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这里的山，这里的树，这里的人，他太熟悉了。特别是山妹子那双渴望走出大山，见识广阔新天地的眸子，更是令他难忘。

地排车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颤悠悠的。他随了牲口的步子向前迈步，同牲口一起用力，地排车仍旧那样不紧不慢地挪动着，而且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哽咽声，似乎在对这大山表示着不满似的。而山，也还是保持着它惯有的沉默，好像已经对这种不满习以为常了。

终于，他看到了坐落在山坳里的那个零星的小村。村前的松柏都无精打采地迎接着这个山外大哥，再没有了第一次到来的那种热情。一阵山风吹过，一阵山里人的招呼飘过。他吆歇了牲口，停在了村子中间的那棵大柏树底下。这棵柏树不知已有了多少年的历史，干裂而又粗壮的树干，足以说明它的年龄。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三年前，那时山路刚刚贯通不久，山里人就习惯了他每月一次的造访。去年一年没来，这是似乎多了一层神秘感。

                                        二

站在树下，从错落的房屋的间隙里，可以清楚地望出十几里时明时灭的曲折山路，想象山外那个陌生而又精彩的世界。这已经成了山妹子这三年来的一个习惯。不过，现在，她已经不能够了。

此时，山妹子正躺在石头垒起的炕上，双眸凝视着结满蛛网的房顶，嘴唇一开一合地发出微弱的声音。她的母亲眉头紧锁，在炕前来回走动。在这破旧的屋子里，似乎被人植入了极不安全的因素。她看一眼炕上这唯一的亲人，听着女儿呻吟似的低语，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想起了先她而走的丈夫，想起了丈夫带领乡亲们修山路的情景。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丈夫仿佛就在眼前，可眼前真正留给她的，只有躺在炕上的女儿。于是，在她简单的头脑里，开始痛恨起这条山路来。

快四年了，她记得还很清楚。那一天，山路开凿地已经接近尾声了。猛然间，在上面施工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瘆人的惊呼。一块巨石呼啸着从山坡上滚下来，危急之中，她的丈夫推开了身旁的两个村民，自己却因躲避不及被巨石撞倒在了自己开凿的山路上。丈夫走了，走得这样匆忙，就像他开凿山路的脚步不曾停留。他没留下一句话，但他却留下了这条更为宝贵的山路。

三年多来，无数的山里人沿着这条山路走出了闭塞的大山，无数的山外客沿着这条山路涌进了大山健壮的胸膛。大山笑了，山里人却哭了，他们记住了这个曾为他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山里汉子。而今，女儿又被一个从这条山路上走进来的山外大哥勾去了魂儿！

她痛恨这条山路！

山妹子又在呻吟了，比先前急促了好多。因为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以为是他来了，就移动了一下目光。来到炕前的是个山里大哥，她失望了，又无力地把目光放回屋顶那儿去。山里大哥在母亲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母亲出去了。这些，就发生在山妹子眼前，她却觉得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到根本不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

他又如往常一样，卸下了牲口，倚靠在地排车上，点上一支烟，悠然地吸起来。他两腿交叉着，双臂环抱在胸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了那支香烟。这姿势明显背离了他的年龄，显得老成了不少。

喷一口呛人的烟，他透过烟雾看到了一个山里青年陪了一个泪眼婆娑的老妇人向他走过来。他直了直身子，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这种场面了。

“大妈，您……”他想问一下她的女儿怎么没有来，一年没有进山，他太想了解一些山妹子的近况了，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停下了。这种事，他怎么能问得出口？他看一眼陪在大妈身旁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也看一眼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山外大哥”，小伙子很不喜欢山妹子这样称呼这个贸然闯进山来的青年，但现在，他不想再去计较什么，知道大妈还有很多话要说，就跟大妈招呼一声，走了。

“你……”大妈盯着眼前这个从山外闯进来的青年人，爱和恨交织着。终于，她也说不出话来，就站在地排车前，任由泪水流淌，好像只有这样她的心情才能平复一些。

“大妈，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他上前两步，扶住了她，“您身体不好，就让山妹子来换玉米，招呼一声，还是我给您扛家去。”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女儿，她在也忍不住了，由无声地流泪变成抽噎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悲痛，她说明了来意：“山妹子病了，我听山娃子说你来了，就过来了。山妹子她天天盼你……盼你的玉米面，她说好长时间没喝玉米面粥了……”

他先是一阵伤悲，恨自己这一年只为了挣更多的钱没进山里来，又担心山妹子的病情，不等大妈说完，他就转过身，从地排车上“呼”地抱起一袋子特意为山妹子捎来的玉米面，就朝那个熟悉的小屋走去。

                                       四

三年以前，他第一次拉了一地排车玉米到这里来换地瓜到山外去卖。那时，山路初通，路上三三两两进出大山的人帮他推了还几段较陡的山路。来到村中那棵大柏树底下，他热络地同几位在树下纳凉的老者打招呼。知道了他的来意，那些善良的老人们义务为他当起了宣传员，分头到村子里去帮他喊人。

在他的玉米已换到一大半时，一个漂亮的山里妹子飘到了他的对面：“山外大哥，俺要换玉米。”于是，他抱了一袋子玉米，跟在山妹子身后，走进了她家的小屋。

此后的每个月，像约定好了一样，他进山时，总能在大柏树下看到山妹子熟悉的身影。有时候和她的母亲，有时候是她自己。

有一次，他随她进了小屋，环视了一圈，问：“你娘呢？”

