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三日的蟠桃会开过的当天晚上,天气很好。如钩的银月和散珠般的星星,都倒影在绿树掩映、涧石铺底的梳洗河里,清清爽爽的。
玉帝和王母娘娘大悦,特许前来祝寿的众仙们今日可以纵情游嬉;但绝不可假戏真做,像人间男女那样靠绯闻炒作来提高知名度是愚蠢的,也是铤而走险的行为,肆意践踏天条天规必将受到严惩。
(二)
众仙们都散去了,吕洞宾盘坐在一块鸟翼一样探向河面的巨石上。这个位置极佳,坐在这里即可近水赏月,又可远远地眺望河东岸的百花园。
他悠然自得地吹着箫,悦耳的箫声在河谷上空袅袅回旋着,最后和着月色飘落在涧水潺潺流淌的河面上。
在这天的蟠桃会上,吕洞宾啜饮的是白牡丹仙子献上的一种淡香的酒。酒至半酣,有些醉醺醺的,散着钩月和星星的墨玉色的梳洗河在他朦胧迷离的视线里恍恍乎乎的。
吕洞宾快意地吹着箫,自己也沉醉其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白裙悠悠、长巾冉冉的灵动的仙女缓缓飘落在了吕洞宾背面的岩石上,如微风中的一只白色翎毛。箫声幽幽咽咽地响着,白衣仙女裙袂飞扬,踏着箫声的节奏纵情尽兴地欢畅起舞着。窈窕的倩影越舞离吕洞宾越近,冉冉长巾和旋飘的裙袂打在他的脸颊和吹箫的手指上。
吕洞宾觉得奇怪,扭头睁开醉眼一看——这不是自己思慕已久的白牡丹仙子吗?
每年三月三日的清晨,是梳洗河最美丽的时刻。每当那时,曲曲弯弯的梳洗河绿树掩映着从高耸入云的泰山脚下一路倾泻而下如一幅白练。而河间上空长带凌舞,彩云飞渡,那是仙女们正在为王母娘娘的蟠桃会盛装打扮的时刻。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众多的女仙当中,吕洞宾留意最多的是那位白丝裙,绿长巾,肌肤粉白生嫩,两颊微微泛红的白牡丹仙女。他常常在不经意间偷偷地瞟白牡丹一眼,越看越觉得她像自己青年时代的恋人白灵灵。那是他们情趣相投,灵犀相通。只可惜那时他们两家门第悬殊,白灵灵父母极力反对,又加上当时他正醉心于科举功名,只好忍痛割爱。而最后的结局竟是上天对他的一番戏弄:两次考进士两次都没有改变他的布衣身,而他念念不忘的初恋的人白灵灵也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抑郁而死了。他因此看破红尘,学道成仙。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仙风道骨潇潇洒洒的他,骨子里竟没有剔去成仙前的那个情字。
因为仙而有情,而且是痴情,吕洞宾常常被人调笑,说他是情仙。他倒是很豁达,一笑置之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成仙也不是空无一物。”情和义往往是连在一起的,后来他一笑一剑行侠仗义就不足为怪了。
吕洞宾袖衫飘飘,白鹤亮翅般亭立起来了。他略施法术,把箫抛向空中,那支箫便稳稳当当地悬挂在钩月下面,依然幽幽咽咽地鸣奏着。
白牡丹没有发现吕洞宾暗中动了手脚,依旧心醉神迷地旋舞着。他一伸手便把白牡丹揽在了怀中,另一只手紧接着拥紧了她。白牡丹惊叫了一声,打了一个激灵,抖索的窈窕玉体如疾风中乱颤的花枝。
白牡丹又急又羞,奋力挣扎着急欲挣脱开吕洞宾的怀抱,但她哪里逃得出他铁箍般的手臂?一阵突然的挣扎之后,她就瘫软在吕洞宾怀中了。
实际上,白牡丹的芳心早就为吕洞宾绽放了。他堂堂的仪表,优雅洒脱地谈吐,悦耳优美的箫声,他由倾倒而思慕,久久地思慕,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或者说根本不敢想象有这种机缘来倾述。
现在,机缘从天而降,两个思慕已久的男女仙子拥在一起了,朗朗乾坤间最美的花朵盛开了,妙美的感觉电流一般在彼此浑身上下传递着。
(三)
他们正亲热着,河谷对岸的树林里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虎啸。白牡丹哆嗦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惊恐的说:
“老虎!”
