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一,我们柳林的习俗是晚辈须到长辈家拜年。但拜年却又谨限于男子,女子是不便去的,哪怕是小女孩。如果去了,会给人家带来一年的晦气。所以长辈们不但不领情,反而会不高兴的。
吃过早餐,妻便拿了一件崭新的“雅戈尔”西服帮我穿上,一边穿一边打量着我说:“瞧,气派多了,简直就是一个新郎。”我便在她那因操劳而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上亲了一下。
妻显得非常满足,于是一边准备礼品一边问:“先到二奶奶家去吧?”
“嗯”我对着大衣柜的镜子端详了一下,自我感觉良好。
这时,玲儿跑过来,跳着拍着手说:“爸爸,我也去,我也跟你到二奶奶家去!”
“女孩子家,疯疯癫癫的,象个什么样子!”妻瞪了玲儿一眼。玲儿也就厥着小嘴不敢出声了。
我苦笑着独自走出家们,尽管我不相信“晦气”之说,但也没有勇气向世俗挑战。在农村你可以挑战法律,但不能挑战世俗。
二奶奶的疯儿子——大根叔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晒太阳,一声不吭,木雕泥塑一般。我叫他叔,其实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因二爹爹死得早,二奶奶没钱供他读书,从十四岁便在队里挣工分。因其勤劳,善良,而且是一把劳动的好手,二十岁时大家就选他当队长。
吴寡妇的独生女儿小莲,十六岁便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因孤儿寡母,靠体力吃饭困难,大根便没日没夜地帮她家干活。吴寡妇感恩似的把小莲嫁给了大根。那年,小莲才十八岁。一年后,他们便生了个胖小子,起名“壮壮”,喜得二奶奶整天把笑容挂在脸上。
近几年,由于我们当地经济欠发达。大姑娘小伙子纷纷去东南沿海淘金去了。大根是个老实人,头脑实且没手艺,不敢出门挣钱,白天、黑夜只知道把头埋在田里。一年下来,交足乡统筹和村提留,剩下的也就难解决一家人温饱了。
看着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个个衣锦还乡,财大气粗的样子,小莲婶便自己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可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从此,大根便天天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盼着小莲归来,天长日久竟成了木雕泥塑。
跨进二奶奶家那低矮的大门,最耀眼的是那乌黑的泥墙上端端正正的两排奖状:上一排黄得发黑的是大根当年勤劳的荣耀,下一排红的发亮的是他儿子壮壮学习的结晶。
见到我,二奶奶抓住了我的手,苍老灰暗的双眼里含着泪水“娃——”
“二奶奶,给您老拜年啦!”说完,我便将已经准备好的两百元钱和妻准备的礼品递到二奶奶手里。这是一双老树皮般的手,然而,就是这双手把我接到这个世界上。
听母亲说:是二奶奶接我出生的。我出生的时候咽喉里淤着血,二奶奶便用嘴作人工呼吸,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结果。父亲说:是个死胎,没有救了,叫人埋了吧。可二奶奶没有听父亲的话,继续吸着。我咽喉里的淤血终于被二奶奶吸出来了。望着我渐渐红润的脸蛋,听着我‘哇哇’的喊声,二奶奶笑了。所以,我的命如其说是父母给的,不如说是二奶奶给的。
二奶奶是我同一村庄的长辈,不是我的亲奶奶,但自从我开始挣钱以来,每年我都要给她一点钱。这是感激不是报偿,救命之恩是无法用金钱报偿的。
二奶奶抖抖索索地接过我的钱,没有推辞,老泪流了出来。
同村庄的晚辈们陆续到齐了。
我在这些晚辈中年龄最大,所以,他们都称我大哥,而且,我在这些兄弟辈中也算混得马马虎虎——邻县某镇办企业,海龙公司副总经理。年薪一万二千元(奖金除外)。
见了我,那些趾高气扬的兄弟们一个个显的底气不足。多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大哥,新年好!”
“大哥,新年快乐!”
“大哥,万事如意!”
