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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在站台上漫无目的地上了对面一列火车,任由它徐徐开动,载我驶向不知哪个地方。我不清楚即将迎接一个不速之客的前方天际线处是哪个城市或村镇,不清楚这个不速之客接下来是要观光、历险还是访亲,不清楚他会邂逅哪些机缘巧合的异乡人,不清楚他的单装能否顶住列车从吉林市向东进发的前方某处的瑟瑟秋寒。不过,我确定他需要开始一段旅行,确定他应该穿越一片片明亮的秋野或森林,确定返程列车上同样临窗的他的座位空给了陌生人,更确定在投标后要他继续滞留和周旋甲方决策人的公司指令需要违抗——即使这会带来项目流标和导致他失业的风险。没有什么比漫行更适合暂别招人厌烦的现实的了,何况代价仅仅是一张补票。打车厢内外终于传来让人熟悉的唧唧喳喳的乘客交谈声、售货员的响亮叫卖声和大一阵小一阵的的不倦车轮声,这一切带给人如此平实亲切的感觉,即使从窗缝渗进的凉风和周围有些燠热难闻的空气冷热交攻也没将它冲淡一毫。我的紧张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了。在与邻座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中得知,我随兴踏上的这趟快速旅客列车的终点站是长白山脉腹地的一座山城,比邻中俄、中朝边境,距出发地又仅在六七个小时车程,算不上路途迢迢。按照邻座搭话时无意蹦出的说法,这是一座——“边疆小城”!我心里默默诵念着!一种漫行者特有的远离尘嚣和探幽索隐的执念在我的脑海里刻下了这四个字,而它的本名却被完全忽略了。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是这了!
随着黄绿相间的广袤平野在列车两侧飞快掠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绵起伏的巍巍群山果然开始映入眼帘。列车一次次在站台停靠疏散了车厢里本不拥挤的客流,这样,在终点站下车时,我信步跟随三三两两的人丛,算是熟门熟路地踏上了这座宁静小城——只是一同下车的邻座有意无意瞥来的狐疑目光让我确信,我造访此地的信马由缰,是与其他旅客大有区别的。
同样特别的是这座落脚的城市。在将行李放到一间快捷酒店并钻进出租车后我了解到,与自己本应归返的喧哗都市乃至任何省会不同的是,这是座“5元钱”小城,也就是乘客搭出租车穿行于市区任意两地之间,只需支付车资5元而不是多少倍于此。车窗外触目所及的是缓缓移动的清净街道和蜷缩在街道两侧的质朴建筑,以及不时碰面招呼的同样质朴的行人和稀稀落落的机动车流。在周五的西照映射下,小城四周枕靠着的五彩山峦的平缓天际线,像旅途中的弯弯铁轨跃到高远处游动着。对大多数性喜热闹的游人来说,这一幕幕不无枯燥乏味,然而对此时此地的我来说,这场景令人身心愉悦,恰如量身定制!这无异于生活的本真面貌!一切仿佛我所居住的那座都市的二三十年前!——那是被一个披金戴银和涂脂抹粉的善变女子所遗忘的懵懂垂髫时!是的,酒店外拐角处的那间貌似国有企业的林业机械厂,冷清院门处的竖匾居然还是白漆黑字的雕刻木板而不是时兴的铝塑板或者亚克力板!它多像我小学校园附近国营风机厂的那块斑驳牌匾。可是后者已经倒闭经年了,而前者还在边疆一隅默默生存着。这在一霎间有些让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然而到目前为止在小城和我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直到出租车滑过僻静街路边的一辆越野警车和簇拥在三四米外店铺前的几个人——这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停车。”我脱口而出。在出租车司机的诧异目光中,我掏钱、骗腿下车和钻到巴掌大小的服装店前的人群中的举动,分明上演了随心所欲的外乡客摇身变作落俗的凑热闹人的一幕,而闯入自己视野的这幅鲜活场景既不是吵架斗殴也不是规劝调解,其实更加让人始料不及。