“如此良夜何来老虎?你是想金蝉脱壳吧?即使真有老虎我也不怕它!我江淮斩食人恶蛟
的事你竟一点也不知道?我可为你感到遗憾了。”
“哎哟哟,我真看不出,你文文弱弱的还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呢!”白牡丹娇声娇气地说着,婀娜的玉体轻柔而又蜜意十足地依偎着吕洞宾。
他们还没有亲热够,骤然间狂风乍起,一只真真切切的老虎俯冲到河谷对岸来了。一声长啸阴森骇人,在河谷间回荡着,谷底的巨石也好像被搅动了一下。
搂抱在一起的吕洞宾和白牡丹被狂风推了一个趔趄。但吕洞宾依然不为所动,镇定自若地抚慰白牡丹说:“别怕,有我,我决不让老虎伤害你!”
白牡丹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如微风中轻颤的玫瑰。
“哈哈哈……看来爱使人坚强,爱使人无所畏惧,真是至理名言呀!”
怪事突如其来地发生了,那老虎竟然——不,老虎不见了,是王母娘娘冷艳洌洌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王母娘娘?我们快走!”吕洞宾也惊慌了。
白牡丹则一时晕倒在吕洞宾怀中。
“你怕什么啊?你们是无所畏惧的。”王母娘娘阴阳怪气地冷笑道。
吕洞宾正想臂携白牡丹腾云驾雾而去,王母娘娘用手一指,两人相拥的巨石咔嚓裂开,裂缝间倏地长出一棵粗大苦楝树,五彩锦带从天空纷纷而下,五花大绑把两人结结实实地捆在那棵苦楝树上。
(四)
白牡丹那娇嫩的身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捆绑挤压,很快就痛醒了。
听到王母娘娘的怪笑,她肝胆欲裂地长叹一声:“洞宾,我的风流冤家,你可把我害苦了。”
“别怕!”
吕洞宾对着那悬在半空的箫吹了一声口哨,那箫便化作一把银剑,一丝不差地落下来啪啪斩断了捆绑他们的锦带。
“快走!”
“别废劲了。我们能躲到哪里去呢,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吗?恐怕今日一别就成永诀了。”
白牡丹哗哗的泪水滴落在吕洞宾紧拥的手臂上,他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涌流而出,任它挂满两腮,也不去擦一擦。
“不要胡思乱想,快跟我走!”
“不要逼我好吗?你愿意我一头撞死在这颗苦楝树上吗?让我和你多呆一会儿好吗?你抱紧我!”
“月明明,情依依,两情相悦甜蜜蜜。本娘娘我呀,只有醋醋醋!吕洞宾,今日有你好看的了!”
“今日蟠桃会上小仙心绪不佳有些失礼,还请王母见谅。今天的事与白牡丹没有任何牵连,一切都是小仙的罪过,小仙甘愿承受任何处罚。请王母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赦免了白牡丹。”虽然有求于王母,吕洞宾却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果然英雄!”王娘娘讪笑道,“蟠桃会上你满脑子都在这小骚货身上,本娘娘都不正眼看一下,也太放肆了!至于说到赦免白牡丹——天规天条难道是儿戏不成?两位都知道,在我们仙界,女仙一旦为情所惑,必遭夺神性,销仙籍之严惩。虽然这对我们女仙很不公平,但这是自古而然的事情,我们无法改变。”
“王母,你不要假公济私好不好?你瞒着众仙干了多少为情所惑的越轨之事?你怎没把自己销仙籍?牡丹,快跟我走!逃出这魔掌,即使过上一天真正的夫妻生活也值得!”
“吕洞宾,你不要太嚣张了,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一一奏明玉帝,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洞宾,别乱来啊!这样固执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你真想我一头子撞在那棵苦楝树上吗?”白牡丹赌气挣脱开了吕洞宾的怀抱。
“吕洞宾,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本娘娘对男仙一向是宽宏大量的,尤其是你吕洞宾,我很赏识你的血性!”
“王母,你少来这一套!”
“白牡丹,现在你有两种选择。一、去神性,降为民间凡女,成全你和吕洞宾。但你们也别太得意啦。你是凡人他是仙,别看现在他爱你爱得神魂颠倒,当你变老变丑的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爱你吗?即使你艳色未衰,时间久了你能保证他不腻烦你吗?”
白牡丹望着吕洞宾,半信半疑。
“牡丹,别信他的鬼话!无论怎样我都永远爱你!”
“但愿如此,我倒乐意这样祝福你们。”王母娘娘得意地笑笑,“问题是这不是祝福就能打包票的。我说第二种选择:销掉仙籍,归入花籍。你们也别想得太美了,还以为再变成白牡丹花呢。真这样就便宜了你们,就有得道成牡丹花仙的可能,你们就有重续风流前缘的可能。绝你们的美意得逞!”
