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让兔儿营老小惊叹的时刻，是王佑学和苗青萍典礼完毕，苗青萍摘下墨镜的那一刻，兔儿营的老小只觉得眼前一亮，天，新娘子苗青萍的美，不仅仅在脸蛋和身材，新娘子苗青萍摘掉墨镜后，显露出的一双美目，更是让全场鸦雀无声。兔儿营的老小看到，苗青萍不但脸蛋漂亮，身材苗条，苗青萍竟然还生着一双让人窒息的，顾盼生姿的桃花眼。

新娘子苗青萍的那一双桃花眼，在兔儿营五月的丽日下，水波般一漾一漾，撩拨的兔儿营男男女女心尖尖乱颤。

那一夜，兔儿营好几对夫妻竟然床头反目，相背而卧。

几乎所有兔儿营的人都断言，苗青萍不会在王家呆多久。但苗青萍又一次出乎兔儿营老小的意料，她不单单留在了王家，几年后，苗青萍在王家院里生下了双胞胎丫丫和蛋蛋。

　　　　　　　　　　　                                        三

菊菊路过凤凤娘的屋门前，照例听到了院子里凤凤娘如歌唱般的哭诉：你个死鬼，你躺在地底下享福啦，扔下我一人受这活罪。死鬼你就显显灵，把我也带走吧，也省得我再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菊菊知道凤凤娘又受了女儿凤凤的气。凤凤娘嘴里的死鬼，自然是凤凤那已死了十多年的爹，凤凤娘嘴里的人家，就是招赘在家的女儿凤凤。当初，凤凤娘嫁了本村家道殷实的苏家，生了凤凤后，却怎样也怀不上第二胎。凤凤爹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医生说是肺上的毛病，一入冬，凤凤的爹就早早捂上口罩，蜷缩在北墙跟儿晒太阳，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蜷缩在北墙根的凤凤爹，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颜面青紫，一头插在地上，就再没起来。

凤凤爹去了。兔儿营的人觉得，二狗的光棍理应做到头了。

但任谁也没想到，当时已经招赘在家的凤凤却站了出来。站出来的凤凤尽力反对娘和二狗的婚事，反对的理由是，如果让二狗上她家的门，她凤凤凭空里又多出来一个爹，凭啥？自己伺候病怏怏的老爹那么多年，已经够够了，难不成爹走了，再让娘招回来个爹伺候？如果娘去了二狗家，那更不可能，她可不想让兔儿营的老少嚼舌头，说爹死了，娘就被赶出家门了。她凤凤可不能落个不孝的名声。

凤凤娘哭，哭自己的苦。年轻的时候听爹娘的安排，老了还得由着儿女的摆布。凤凤娘心里的苦，无处说无处诉，于是，动不动就在自家的院里，一把鼻涕一把泪，长歌当哭。兔儿营的上空就常常飘荡着凤凤娘沧桑绵长的哭诉。还记得头一次听见凤凤娘的哭声，菊菊不明就里，赶紧扔了手里的活计，跑去准备解劝凤凤娘。可当菊菊进了凤凤家的院子，竟然看到，凤凤的娘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边唱歌般哭诉着，手里却依然在飞针走线，翻飞的手指间，是明黄色的娃娃虎头鞋，虎头鞋的眉眼在凤凤娘歌声般的哭诉里，更显灵动和苍劲。看见菊菊进来，凤凤娘抬手抹把脸，笑吟吟和菊菊打招呼，弄得菊菊反倒不自在起来，就像不小心进了别人家的菜园子。

再后来，菊菊听到凤凤娘唱歌般的哭诉，不但不会惊慌失措，甚至还有点羡慕。凤凤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心里的爱恨情仇，淋漓尽致的宣泄出来，仅这一点，凤凤娘就值得菊菊佩服。菊菊做不到，按说菊菊心里的苦，自比黄连还要苦三分。但菊菊不说。在兔儿营老少的眼里，菊菊的日子舒适安闲，高楼大厦住着，第一夫人做着。你说，你菊菊还有叫苦的权利吗？你菊菊如果苦，那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菊菊如果哭，那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矫情。