二奶奶把家里珍藏着的土产品放在桌上招待我们时,兄弟们海阔天空地侃开了。
“大哥,听说我们村马上要进行村长换届选举了,并且今年好像是真正民主推选,你不妨参与竞选。我想依你品德,村长非你莫属。依你的才干,不出三年,我村的面貌定大为改观,小康生活指日可待矣!”读了高中的小三对我这个大哥显得信心十足。
“大哥在外,年薪就是一万二,还有奖金,出门有小车,吃香的喝辣的,愿意回来干这个破村长?”小五经过几年打工锻炼,竟有点油嘴滑舌。
“大哥,你回来当村长,办企业,我们这些在外卖苦力的兄弟们跟着你干,再不受别人欺负。大哥你不知道,外面的老板黑着呢!”四毛显有些激动。额上被老板打的疤涨红起来。
听兄弟们一鼓动,我也兴奋起来:“大哥怎么不知道外面的环境,大哥虽说混了个副经理,也同样是看人脸色行事,因人心情吃饭。如果我们有自己的企业,我们不但不被人欺负反而还能改变我们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开创我们的家园,使我们的家乡繁荣富强。二奶奶的生活也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小莲婶也不会一去不复返,大根叔不会神经失常,壮壮也不会为没有学费发愁!有时候,我也想回家干点实事,但家乡的环境太差,尤其是人的因素,小人当权啦!”
“大哥,这样的话,现在可就是天赐良机,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小三卖弄起来。
我微笑着看了一眼二奶奶,但见二奶奶正注视着我,那苍老灰暗的眼睛里含着期待的光芒。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血在沸腾,在我心里没有一种力量能抗拒这种目光,我深深点点头“好,让我试试。”
“哇——”
二奶奶的小屋里一片沸腾。
二奶奶笑了,我好像许久没看见过他这样开心过。
二
柳林村位于江南丘陵,面积六千六百亩,其中水田一千六百八十亩。人口一千二百单八人。且气候温和,降水丰沛。既无洪涝之灾,有无干旱之忧,交通也较为便利。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恍恍惚惚,自己真的当上了柳林村村长。上任后第一件事是创立公司加农户式的“柳林农工贸总公司”三千多亩荒坡草地全改造成茶园和板栗园,栗树深处是一排排粉白的鸽房鸡舍,茶园下面是一片片清澈的水塘鱼池。一条沥青大道穿过茶园。公路两旁,各耸立着一排高大的电线杆。原来破旧的村部盖成了五层大楼。与村部大楼相对的是村医院,养老院,图书馆,自来水公司。村电视插转台的铁塔就安在村部大楼上。村里的小学变成了“柳林九年义务教育中心”只要是我们柳林的孩子,到了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年龄,不收一分钱,就能够享受真正的九年义务教育。
你瞧,壮壮穿着崭新的校服坐在明亮教室里聚精会神的听课呢。咦,那不是小莲婶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醒来后,我将梦境告诉妻子。妻子笑着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想当官都想疯了。”
“唉,连你也不了解我的心,我是那样想当官的人?再说,村长是什么样的官,我真心想为我的父老乡亲做点实事,每当我看见二奶奶那凄凉的目光,我的心就隐隐作痛,要说官,村长可不一定换得了我的副经理呀!”
“我是笑话你的哩,你就当真了,当初嫁给你,我不就是看中你心肠好吗?”
妻在我们当地是小有名气的美女,而且心灵手巧,我可是穷小子一个,嫁给我真是有点委屈她。
我一把将妻子楼在怀里“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吧!”
妻点点头。
关于我参加村长竟选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且时逢春节,走亲串友,更加快了传播的速度。一时间,竟然家喻户晓。
连我走在路上,许多陌生人都冲我一笑,那笑容是亲切的,信任的,从此,我对自己的竟选充满信心。
二月二十二日(农历正初八),全体选民海推后选人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五百九十八名资格选民中推选我当村长后选人的有四百一十二人。现任村长唐潢只得一百一十二票。其余的人只有十票八票。跟据《村民委员会选主法》我和唐潢同志当选为村长候选人,实行差额选举。选举时间为三月七日。
二十二日下午,我从未谋面的乡党委书记文清同志竟大驾光临我的寒舍。
一见面,文书记笑着握着我的手说:“我代表乡党委对你被推选为柳林村村长候选人表示祝贺。对你放弃优越的工作条件,回到家乡,为家乡人民的脱贫致富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表示衷心感谢。听说你很有才干,我们需要的就是人才呀。”
“我是柳林人的儿子,建设好柳林我有责任和义务,这是我的心理话,不是说漂亮话,虽然这种话不被一些人认同,理解。但可以算我个人信仰吧。”
文书记点点头,非常激动地说:“柳林人民有你这样的儿子是柳林人民的幸运,但愿柳林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你这种信仰。”
于是,我将改造柳林,建设柳林的计划同文书记作了推心置腹的交流。文书记说:“看来柳林大有希望了”。不知不觉,夜幕拉上了,妻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可文书记坚持要走,说晚上乡党委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要主持,并开玩笑说:“这餐饭等你正式当先后再吃吧。”
二十三日上午,海龙公司总经理老包打来电话说:“上班时间早过了,你还在家过年,怎麻搞的,这月奖金不要啦!”