“王母!”吕洞宾紧握拳头强忍着怒火。
“想动粗,动粗可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白牡丹,何去何从快做决断!”
“我愿……归入……花籍……”她咬着嘴唇艰难地嗫嚅着,止不住的泪水滴满两腮。
她僵立在那里,如一尊冰冷的玉白雕像。
“牡丹,你好狠心啊!”吕洞宾扑过去,一把把白牡丹拥在怀里,疯狂地摇荡着。
“我怕有一天,会失掉你……”她哽哽咽咽地说。
“这怎么会呢?”吕洞宾紧紧地搂着白牡丹,生怕失掉她。
“不要再纠缠不休了,本娘娘现在宣判这桩风流案:白牡丹,你既然愿入花籍,我就成全你。你将变成一朵朵小小的伊米,在西北大漠戈壁安家。准许你们夫妇每五年团聚一次,相会的时间只有两天。相会时白牡丹可现原形,时间一到即可复原。吕洞宾你如何去沙漠我不管,但一到沙漠边缘将失掉神性,只能像凡人那样穿过沙漠。我倒要考验考验你爱她有多深!”
天地间一时陷入沉寂,仿佛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在凝神屏息地谛听白牡丹的啜泣和吕洞宾的叹息。
“上路吧,白牡丹。”王母娘娘朝天空一指,白牡丹便忽地的被抛入空中。
“洞宾!”白牡丹绝望凄楚地呼喊着。
“牡丹……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吕洞宾手里紧紧攥着从白牡丹肩上拽下来的绿色长巾歇斯底里地狂喊着。
“风师,快送白牡丹上路!”王母娘娘朝西北方向一指,白牡丹便被一阵狂风席卷而去。
“王母,等救出白牡丹我会找你算账的!”
“有能耐你就使吧!”王母娘娘哈哈大笑,驾云乘风腾空而去。
(五)
痛失爱侣之后,吕洞宾坐卧不宁,度日如年,着实领略到为情所苦的滋味了;但他觉得自己并不后悔,他的箫声里鸣奏的是无所顾忌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曲子。为了有朝一日能把爱侣白牡丹救出苦海,他在梳洗河岸边的天然石洞里足不出户,潜心修炼。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闭着眼修炼多长时间,他的神箫就鸣奏多长时间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练得大概是什么痴情大法吧。
三四年之后,他的仙功已经练得十分了得。比如能呼风唤雨,借尸还魂等等。
(六)
五年的时间总算熬到头了,与白牡丹相会的日子到了,吕洞宾左臂腋下夹着神箫踱出石洞,在石洞一侧的石壁上题诗一首:“昔日曾游此,如今九十春。红尘多少客,谁是识余人。”题罢诗,把笔扔掉,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心情,朝沙漠方向腾云驾雾而去。
当他看到忽而褐黄惚而精白刺眼的大沙漠坦陈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身子异常沉重,不听使唤,一头子栽落在了沙子砾石积成的小山丘上,半边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这时才记起了王母娘娘的话,到了这里他就是一名民间凡夫了。
他知道一个凡人穿过茫茫大沙漠意味着什么:也许自己还没有见到爱侣白牡丹,就被沙尘暴活埋了。
但再艰难,再凶险,也要把自己的爱侣白牡丹找寻,任什么也别想拦住他!
当他骑着骆驼,躲过沙尘暴,忍着饥渴寒热,在当地土著人的帮助下找到了那片有着伊米的戈壁时,他蓬头垢面,长长的白袍已经磨去了半截,剩下的上半截也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当地人介绍说,这小小的伊米五年开一次花,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天。
幸福的土著人啊,你们只是怜惜这小小的花朵,哪里知道这就是我被流放,被羞辱,被折磨,因我而牵累的不幸的爱妻白牡丹哪?这不怪你们,你哪里晓得这里面暗含的神谕天机。
可怜的人,我修炼成了威力无比的仙功来救你了,到了这里却一无可用!
“牡丹,我的白牡丹哪。”吕洞宾深情绵绵的呼唤着,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落在小小的白色花朵上。那些花朵在颤动,在聚拥,伴着一阵飘飘渺渺的仙乐,最终幻化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白裙子的妙龄女子。
“牡丹!”
“洞宾!”
两个久别的恋人又幸会了!
有爱的人,相爱的人,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一生只为了这一天!多么壮美的花之绽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