“我撵她到山那边亲戚家散心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要不整天闷在家里，早晚得闷出病来。”她回答着，已经麻利地倒了一碗水，送到了他的手边，“渴了吧，来喝碗水。”

“不渴。车上有水。”尽管嘴里这样说着，但他还是伸手接过了那碗水。

一口气喝完，他把碗送换回去，他的手猛然触到了她的手指，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他抬起头，见她站在那里，脸烧成了两朵绯红的桃花。“这是我喝过的最甜的一碗水。”他说。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他的手上移开，向上。她看到山外大哥的脸像天边的云霞。她拿了水碗，转身离开，放到靠里的锅沿上。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你去过山外吗？”他打破了周围的沉寂。

“没去过。俺爹在的时候出去过。他说山外的世界好大好大。你说是吗？”她闪着那双会说话的眸子问。

“是啊。山外的世界好大，大得有些让人害怕。”

“害怕？”

“山外的世界大得有些不真实了。还是山里人实在。”他想起了自己在山外的打拼，想起了身边的好友一个个南下北上，整日奔走在赚钱的路上，真的好累，好怕。

“俺娘说，你就是个实在人。”她不假思索地说。话一出口，她低了头，双手玩弄着衣角。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实在人？”他喜欢看她害羞的样子。

她没说话，只是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

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红了，就问：“你想到山外去吗？看看山外那个好大好大的世界？”

她那澄澈的目光一下子更加明亮起来，她使劲地点着头，那目光里满是渴盼。

于是，他开始为她讲山外的人和事，讲那个令山里妹子神往的世界，讲自己如何拼命打工挣钱……全然忘记了古柏下的地排车和车上的玉米。

还有一次，两个人展开了下面的对话。

“山外什么都有，除了山。机磨可以把玉米磨成面，现在很少有人吃了，都吃白面馒头，面是小麦磨成的，去除了麸子，雪白雪白的。”

“那玉米呢，种来做什么？”

“玉米喂猪、喂鸡，卖给工厂制糖，也可以加工成其他很多副食。”只顾说，他突然觉得话里有些不对，忙道歉道，“这样说你可别生气。其实，我们有时候也吃，玉米面烧成汤喝，很好喝的。”

“我们都是用石磨碾碎，烧成稀饭，也很好吃。可是箩下来的细面太少了，我们不舍得烧汤，都是和了瓜干面蒸窝头吃。”

“下次，我给你带一袋子玉米面来，你就可以烧汤了。”

“真的？”她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握了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惊喜地问。

他顺势拉她在自己身边的石炕坐下，说：“你看我像个说谎的人吗？”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脸登时红了，赶忙抽回了自己的手，身子却怎么也不愿离开石炕。

                                       五

门“吱呀”一声，把他从回忆中拖回来。不知何时，大妈已走到了他的前头，推开了虚掩的门。出现在他眼前的，还是那熟悉的一切，只是现在的山妹子再也不能跑出来迎接自己这个山外大哥，她正昏沉沉地躺在石炕上。

“他来了。”母亲轻轻地在她耳边一声，然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山外大哥，你来了。”几天来，她第一次说出这样清晰的话语，她觉得正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注入自己的身体。

他放下玉米面袋子，坐到炕沿上：“我给你带玉米面来了，你可以烧汤，还可以……”看着她凹陷的双目无力地望着自己，他哽咽了。

“你没说谎，没骗我，你来了。”一口气吐出这么多字，她又开始急促地喘起来。

听到她的夸奖，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不，我来晚了，我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害你病成了这个样子……”

“不怪你，山外大哥，真的不怪你。是我太馋玉米面了。”她开玩笑道，“你真的很实在，没忘了我这个山里妹子，我好高兴。”

“别说了，都是因为我，都怪我不好，我来得太晚了。”他轻抚着她额头的秀发，似乎这有这样才能让她更舒适些。

“你让我说。我不累。从那次你走后，我每天都会到那棵古柏树下，我看着那条爹爹用生命修筑的山路，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第一个看到你。可是，一年后，你来了，我却躺在这里，不能到树下接你了。你不会怪我吧。”说着，她的泪水也流了下来。

“不怪，不怪。我怎么会怪山妹子呢。”他用袖口擦干自己的眼泪，又用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眼角的泪。

周围又沉默了下来。

见山妹子有些累，他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烧碗玉米面汤，喝完汤我就带你到山外去，看看山外的世界，顺便把你的病治好。”

“看到你，我的病好多了，你看我说了那么多话。只是我觉得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喝汤，到山外去，喝汤，到山外去……”她乏力地重复着，进入了梦乡。

“对，喝汤，到山外去！”见她睡着了，他站起身，走出那个小屋。

屋外，不远处，他看到大妈正在擦眼泪。

屋子里一阵响动，一会儿，又静了下来。

屋外的两个人同时向小屋跑去。眼前，山妹子正躺在地上，头朝着那个玉米面袋子，手努力地向前伸着。

“喝玉米面汤，到山外面去……”她的嘴唇微弱地翕动着，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六

山外大哥捧着一碗刚刚烧好的玉米面汤，蹲跪在石炕前。山妹子最终也没能喝上一口，她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渴望见识山外广阔世界的眼睛。

第二天，山外大哥赶了地排车走在下山的路上。车上，安静地躺着他的山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