听着个只知道泡妞的包总盛气凌人的口气,我便没好气地说:“包总非常抱歉,本人今年不干了。”
“什么?副总,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今年我回家乡创业,不行吗?”
“你可不能半途丢人哪!”
“你这话怎么说,我也没有签订合同,一辈子卖给你呀?出卖劳动力可是我的人身自由啊!”
“副总,你如果觉得工资低了点,兄弟好商量吗,咱们谁跟谁呀,每月加一百元怎么样?”
“加二百我也不干。”
“好,二百就二百,一言为定。”
“谢谢,不管加多少我都不干。再见。”我挂上了电话。我知道,从电话里无法给他讲清我的选择。不过,就是当面,我也无法给他讲情。因为在他们的大脑中“唯金钱和女人”。
第二天,一辆墨绿色的北京吉普开到了我的家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文静的脸蛋上一双美丽的眼睛,飘逸的头发乌黑发亮,苗条的身材袅娜不妖。
见到我,她有些激动地说:“副总,包总让我来接你呢!”漂亮女人一边说一边从车上拿下个礼包,递给我的妻子:“这是嫂子吧?”
妻点点头,眼睛疑惑地望着她。
“副总在我面前常夸你呢。”漂亮女人亲热地拉着我妻子的手。
为了及时解除妻子的疑惑,我忙解释:“这是我们包总的妇人丽丽。”
妻这才拉着她的手走进屋里。
“谢谢你和包总这样关怀我,今年我不准备在海龙干,不是对海龙公司有意见,我是想回来办自己的公司--─我们柳林人自己的公司。我是柳林人,建设柳林我有责任,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丽丽点点头,从那美丽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理解和鼓励。
丽丽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祝你好运。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谢谢,非常感谢!”我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
妻惊愕地望着我们,脸色由红变白。
三
二月二十六日晚,老姐姐和老姐夫来了,一进门,老姐夫就冲着我说:“你送五千元钱给文书记了?”
“谁说的?”我莫名其妙。
我听唐村长的叔叔说的。好象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
“造谣,无中生有”我非常吃惊!
“肯定是唐潢这坏小子点的戏,说你花钱卖官当!”老姐姐有些气愤地说。
“这些人造谣,也造的离了谱,这么个破村长,就值得我花五千元钱买?”我苦笑着说。
“怎么不值得?”老姐夫很世故地说:“唐村长那楼房,彩电,摩托车,手机是怎么来的?你一年一万多收入还不及他家阔呢!”
“象我们这样的穷村,他那里去捞许多钱?”我实在迷惑不解。
“你想想,我们村每年十几万的集资,几万元的扶贫款都到哪里去了?不都是进了他们的腰包?小老百姓谁得了一分?再说,计划生育,三千五千的罚款都到那里去了?”老姐夫越说越得意,他今天觉得比小老舅高出一筹。
“竟有这等事?”我大吃一惊。
“谁象你那样痴?”妻嗔了我一眼。
我忽然感觉事情的复杂和我竞选意义的重大。“我只能成功!”我暗自鼓励。
“大哥,他们动手了。”这时小三闯了进来,看见老姐夫后,显得有点尴尬。
“谁动手了,动什么手?”对小三的故弄玄虚,我有点反感。
“唐潢啊,现在唐潢正主持老唐家修谱哩!”
“对了,”老姐夫也来了精神:“我听说唐村长捐款三千元哩!”
“修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我故作平静地说。
“大哥,唐潢这招高着呢,你想,在我们柳林村,唐姓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选民一百六十人,上次推选,老唐家推选唐潢的不足二十人。他们说:‘唐潢是条狗,连家里人都不认识’,现在,不一样了,一笔难写二个唐字了。”小三到底读过高中,分析问题头头是道:“大哥,一百四十加一百五十三比四百一十二减一百四十,哪个大?”