“算上松江路上的同类案子,你这是我们辖区第二起了。”只见一个男警察双手插入裤袋,站在店内挂满墙壁和落地衣架的的秋冬服装间,以一副习以为常的口吻说,“没有监控器,没有收银台,没有收款机。都是店内只有一个女老板兼伙计。都是发生在下午三四点钟。地点偏僻,没有顾客。金额都不大。一手付三十年前的十元旧纸币,一手按照当年的价格拿货找零。借卖家找零的功夫,作案人已经凭借旧衣服、旧纸币和迷惑人的技巧成功催眠,拿东西走人了。”他停了一下,“关键是没留下什么作案线索。说句老实话,对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做到尽力而为,不能确保破案。”
聆听者——一个坐在他身旁的50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上身侧倚在硬塑椅子上,右手支住下颌,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充耳未闻。她脸上的隐约泪痕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是她而不是紧挨着她的年轻女孩和门口的围观者遇到变故。
“旧纸币”、“旧衣”、“催眠”、“作案”这些字眼把我的注意力磁石似地吸住了。
“可是柳姨都提供作案人的体貌特征线索了!”年轻女孩大声强调。我耳旁不知哪一两个人也随声附和。
“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中等个,短发,草绿色军装,背个军挎包,说话可怜巴巴的,让人有一种回到80年代的错觉?就凭口说的这些?”男警察反诘时,他的手机响了,于是他俯头扫了一眼,“如果店内有监控器,或者外面春城路有监控设备,情况就不一样了。问题是碰巧没有。这也是作案人处心积虑的地方。”他转向柳姓妇女,“你应该上一套监控器。这既是震慑,也能在必要的时候提供线索,很多店都这么做。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货被骗走了,更不用说进价800元的货。”
“可就算是二手货也不便宜。”中年妇女的游离目光收回了,她的语调却和她的方才目光一样软弱无力,“今天损失的这两件羽绒服就够我起早贪黑忙一个礼拜的了。金警官,你们总会有办法,麻烦尽量帮我找到这个人吧。”
她说话时上身微微前倾,头部正好投入经由街上某处反射过来的明晃晃的光束里,这样她轮廓清晰的苍白脸颊和眼角的细密鱼尾纹展露无遗了。每个人都有萦绕不去的童年记忆。一瞬间,我的脑海里莫名闪现出二三十年前发生在风机厂门口的真切场景和一串浮想:夏日里的夕阳还远远没有落下,一群下班的青年男女已经沐浴在阳光里,或者步行或者骑车冲出垂柳依偎的厂门了。他们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喧嚣打闹或者打情骂俏,而一个漂亮活泼的姑娘竟然扬起有力的胳膊,嗔怒地挥向一个油腔滑调的小伙子,并很快因为一击即中转为放声大笑了。她白皙俏丽的脸庞在阳光映射下光耀夺目,绽放出如乳酪般洁白柔滑的光彩!这是她和那些同龄人多么欢快的时光!可是若干年后风机厂悄悄倒闭了,工人们在买断工龄后不见踪影了,那个漂亮姑娘也应该另谋出路了——而谁能保准她嫁给了某个金龟婿,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偏偏不是在哪条街巷靠开服装店以养活一家老小呢?谁能排除她不会由于损失价值区区800元的货物而失魂落魄呢?谁能否认她不难拥有同样饱经风霜的中年人脸庞和鱼尾纹呢?谁能咬定眼前这位韶华褪去的女性多年从事个体经营而没在哪端过铁饭碗呢?我的心被触动了。
“笔录、勘验都做了,”金警官在原地踱上两步,“这个案子又特殊,我们会根据仅有的线索侦办的。不过我们人手不足,所里案子积压了一摞,要分轻重缓急。你要有耐心。”一句“等消息吧”的结语过后,他不等服装女店主反应,转身穿过狭窄的过道和围观人丛,几步钻进了路旁警车的副驾驶门。随着引擎声轰然响起,人车扬长而去了。挂着樱桃般大小的的红果的行道树下弥散开有些刺鼻的尾气味道。
等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孩跟出时,警车在小街上只剩下越来越小的背影了,而四五个围观者开始撇下我,一股脑挤进店内,冲挂在墙壁衣架上的两款冬季修身羽绒服嘀咕起了:“这两款衣服样式不错,那家伙还算有眼光”,“我头一次听说有拿旧钱催眠骗东西的”。一个愣头青更是质问跨进门槛的女店主:“柳姐,催眠就有那么大能量?”