菊菊不说，菊菊也不哭。就是哭，菊菊也是在暗夜里，背对着丈夫曹广仁，无声无息地哭。曹广仁在兔儿营老少的眼里，是个有头脑有气魄的领头人。别的村子竞选支书、主任，需要去贿选，但兔儿营不需要。曹广仁在连续两届的选举中，几乎都是全票通过。兔儿营的老少看重的是曹广仁的能力，他们相信广仁既然能把自己的小家搞好，就同样有能力带领全村人奔小康，只要人家广仁愿意。

菊菊家的楼房是全兔儿营最高、最亮的。当初，楼房外墙贴瓷砖的时候，菊菊看中了赤褐色的，但广仁偏偏选中釉色亮白的。广仁不但贴了三层楼面的瓷砖，外带围墙、门楼，也全都贴得密密实实。远远的，站在兔儿营村南四、五里外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到菊菊家亮白的楼房和院子。兔儿营有人打趣，说，广仁家的楼房就是咱兔儿营的“白宫”啊！

广仁听了这话，不恼，还笑。

可菊菊不这样认为。在菊菊的心里，那亮白冷清的楼房，活脱脱就是嫦娥住的“广寒宫”嘛。这话不能说给任何人听，不能说给公婆听，也不能说给自己的爹娘和广仁听，只能自己在心里想。如果菊菊说了这样的话，婆婆肯定会摇着头叹息，她会说：菊菊啊，别怪我这当婆婆的说话不入耳，广仁弟兄们虽然不少，但广仁是长子，长子长孙在咱老百姓家里还是很重要的。菊菊不会怪婆婆，菊菊知道别说是婆婆，如果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自己的娘也肯定会抹着眼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我这苦命的女啊，你就是对公婆再好，也不及给他们生个孙子抱，广仁兄弟们再多，那也好比是一棵树，树大了就要分枝，自然是各枝开各花，各花结各果啊！你说这老天咋就不睁眼？广仁的回答则肯定是：“广寒宫”？怎么会是“广寒宫”呢？“广寒宫”里的嫦娥是孤单寂寞的，你不是还有我吗？既然你当初不嫌我家条件差，也不嫌我家兄弟多，选择嫁了我广仁，那我就要对得起你，一辈子都要对得起你。当然，如果菊菊你再能给咱生个娃娃，咱也过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那就更好了。

任菊菊再有条有理，有模有样，提到这一处，就像点了菊菊的死穴，菊菊就会哑口无言，眼泪花花在眼里转啊转，菊菊也得伸伸脖子硬生生把泪花花吞回去。多少个不眠的长夜里，菊菊拍打着自己的肚皮，真是欲哭无泪。

中医、西医菊菊都试了，就是没有效果。急得婆婆还带着她去扁鹊庙里求拜。扁鹊是神医，据说求子很灵验。婆婆带着菊菊，先在正殿扁鹊像前磕头上香。菊菊看见婆婆双手合十，闭眼跪在蒲团上，嘴里咕咕哝哝，菊菊突然想笑。当意识到婆婆这是在为自己求拜，自己却这样无礼的时候，菊菊连忙闸住喉咙里的声音，也急忙双手合十，深深地低下头。跪拜祷告完毕，婆婆起身一脸严肃的出了正殿，径直走到后院，后院的侧廊下插满了纸做的明黄和粉红的花朵。婆婆走过去，拔了一朵黄花，用眼神示意菊菊跟紧她。菊菊紧紧粘在婆婆身后，婆媳俩一脸肃穆，不说话不回头，出了庙门，朝着回家的方向紧走。一路上，碰到熟人，看见婆婆手里的花朵，也都知趣的免了招呼。

拔了花，不能说话，不能回头，事前婆婆和菊菊就讲了这些禁忌。回到家，进了卧室，把花插在烟囱处。婆婆才长长松了口气。婆婆是老寒腿，一直都有腿痛的毛病。可这十多里的路，婆婆硬是一步步挺下来了。菊菊赶忙倒杯水递过去，以示对婆婆的感激和歉疚。婆婆拍拍胸口，缓了几口气，说，记住，黄花是儿子，红花是女儿。等你怀上了，别忘了去庙里还愿，一年一朵，要还够十二年。看看庙里的花，都是求子还愿人家插的，别人求子都灵验了，咱们也错不了，凡事你自己留心啊。

