着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快乐地看着我的两条小辫子在影子里左右摇晃,摇到学校后坐在长长的板凳上。偶尔我还坐在包金锁的背上去女生厕所,他像一头蒙古小牛犊,两颗大板牙支楞在“天包地”的嘴唇外,每次都会一直把我背到女厕所的土墙外,然后站在外面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蓝天。之后,再拱着腰一猛劲儿再把完事的我背回教室。有好几次,我看到他额头上冒出过汗。其实,是那时候的老师和同学有点宠着我,因为我根本是能走的。只是可能在他们看来没有必要看着我走得那么吃力,于是,我自己便也就每日每日心安理得地坐在他们的背上,直到整个童年结束。
通往中学的那条土路两旁站着形状各异的老杨树和老柳树,它们怪怪的样子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也许就是老话说的“树不修不成材”那种状态——由于生长的太过自然,它们长得有点枝干不分,错乱扭曲,进而整体显得四散而不挺拔,而且大多低矮不能正用。
这二十几里路我们走了三四个春夏秋冬,而我当然也是坐着走过来的。坐过只比我大一岁的大哥夏天里蹬得十分起劲的自行车,也坐过他冬天冻红了脸赶着来接我的小毛驴车。还在某一年放寒假时坐过同住一个宿舍的红媛爸爸来接她的骡子车——她爸爸将我们的行李紧紧地用绳子捆在车上,然后我们几个女生便插坐在行李间的空隙里,或者坐在车辕子旁边余下的其他三个车耳朵上。红媛爸爸是个和蔼的爸爸,红红的脸膛,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已经见不着多少蓝色的中山装,第一粒扣子也永远地系得严严实实。好像听说他年轻时当过兵,走起路来也就永远地腰板挺直、目不斜视。他笑咪咪地看着这一小堆十四五岁的闺女们,眼神里全是疼爱。可是,他似乎也同样疼爱他的骡子。东北冬天午后的漫阴天是什么滋味,起初我们也并无明显知觉,只是,当红媛爸爸以人步行的速度牵着骡子走过完全程后,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北方冬天的冷,并且在被妈迎进屋的那一刻,第一次再也顾不上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呜呜哭了出来……
杨利是初三时个子最高的男生,只是也瘦得厉害。十七岁的我开始变得丰满,虽然个子小,但份量却似乎比杨利还重,导致他每次用自行车带我时,经常我一坐上去前车把就立了起来,弄得他总是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按住,而后就是我俩一阵子的大笑,他的眼睛好大好夸张,那时候分外的明亮和欢欣。
有那样一个周日的午后,坐在后架上的我跟杨利同样欢欣讨论着班里的大事小情。周围是一派正在行走的乡间秋景,西边太阳落红的颜色被晚霞折射给一切,连那些怪怪的老树们也似乎都周身闪着柔和的光晕。天高地远的一段乡野小路上,似乎就只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还有一辆偶尔快乐地发出吱吱声响的自行车。
迎面吹来的风吹进少年瘦削却挺拔的胸脯,杨利被鼓起的白衬衫刚好拂在我的脸上,嗅着熟悉的肥皂香气我们一路飞扬。
“哎呀妈呀!后面那棵歪脖子树上有吊死鬼……啊……”拐过一个大弯后,杨利忽然死命地蹬了起来,一边蹬一边大声惊悚地喊着。
“啊?在哪儿……在哪儿啊……妈呀……”杨利的腰被一下子抱得紧紧的,我将整个自己都贴在他的背上。
“别怕……别怕,抱紧了,别回头看啊!”……落日的余辉里,杨利一口气像风一样把我带到下一个路口,而后哈哈大笑着放慢了速度,回头瞅着还紧紧贴在他背上不敢出声的我,用胜利的手势做个鬼脸向我示意,气得我腾出一只手使劲儿捶他的后背。
然而,毕竟有的路,无论你有没有腿都得走——就算坐着,也要走。
没错的,走的前提是先要站,而站起来的人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独立的人。
独立——自己站起来走路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也或许就是从那些爱我的人的背上慢慢地、一天天地、微笑地站起来的。
当我坐在自己的诊所里,每天谈笑风声地跟我的患者,更是我的乡亲的人们迎来送往的时候,我已经是站得很不错,甚至是有点值得羡慕和尊敬的人了。我每日感恩着生活给我的一切,醇朴可爱的乡亲们,是他们像神一样接纳了我,认可了我,奉养着我。于是,我没有理由不夜以继日、不辞劳苦地行走在他们给我的路上。
八十多岁高寿的杨老太是我的患者,却也是我的医生。两千多口人的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几代人都是杨老太亲手接生的,在那样的年代,在那么多年的接生生涯里,老太太几乎练就了相当于妇科专家的好技术。我的丈夫小海每天用摩托车带着我去给患了肺心病的老太太打针、送药。在得知我俩结婚半年我还没有喜这事儿之后,杨老太煞有介事而亲热地为我把了脉,然后带着神秘且自信的表情告诉我们她的诊断结果,说我只是血凉,只要喝上副偏方就好。说完让孙子从老木箱子里拿出一张老牛皮纸,吩咐我把上面用毛笔写的那个偏方里的药材都记下,同时还一字一板地口授了这副药的煎制方法。