年轻女孩扬手轰赶起他们了:“都别瞎搀和了,回去忙吧。闭店了。”
见到两个女人一个郁郁寡欢,一个挺身宣布闭门谢客,几个围观者尽管心怀好奇,还是在甩出几句安慰语后一哄而散了。随着他们四散进入春城路两侧的超市、水果店、建材店,我发现,与这些个体经营者或者打工仔不同的是,我是这间“韩衣阁”服装店门口的仅有路人。此刻春城路上包括我在内的几个过路人,连同附近部分店铺的直落卷帘门,无不透露出这条街路的生意之寡淡。——不过也许正因为这样,这的店铺租金才适合小生意人的羞涩钱袋。
“珍花,你也回去吧,饭店不能缺人手。”服装店清静下来后,年轻女孩手脚麻利地刚拾掇上一阵,中年妇女就回过神似地叮嘱她。尽管几次三番没听劝,前者最后还是被女店主连推带搡地赶走了。只是她出门经过不知是过客还是买家的我时,偏头瞥了我一眼。
“你有什么事吗?”女店主随后正要揿灭日光灯,忽然注意到迟迟没有散去的我了。她这句并不适宜商家招呼的唐突语,她泪痕刚被擦净的憔悴脸庞,她暴露在灯光下的眼角鱼尾纹,和这准备打烊的举动,似乎在提醒我这个梦中人,在袖手旁观之余,我还应该做些什么。何况那些场景和浮想仍旧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进店随手指问另两款做工讲究的男羽绒服和一件时令风衣的价格,脸上假扮出邂逅心仪物品的愉快表情。
老实说,由于临近傍晚,与吉林市相比,边疆山城的这处角落已经多出不难觉察的寒意,鉴于此起码风衣是我眼下所需要的。我这副表情不都是应景的和虚伪的。
女店主怔住了。她抬头看看服装,又回头瞧瞧我,似乎好不容易才理清思路:“藏蓝色的550元,墨绿色的500元。这件韩版风衣430元。”
“1480元,数字挺吉利!”我没有讨价还价,而是痛快地递给她15张百元钞并报出尺码。——这些钱对于自己这周的出差津贴来说,再添补点就够了。
“你不试试再买吗?”她在接过钞票时问我。
“不用了!”我随口说。
于是她慢慢数了起来,表情又恢复成恍惚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在她终于眉头舒展,找准了零头。
借她数钞票和找零的功夫,我明显注意到她表情不那样忧郁了,眼神不那样凝重了,眉间纹不那样深了。可是店铺墙壁上一大块翘起的脆墙皮连同地面廉价白瓷砖的几道裂纹,又为这增添了让人五味杂陈的注脚。我听到一个声音忽然对自己说:“快到晚饭时间了!对这样的萍水相逢的人,你干嘛不做得更多?”
“修身,短款,藏蓝色墨绿色,没想到最对我胃口的衣服在这!”从她手里接过圆鼓鼓的服装包装袋时,我这个只把衣服看了个囫囵却佯作如获至宝的买家,像一个在耕地里掘出宝藏的农夫,用喜不自胜的语气问,“能请你吃个饭吗?就算是买家对卖家的答谢?”
我承认,这是在对方神情平复的鼓励下的莽举,是同情心炽盛和热血上涌的结果,是不入流演员的蹩脚表演,没经过仔细斟酌。销售工程师招待客户的惯常邀请语又加重了这句话冒出的随意性!而我很快意识到自己这番邀请有多荒唐可笑了。
“我家里有人做警察。我见识过不少坑蒙拐骗的招数,”我利用职业赋予我的应变本事撒谎补救时,也摆出这副腔调,“可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利用催眠作案!”
我面带微笑地画蛇添足,希望靠话语中似乎值得信任的空无背景和一丝关切捅破由邀请语可能带来的隔膜,而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更加拙劣!
可不知是我的善意谎言所没有毁掉的真挚眼神起作用了,还是我发自内心的微笑化解了什么,或者是别的原因,她只是向我和我手里的大包装袋投来吃惊的目光,而没有像我揣测的那样以理所当然的戒备口吻当场回绝。
“恕我冒昧了。”我笑着说,“地方你自己定!”尽管意识到邀请冒失快要半途放弃了,我还在努力撇清着什么。
“你是外地人?”她听出我们两个东北人之间的些微口音差异了,终于冒出这句话。
“沈阳人,到吉林市出差,顺便到这探亲。”鉴于很难用一两句话解释自己梦游般的漫行,我继续掺杂谎言,“我叫凌心。两点水的凌,中心的心。”
她似乎领情了,又似乎拿定主意了。
“前面有一家韩式料理餐厅。”她面色平静地说,“你吃不吃得惯韩餐?”