“高啊,这招还真高呢!”我佩服地点点头。
“大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何不来个以毒攻毒?”小三成竹在胸地说:“由我牵头,组织一帮兄弟们深入群众宣讲你的治村方略。《选举法》不是允许宣传候选人吗?这才叫竞选嘛!”
“有这个必要吗?”我心有顾忌地说:“再说,这样有效果吗?”
“怎么没必要?”老姐夫有点生气了:“我还得到老唐家的亲家走走,叫他拉个十票八票的。”
我一下仿佛没了主张。
四
三月五日后就是选举的日子。上午,大约十一点光景,妻回来了,脸色铁青,象生了大病一般。
“你怎么拉?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啦?”我很紧张,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个样子。
“病了,死了倒好!”
“怎么回事,谁又得罪你啦?”
“那天来的女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了吗,包总妇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外边人都说和你……”妻突然大哭起来。
“谁说的,简直是无中生有,岂有此理!”
“人家说你跟那女人关系不正当,被包总开除了,不然的话,好好的经理不当,非要当什么村长!”
我无奈地遥遥头:“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所以你就是这样对待我,那天看你们眉来眼去的样子,我就是疑心。原来别人都知道了,只我一人蒙在鼓里,我好傻……”
遇到这种事,就象一个人掉进黄河里,想洗也洗不清的。因为,在中国农村绝大多数人,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让时间去淡化一切,或等事实澄清后,谣言便不功自破。
于是,我独自一人出去散步。不知是错觉,还是人们的真情流露。走在路上,许多熟人见到我忽然陌生起来,并且显出鄙夷的神情,信任都不见了。年轻女人,甚至于江强家的麻脸女人见到我仿佛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愤怒了,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卑鄙的家伙会来这一招,令人叫绝。我不知不觉来到乡政府。
见到文书记,我把自己的情况向文书记作了汇报,并提出退出竞选的设想。
文书记沉着地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你要相信群众,相信组织,因为你已经赢得民心,你不会失败的,谣言毕竟是谣言。”
我点点头,算是相信群众,相信党。
天黑的时候,我踱回家。妻仿佛一个流泪的木偶,玲儿也陪着她母亲流泪,家里死一般沉寂。
一会儿,老姐姐,老姐夫又来了,一进门,老姐夫就嚷开了:“你吃错药呢!好好的差事不干,要当什么村长,你哪是当村长的料!现在好了,一个和睦的家庭搞得一团死气,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连累别人受气,那么些人,你惹得起?”
一顿杂七杂八,使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正在各家各户作宣传呢。”站在一旁的老姐姐用手帕擦着泪说:“这次你不但选不上村长,恐怕在柳林,今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帮王八旦,我要去告他们!”我气愤已极。
“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狗屎还能挑得?”妻嚷起来,脸色苍白。
五
今天是正式选举的日子,一大早,竟下起雨来,噼噼叭叭的。豆大的雨点溅在地上,不一会,地上便生成无数条小溪。隔年的残渣和积尘被小溪冲得在低凹处打转。吃早饭的时候,柳河的水竟涨起来。河岸的白杨铁人般地沐浴在这第一场春雨里。
吃过早饭,我邀妻一同去投票,妻没好气地说:“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我只好独自撑着伞来到选举地点。文书记亲自来到投票现场,端坐在投票箱旁,看着选民把选票一张张投进简易的票箱里。
十时整,选举领导小组经过紧张的唱票,监票,计票,然后将选举结果交给了文书记。
文书记严肃地扫视了一下选民,然后宣布:“现在,我代表乡选举委员会宣布,柳林村第五届村长选举情况:应参加选举人数598人,实际参加选举人数507人合法,有效。选举结果唐潢同志得票254票,魏民同志得票253票……”
“等等”一声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我寻声望去,见妻和二奶奶相互搀扶着朝投票箱走来,全身泥水。我不知道她们在路上摔了多少跤。二奶奶不好意思地对文书记说:“雨太大,路又滑,河水涨了,我们娘儿俩险些被水冲走,所以来迟了些,这票算数吗?”二奶奶亮出攒在手心中的选票。
文书记一把握住二奶奶的手说:“这是柳林人民的心愿,谁能拒绝?这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民主权利,谁敢剥夺?”
我的眼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