菊菊知道自己的毛病。中医说菊菊也没多大的毛病，就是宫寒。菊菊的月事从来都没准时来过，像任性顽皮的孩子一样，菊菊的月事说不来就不来，来了说不走就不走。中药菊菊都不记得吃了多少副，门前桃园边的树坑里，光中药渣子就倒了足有几箩筐。娘曾经嘱咐菊菊，把熬过的中药渣子倒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疾病就会离菊菊远一点，再远一点。

菊菊只能苦笑，为婆婆和娘的一片苦心。菊菊觉得自己的笑容里都溢着中药苦涩的味道。

菊婶婶，菊婶婶。丫丫和蛋蛋看见菊菊，一叠声地喊叫着，扑了过来。菊菊跳下三轮车，从车前的袋子里摸出两个橙子，一人一个递过去。

谢谢菊婶婶。谢谢菊婶婶。丫丫和蛋蛋像二重唱。

菊菊看看面无表情的王佑学，低低地说，带丫丫和蛋蛋回去吧，天就黑了，他们今天不会回来。

王佑学不搭话。王佑学站起来，也不看菊菊，一手牵着丫丫，一手牵着蛋蛋，低头蹒跚离去。仿佛，王佑学蹲在菊菊的门前，就是为了等菊菊的一句话。看着暮色里的父子三人，仿佛一只张着翅膀吃力行走的巨鸟，缓缓地渐行渐远。

菊菊突然看见，门前桃园里的桃花竟然悄悄开了三两朵。春天了，哦，又是春天了。要不了几日，兔儿营的村前村后，就会桃花朵朵开，云蒸霞蔚，气势磅礴。

菊菊知道，那时的兔儿营，真就成了桃花岛。

                                                                            四

当村北头老胡家请值客（此处读zhi qie）的双响炮，炸响在兔儿营上空的时候，菊菊灶火上的铁锅也“噗噗”地冒开了气泡泡。看锅开了，菊菊就撤了灶膛下的劈柴，捂了几把碎木屑进去，让铁锅保持开锅的状态就可以了。菊菊拉过捣蒜的石臼子，捣了小半碗蒜泥，蒜泥上撒层红辣子面，用滚烫的热油一浇，倒点陈醋，再滴两滴香油，就着锅里的毛头拌面菜，是广仁最喜欢吃的。

菊菊知道，广仁今天回来。菊菊还知道，不但广仁今天回来，苗青萍今天也会回来。兔儿营村子不大，无论哪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是全村下帖子。每家都会按着自己平日和事主关系的远近，出人头去帮忙。关系好的，甚至全家都出动。就是一般的关系，接到帖子后，也会至少出一个人去支应。在农村里，红白喜事是主家人气展示的时机。人缘好的，自然是会宾客盈门，事主也觉脸上光彩，过事过事，可不就是过得人气？大前年，中巷的王屯死了媳妇，丧葬时，因为小气慢待了打墓人，以致于两年后死了老娘时，竟然没人上门帮忙，连抬棺材的人都找不来。王屯只得和兄弟、姐夫、亲戚，用平车拉着母亲的棺材出殡。事后，王屯和兄弟提着点心包，挨家挨户去磕头认罪。兔儿营的人扶起弟兄俩时，都不忘顺嘴说一句：记着，谁家都没挂免事牌牌。

明天是村北头老胡家的儿子结婚。虽然现在兔儿营人过事，都请了“一条龙”服务。所谓的“一条龙”服务，就是近年来活跃在农村的丧葬、婚庆服务公司，统称为“一条龙”服务。“一条龙”服务也算是应运而生，现今的农村好多都在唱“空城计”，年轻的大多都出门打工了，村中留守的也就剩了些老弱病残。“一条龙”上门服务的时候，会带齐过事所需的一应用具。什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包括帐篷彩门。过事的主家只需算好席口，按“一条龙”所开菜单，把东西买全就万事俱备了。做菜的厨师、端茶上菜的人员，都是“一条龙”自己带。

虽然有了“一条龙”这样便利的服务公司，但没有哪家因此就不下帖子请值客，虽然请来的值客根本就插不上手。于是，主家会早早的支好麻将桌，以备值客来了，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