“没问题。”我吃惊地说。
“那走吧。”她忽然说。
答复居然这样痛快,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的邀请分明是荒唐而拙劣的,可是她的接受邀请也没有按照常理出牌。这轮到我转不过弯了!
尽管头脑中划着问号,我还是等候她揿灭灯光,落下卷帘门,随她沿与珍花姑娘相反的方向,迈向距离服装店没多远的一个十字路口旁的被指定餐厅。
在半路上回归家常的聊天中,我和盘托出自己出差投标的概况,同时不顾家住哈尔滨的舅舅反对,将他的居处一下子挪到这座边疆小城。这样尽管时空错乱了些,谎言却为自己的漫行壮举披上了漂亮外衣,漫行者换成旅人也让人挑不出刺。我几乎做到面不红心不跳了。鉴于通常的考虑,我只将话题聚焦在自己身上,就刚刚发生的事情避而不问。
在这位名叫柳英慧的女店主暨客人选定餐厅里一个不起眼的席位,和我双双落座后,经过几番推让,难得她接受了自己点餐并翻开图文菜谱。煎牛肉、泡菜汤、石锅拌饭等既不寒碜又不让人破费的菜肴和主食端上来了,可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怎么下筷,目光只是轻轻漂浮在身前的杯盘上。
“凌心,”她慢慢抬头问,“你家里什么亲属做警察?”
“我姐姐。”我停住取菜,却一闪念间凭空创造出一个骨肉至亲。这简直是自己荒唐邀请的最佳托词!“从在门口凑热闹时起我就觉得,你和她长得真像!”
对方压根没发现我和她面相的迥异以及由此可以推导出的这说辞的荒谬,而是双肘支在桌面上,以一副深信不疑的口吻——我想她应该是把对我那“警察姐姐”的信服挪放到我身上了——对我说:“你觉得今天这个人能找到吗?”
“也许能。毕竟还是——有点线索的。”我支吾着说。由于想起金警官告辞前的言谈举止,我结合自己的经验,很快提炼出结论:“不过也说不准。金警官说过派出所警情多忙不过来。何况你的案值很小,他们未必会看上眼。”话说出口,我很快因为预见到这些直言快语会浇熄提问者的希望而懊悔上了。
她果然埋下头了。不大工夫哽咽声传入我耳中了。
“我进价800元的两件羽绒服,”她用不再圆润的干瘦手指擦擦眼眶,“他用80元旧钱就买走了。”
我放下筷子,示意服务员不用端茶倒水,可以先歇息了。
“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个人穿身在七八十年代再常见不过的没领章的草绿色军装,背个军挎包”她自言自语,无形中正中我的下怀,“手里拿一沓过去的钞票,一进门就把我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了。他逛了逛说他去劳动商场晚了,风雪衣到货卖光了,但他说我店里的那两件服装跟商场里的一模一样,问价钱是不是也一样——风雪衣其实是当年的叫法,现在可没谁这么说了。”她话里的作案人外貌与金警官提到没什么不同,“他穿戴得和瘦得跟当时的普通人没有两样!其实市劳动商场在10多年前就关门了,可是他惊喜的眼神和口气让我不光忘掉这件事,还回到当年了。那时男女老少攒足了钱没有不去那排队抢购紧俏商品的,我脑子里也出现自己用刚上班的积攒购买蓝风雪衣的场面了——它好像标价36元。他的眼神和说话声就像过去冲售货员说央求话的可怜顾客,眼神真像,声音更像,可其实可怜的顾客是我,而我变成脸色难看的售货员了。我好像喝醉了酒似地说当然价钱一样,当然也是36元。就这样两件羽绒服换回了72元。”
“他之所以花80元而不是72元骗东西到手逃走,”我根据金警官的说法推断,“是因为你根本没法找到当年的零钱?!”
