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去墓地了。
那天是清明节。月亮懒洋洋地从黑压压的云层挤出了脑袋,阴沉着脸。
英子跪在父亲的坟前,耷拉着脑袋,脸又黄又廋,枯黄凌乱的发丝顺着脸颊垂了下来。她死死地盯着墓碑抽泣着、哽咽着,眼里流淌着迷离和空洞。
起风了,刀子般呲溜溜地窜动着。坟前,阴森森的,一股幽幽的寒气冒了出来,肆虐地喷在在英子脸上,火辣辣地生疼。她熟练地用食指在坟前一块潮湿的空地上,划了一个圈,很圆很圆。他点着了一摞黄表纸和冥国用的钞票,火苗滋滋地燃起,旋起一阵烟雾。风有点嚣张,时不时卷走一些没烧尽的纸钱。英子追过去,把它捡回来,重新搁到圈内,点燃。一点也不敢浪费。一阵灰色的烟雾,猴急似的窜上了天空,很快消失了。
英子静默了几分钟,顺手把脖子上带的一个平安符摘下来,细细地打量着,摩挲着,不觉中泪水从眼角滑落,打在平安符上,湿了一坨。她抬眼,视线慢慢滑向远方。朦胧中,她看到父亲了,离她很近,很近,就站在半米远的地方。脸又白又瘦,依然穿着那件布满补丁的矿工服。
英子愣怔着,突然一双大手落在她肩上。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英子终于醒悟过来,她顿了顿,便转过身,见丈夫强子僵硬地站在那,脸色灰暗,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强子说,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
英子说,我想再多待一会儿。
墓地的风舞得更急了。
……
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了。
矿上发生了一次冒顶事故。当时,英子的父亲老王是安检员,到井下检查安全工作,见二个工人背靠背蜷缩在角落打盹。老王突然黑起了脸,气冲冲地走到跟前,推搡了他们一把。两人都醒了。老王忿忿地骂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井下睡觉多危险?他们站起身,梗着脖子,哼哼唧唧的,不服气。老工人狠狠剜了老王一眼。年轻工人嘴撅得高高的,目光如刀子一样狠狠戳在老王脸上。三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年轻工人见老王穿得邋里邋遢,一件矿工服布满了补丁,像土包子,就嘿嘿地干笑起来,说,你凶什么凶,我刚累了,打了一会盹,你唠唠叨叨啥?这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工作面顶板突然破碎,一场大冒顶眼看就要发生了。老王眼快,狠命地伸出双手,将两人推到一边。老王试图去打支柱,顶板冒落,碎矸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老王被一米多厚的残渣给埋住了。两名工人几乎吓傻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老王师傅,把他们从阎王爷手里夺了过来,两人凑巧躲过了一场灾难。
工友们卯足劲,把老王从煤堆里挖了出来。老王被送往医院重症室抢救。医生说,他全身多处器官损伤严重,已经无药可治。英子守在父亲的床边,扯着嗓子嚎叫着,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她披着凌乱的长发,枯陷的眼神里一片死灰。老王吃力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平安符,颤巍巍地递给英子,说:“这,这是你妈给我庙里求的平安符。
英子手里攥着平安符,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不由得想起去世的母亲。母亲以前向她提起过平安符。有一次,父亲的一根指头在井下不慎被砸坏了,母亲劝他以后不要下井了,父亲犟的很。他说,矿山不下井,还能做什么。母亲拿他没办法,只好依着。自打上次出事后,母亲就犯了一块心病,整天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啥时候,她喜欢上逛庙会,经常烧香拜佛,于是就从庙里给父亲求了这个物件,还神神叨叨地说,带着它,菩萨会显灵,时时刻刻保佑父亲!
碎片似的记忆从脑际如火光一样划过,英子看着弥足珍贵的平安符,哽咽地说:“爸,你会好起来的。”
老王,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一双干柴棒的手吃力地低垂着。他伸出手,亲昵地滑过英子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哎,你母亲是愁死的,为我愁了一身病,最终还是走在了我前面,我现在不能照顾你啦。我只希望你以后找个中意老实的人好好过日子。可千万不要再找煤矿工人。记着,把平安符带着身边,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老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带着微笑的,那是暖暖的幸福。英子明白父亲的心思。在他弥留之际,拯救了两条生命,也许,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人始终逃脱不了命运设置的怪圈。两年后,英子嫁给了强子。强子在井下采掘一线上班。
有一天,强子从矿上回来,已经是凌晨四点。英子从被窝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去了厨房,拾掇着给他做点吃的。
强子像一堆烂泥软弱无力地靠在沙发上,脸歪向一边,脸色弥漫着氤氲。他没说什么,随手从衣兜里抽出一根兰州烟,吧唧吧唧地抽起来,抽的很带劲。
英子泡了一杯清茶,给强子端过来。强子眯着眼,英子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当视线移到胳膊上时,突然目光停住了。
英子蹙紧了眉头,急急地说:“强子你怎么啦?你手上怎么有血迹?啊!你是不是跟别人打架?”