这个治好过老村里很多不孕新媳妇的偏方真是灵验,到了春天的时候,老太太的病被我医得不再发作,而我也喝了偏方后真的怀上了宝宝。
那段幸福的时光里,我每日坐在老公骑得越发来带劲儿的摩托车上,一如既往地穿梭在村里的每条街上,继续走家串户地出诊看病。然而,也许是因为自己太年轻太大意,也或者因为每天奔波的劳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在那个雨天,在那辆奔驰的摩托车上,流产了。后来的无数次梦里,我总是会梦到雨水和血水顺着我的裤腿哗哗地流,那种剐心的疼痛和惊恐也每次都让我在哭泣中被老公叫醒……
秋天,再去给杨老太输液时,老太叼着烟袋悠悠地说:“不成气候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你的儿!是你的咋折腾都是你的,流了就流了,咱们再生!”。瞅着老太不可否定的表情,我的心情也一下释然了很多——继续,一切都得要继续。
继续坐着走我的路。
老太说的没错,是你的,怎么折腾都是你的。我们现在的儿子,小时候有个很特别也很可爱的毛病,就是每每调皮哭闹时,只要你抱着他往摩托车上一坐,听着摩托车嘟嘟一响,立马就好!全村人都知道其中原因。因为,他们眼看着我满大街坐着摩托跑来跑去,从“闹小病”跑到大肚子,又从大肚子跑到坐月子,就连去做剖腹产的当天,也是在处置安排好患者后,才又坐着摩托车去到医院的。直到现在,家人在一起谈起那些年的我们俩口子时,都笑着叹到“你俩哪儿来那股子劲儿啊……”
记不清有多少个夜半,诊所的门被前来求医的乡亲敲得咣咣响,急切的声音把正甜睡着的儿子惊得哇哇大哭,之后,再在一阵嘈杂的忙碌声中被我和他爸用小被子裹严实后抱上出诊的摩托车。乡间的夜路,我们一家三口成了走得最多的人。儿子从几个月到上学前,就一直这样跟我们无冬历夏、走街串巷、家家户户地跑着……后来,可爱的乡亲们每当把我们一家人迎进门后,都会打趣地说:“肖大夫,快把咱们的‘老大夫’先抱上炕”,然后喜滋滋地找了各种好吃的堆到穿着活裆裤的“老大夫”跟前,胖嘟嘟地“老大夫”也就毫不客气地成为了村里名符其实的走惯了“百家门”的主儿。
身为一名女乡医,我体味着个中的苦头,其实,也尝尽了其中的甜头。什么叫农村,什么叫农民,什么叫淳朴,什么叫乡里乡亲……这一串串厚重的话题在我走得越来越成熟的心路上,它开始一天比一天日渐清晰地、以雕刻的力度写入了我的生命。
“小肖,你就扎吧,别怕,我们信着你了!”当我按着哭闹挣扎的孩子为他们扎头皮针时,做了母亲后的我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突然变得比以前更加怯手。一针不成功后便开始手哆嗦得不行,两针再扎不上就会满头大汗,如果当时孩子父母的态度上再有丝毫的变化就真的再也下不了手……这种情况下,我可爱的乡亲们,一直就这样隐忍着心疼孩子的父母之心,带着憨厚的鼓励和安慰让我慢慢走出那段由于心理障碍引起的技术上的低谷。
常年靠临时导尿和抗炎的前列腺病患者老黄头儿,起初时还不好意思求我帮他导尿,半夜实在挺不住了才无奈把我叫去,手按着裤腰带好半天红着脸脱下了裤子,被病痛和害羞控制的老脸有些扭曲,嘴上的一小撮白胡子上下打着颤,嘴里还不忘反复地念叨着“难为大孙女啦……哎……”后来,新农合政策一来国家给报销的多,老爷子便做了手术。术后还没等我去看望他,他却先打发儿子给我捉了两只大公鸡送来,让儿子替他说谢谢我,说如果没有我,他早就让尿给憋死了。
那么多的行医经历中,真正难忘的当然还是那些跟死有关的画面。有时候想想,我能陪着那些乡亲走到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老魏头儿就死在我的怀里,至今都不能忘记他的头被我抱在怀里的情景,也一直纠结当晚如果我能再早一步到他家,如果药带得再齐全一点,或者如果跑回去取药的小海能再快一点,那么,老人的心脏也许就还会像以往一样被我抢救过来。可是,他还是在我和他家人的呼叫声中在倒在了我的怀里,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怀里闭上了双眼……那一刻,这个老人曾经像父亲一样给我的鼓励、认可和喜爱,都一下子涌到眼前,让我瞬间和他的儿孙们哭成一团。患了肝癌的宋叔疼得满炕打滚儿,在最后日子里,他艰难地跟我说:“大侄女,叔不怕死,要不是怕害了儿女的名声,我真想现在就自己想法儿死了——这罪,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抓着他干巴得像一小把枯柴的手,无奈地真想马上去跟病魔拼命讨个说法,让它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生死无常,岁月悠悠,送走的生命何止这些?但是,小村的新生当然也会永远生生不息。如今,每每去往各家各户给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注射免疫疫苗时,听着那些奶声奶气的啼哭声,我倒真的感觉像是在听最天籁、最生动的歌声。那歌声里暗藏的、盎然的生机与温情总让我在某一瞬间被感染得想歌、想泣、想写!
坐着,我仍然这样坐着。因为,只属于我的这条路,看来,坐着也能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