她点头确认,并将从上衣兜掏出的票面软折的几张十元纸币铺到桌面上。
币面上醒目地印着几个昂首向前的与我阔别已久的工农兵图案。我一张张拿在手中翻看,觉得思绪翻涌,往事依稀。我忽然有点理解案发时她为什么神情恍惚和容易上钩了。
“价值800元的羽绒服,换回的就是这八张大团结!”她脸上转瞬即逝的苦笑,被几声哽咽取代了,可哽咽又很快被倾述取代了。她好像不倾情相诉就不足以抒胸中块垒,“女人当家真难啊!选择一个工人结婚了,相扶相依多少年,可是大病一场卧床几年,他还是享福去了,把一屁股债扔给一家老小!儿子上大学了,好事是好事,可是一年的学费、生活费没有两万元怎么下得来?衣,食,住,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孩子还要找班上,买婚房住,花费多着呢。都说有亲戚靠亲戚,有朋友靠朋友,可说到底人只能靠自己!路再难也要自己咬牙走下去。就算下岗了,就算一身伤病。不然能怎么样?”她收住话闸了。这些话既像她在喃喃自语,又像她在给自己鼓劲打气。
她果然是下岗人群中的一员,我猜得没错!只是她的丈夫撒手人寰,孩子还没有成家立业,她居然只是靠自己在养活真正意义上的一家“老小”,却是我没料到的。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只能找话说。从她轮廓柔和的憔悴的脸上拂过,我的目光停留在餐厅窗外的淡淡暮色里。我隐约觉得她的倾诉到此为止了,她不会再向一个陌生人自爆身世了。此情此景我完全不应该鞠同情之泪或者说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因为她貌似只是在跟自己对话,完全没有流露出博取别人同情的意思。
倾诉果然停住了。四周回荡着她像树叶飘落水面似的几声叹息。任我怎么劝,她都不大下筷了,后来干脆说她饱了,尽管她进食得还没有一个孩子多。奇怪的是在我们主客间又展开泛泛的话题时,她仍旧既没有向我这个请饭人说句起码的客套话,也没有打听我这个买家在中意衣服上看出什么亮点,虽然我暗自庆幸这个问题压根没法回答。不过也许这些要归咎于她的消沉情绪!最后鉴于她面露倦容了,我在物质和精神上的飨宴联袂撑得自己也果腹了,自己被这桩催眠案激发的好奇心和助援这个案件当事人的愿望又得以释放,我主动呼唤服务员结账。
“我来埋单。”她像受到惊吓,一把抢过水单。
“是我请你!”我更吃惊了。
“你是个好心的人,”她心情平复地笑了,“否则也不会出手帮扶我——我还没见过谁买衣服不试穿的,虽然这三件你会合身——这我看得出来!冲这,冲你是一个警察的弟弟,我都应该请你。不管你说作案人能不能找到。”
怪不得她没问我因为什么如获至宝,怪不得她没说客套话,原来我明做买家暗行好事被她看出来了!我也领教到她希望捉拿那个无赖归案的心情之迫切了!也许她是多希望他吃她好一顿拳脚,起码挨她好一番痛斥!可是不管怎样,我使出自以为是的伎俩,谎话不但没全圆成,自己没帮上她多少忙,这次用餐反过来由她花钱做东,这真让我汗颜!
然而我找出百般理由,都没能拧过她。她取出现金付款结账后,将找零和桌面上的旧纸币收进怀里。
“我儿子考上大学后,一个多月前我们是在这吃饭庆祝的。今天的饭菜都是上次他点过的。”在步出餐厅时,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来这就餐的原因。这样我脑海中先前的疑团算是完全解开了。
“你舅舅在什么单位上班?”她关注起我,“他快退休了吧?”
我脑筋飞转地说:“他原来是林业机械厂的职工。几年前就退休了。”也许人扯谎时都难免露出马脚。我嘴里套用舅舅的真实姓氏。“他姓黄。在那工作了一辈子。”
“噢?!”她忽然把古怪的目光投向我,仿佛穿透了我的假外衣。我心虚了。可是联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见不得光的都是些细枝末节,何况她也只是随便问问,我就神色坦然了。她把目光移开了,没再追问下去。
“我想起来了。我姐姐曾经提到过,没什么线索的案子其实最后很多都破了。”在口称去舅舅家实际打算搭出租车回酒店前,我佯作恍然大悟地补充,期望这个马后炮能够对她稍事安慰。
“是吗?!”她好像看穿我的用意了,报我以一脸微笑。
“没错。”我只好肯定,“你的损失会找回来的。你不用多么难过。”
“我明天就会好了。”不知道是我的话起作用了,还是在一抒块垒后身心轻松了,她的眼神变得明亮而坚定。
在交换过联系方式后,我和这位敞开又关闭心扉,似乎走出情绪低谷的女店主,挥手告别了。
这样这个午后,在边疆小城和我之间展开的即兴剧就暂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