强子呷了一口茶,惆怅地摇摇头说:“现在矿上越来越不好干了。昨天上班,我的工友王建鹏把腿砸折了,我们送的医院,医生说,弄不好可能会落下残疾。”
英子无奈的摇摇头,质问道:“咋整成这样?”
强子说:“王建鹏在1211-1工作面排除溜子故障时,由于不慎,左脚趾被溜子刮板压成粉碎性骨折,左脚与左腿已经发炎,肿得又粗又大。他的左脚第三趾被切除,另外四趾做了钢丝串链手术。”
英子一听,懵了。
英子走到强子身边,细细地看着强子。他耷拉着熊猫般的黑眼圈,瘦瘦的脸庞,像蜘蛛网一样布满了皱纹。英子帮他开揩掉眼角屎,心疼地说:“矿山上班真让人提醒吊胆的,哎,我很担心你啊!”
强子把英子紧紧地搂紧怀里,说:“放心吧!最近几年矿上投入了很多资金和技术,安全管理抓得好,我不会有事的。”
英子沉思了一会,便从脖子上取下父亲临终前送的平安符,递给强子,并讲述了父亲生前关于平安符的故事。
强子细细地掂量着平安符,感觉它的份量很重很重。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到兜里。
这天,强子上早班去了。一大早,英子就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她好奇,穿好衣服下了楼。原来,王嫂的孩子煤炭技校刚毕业,第一天实习,由于操作不当,自己不小心卷到皮带里去了。那真是个惨啊!英子看见王嫂鬼哭狼嚎地跪在地上,鼻涕炭灰糊的满脸都是。她时而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时而攥着拳头狠狠地在地上砸。“我的儿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下井啊!”
凄凉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里抖动着,英子心里揪揪的,胸口憋闷的透不过气来,紧接着胃里一阵痉挛般的抽搐,她想呕吐,却吐不出来。此刻,英子感觉眼前发飘,父亲和强子的身影从脑际频繁地划过。她回到屋子,定了定心,便拨通了强子的手机,“强子,你下班了没?”
强子说,他刚下班,这会在洗澡呢。
英子嘴皮蠕动了一下说:“我给你的平安符带着吧?”
强子笑了,说:“带着呢,你放心。”
英子嘴角浮上了一丝微笑。
冬日的一天,天色晦暗。诺大的天空布满灰色的阴霾,浓浓的黑云密密实实地笼罩着。
强子上早班去了。英子心里感觉空落落的,总感觉不踏实,不知咋的,她右眼跳个不停。中午,英子做了丰盛的午餐,等着强子回来,但强子迟迟不回,他有点着急了,就去矿山去找。到井口,门前已经围了很多人。哭声、吵闹声、喧哗声混杂起来,致使空气变得很沉闷,很压抑。她扯住一名矿工的衣袖说,师傅,这里发生了什么?
老工人搓了搓光溜溜的脑袋,皱皱眉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今天上早班的人无一幸免。哎,太惨了!老工人脸瞬间黑挂起来,他用手揉揉眼角,然后别过脸,伤心地哭泣起来。
啊,天哪。英子懵了。眼前的一切让她几乎晕厥。她感到眼前模糊起来。她呆呆地瞅着井口,看见矿工们抬着担架,把一具具尸体从井下陆陆续续抬出来。啊,强子,你在那?她疯子般地挤入拥挤的人群,拉住一个清瘦的工人说:“我丈夫叫陈强,他上早班,你见他了没?”那人回过头,指着不远处的空地,说:“去那边看。”英子回过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井口门前的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40多个工人的尸体,血肉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她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去,看见人群不远处的空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熟悉的红色的挂件,啊,那不是强子的平安符吗!英子浑身筛糠般地颤栗起来,她恍惚了。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落下来。英子走过去捡起了平安符,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那一群尸体,他们用白布盖的严严实实,她慌乱地翻开白布,看见矿工们的脸,血色和黑色混杂着,看不清楚面目。
“强子,你在哪?”英子无助的喊着。
“英子!”从耳边传来一阵粗重浑厚的声音。
英子转过身,见一个人黑不溜秋地站在原地,浑身的汗珠簌簌地往下掉,啊,是强子!
英子哭泣地走过去,擦掉强子额前的汗珠说:“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
“今天早上上班迟到了,队长狠狠骂了我一顿,说要罚款还要做深刻检查。于是,我没有下井。谁知道,井下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今天上早班的人,全部遇难。”强子眼里闪烁着泪光。
“你咋把平安符丢了,那是你的护身符啊!”
“刚才和工友们一起忙着到井下寻找遇难的工人,不小心丢了。”
英子难过地说:“你忘记了没?今天是我的生日。”
强子说:“哦,我还没有送你礼物呢。”
英子把捂热的平安符塞到强子的衣服兜里,然后紧紧地抱住强子说:“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这就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