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医如果活到现在能有一百多岁了,也像有些医院那么闭着两个瞎眼漫天要钱,他最差也是有上亿的家底了。
小中医如果能把老中医一半的医术学到手,不进北京301医院,也在303医院坐堂,最差也弄个全国政协常委的头衔儿。
老中医和小中医都是高山镇垛鱼顶下华疃人,老中医叫华它,小中医叫华果,两个人别看都是华疃人,也只是几百年前是一个老爷爷。老中医华它左腿长右腿短是个跛子,个头不高,方脸盘,-双眯缝眼儿像用小刀儿在脸上割出的两个细口儿,很少时间看见他瞪大这双眼睛,脑袋上前半部牙根就沒生头发,肉红色的头皮亮得能照人影儿,只在脑后生了半圈稀稀拉拉的头发,-年剪两次也得显次数多了点儿。此人一辈子的童子身,从沒占过女人的边儿。老中医在哪儿学的医,师承谁人,恐怕已是千古之谜了,沒有人知道一点儿。人们知道的,一是他的医术高明他治不好的病很少,二是他脾气古怪古怪得叫人难以理解,三是他年轻时自改名字,原来叫华去病后改为华它,他说华佗是个人物他比华佗差两下子就叫华它吧。他的脾气古怪到啥程度呢?本村人不管辈份高低不让按辈份称呼他-律叫先生,外乡人不让叫大夫医生啥的-概叫先生,一辈子不吃带眼的生物,-年到头吃零食——炒黄豆,有人说这爱好与林彪一样,不知是真是假。
中医诊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望”就是用眼睛望病人的整体和局部的情况。“闻”就是用耳朵听,用鼻子闻。“听”包括讲话声、咳嗽声、呼吸声、呃逆声,凡气粗声高、重浊的都为寒症;气微声低的都为虚症。“闻”就是闻气味,包括口腔气味和各种分泌物的气味,凡是恶臭味重的,属热症;有腥味或气味不重的属虚症。“问”,就是看病时医生要仔细询问病人的病情,流传有十问歌: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胸腹,七聋八渴均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妇女尤必问经带。“切”就是切脉、候脉,切脉部位多在寸口,寸口为手太阴肺经之脉,,因五脏六腑的脉都会合於此脉,所以从这里可以了解到全身脏腑经脉气血的情况,一般常见的脉有浮脉、数脉、滑脉、弦脉等。老中医华它给人看病时,病人走到他跟前,他坐在那桌子后边抬起前边沒毛肉红发亮的脑袋,眯缝着一双小眼把病人打量一翻,就开始不紧不慢地问起病情,等你说病情时,他就嘣出几句话来能让你半天不知该咋办,然后你就开始恨他。比方说,你浑身痒痒,来找他看看,他“望”完你就说:“说吧,咋啦?”你说:“大夫,俺浑身痒痒。”“你叫谁大夫?”“啊?医生……”“谁是医生?乱叫!叫先生!!”“啊啊……先生,俺浑身痒痒!”“浑身痒痒还用上这来吗?痒痒最好的办法就是挠挠!”说罢,他就往嘴里填几颗炒黄豆,咯嘣咯嘣嚼起来,一边嚼一边动手给你舞弄舞弄这儿拍打拍打那儿,活像市集上的牲口经纪在端详那匹骡马,然后坐下来给你切脉,开方子。你这时早忘了他正在给你“望、闻、切”呢,正在恨他:妈妈的,看病的不叫大夫、医生叫啥?也能挠挠就不痒痒了谁他妈的来找你!当然你这是心里这么想的,嘴里决不敢说出来的,因为你正痒痒得受不了了。过不了一下午或一天,你的病好了不痒痒了,这时你又佩服他医术的高明,但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就为他这个习惯也不知是该叫毛病的,划分成分时,有人主张坚决把他划成了富农,因为他不关心阶级兄弟的疾苦,如果在大城市就得划分他是资产阶级,摆啥臭架子还得叫他先生?最终,老中医华它就弄一富农帽子戴到了那肉红锃亮的头上去了。
小中医华果是老三届重点高中的毕业生,毕业那年赶上了毛老头子的杰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去医学院的理想成了肥皂泡,只好回家种地来了。幸亏他爹是抗活出身,大概不是赤贫就是流氓无产者啥的,坚持划老中医富农的人说不能叫阶级敌人占领着咱村的医疗战线,咱要培养自己的医生为贫下中农服务,于是小中医华果在七0年被推荐去了山东中医药学校读了三年中专,毕业后就进了村卫生室同老中医成了同行,并且兼任村团支部书记。小中医华果知道老中医华它脾气古怪与人不同,更知道他的医术高明,高明到令人不信的程度。西医的特点快,这里有病治这里那里有病治那里,打针吃药打吊瓶,就是治不好动手术切除某部位;中医的特点是慢,找着病的根儿在啥地方,连根带表一块治,治愈了很少再反复。因此,来了病人,小中医表面上不接待,只在用心看用心记。病人一进门,他就“望”其表情;老中医“问”时他就仔细听;老中医动手时他就聚精会神地看、听、闻;等老中医告诉病人得啥病时,他就将自己的判断与老中医相比较,自己的判断对了高兴,错了记住这临床的特殊例子回家查原因;照方子发药是他的事儿,每次哪个病人得的是啥病第一次是开的啥药各是几钱几克,第二次是开的啥药各是几钱几克,第三次……他都要強迫自己记下来,然后回家整理下来。如果病号多了,害怕记混了,他就每撮完-个病人的药就去一次茅房在芽房中将药方子记下来,因为撮完了药老中医都要立马将药方子收回去撕掉!
小中医华果十分清楚老中医华它的性格特点,对他既不能不尊重,又不能尊重大了让他觉得你在千方百计讨好他巴结他。老中医一生沒娶无儿无女,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二姐都要求他把手艺传给他外甥,他说不能干这营生别再让孩子弄一地主身上。弟弟家里有两个儿子虽都聪明伶俐的,但他们全家人都觉得自己是贫农坚决不与富农往来要划清革命的界限。因而,老中医华它就显得亲情不多孤孤单单的,-个人住在村卫生室,烧火做饭都是一个人的事儿。小中医华果家里做了好吃的,就给他带过一些来,漫不经心地说:“先生,俺妈让俺带点啥给你,你自己看吧,俺也不知道是啥东西!”结婚后就说:“先生,俺媳妇让俺带点啥给你,你自己看吧,俺也不知道是啥东西!”后来,小中医华果当上了村支部书记,年年让村里砍上一大垛柴禾送到村卫生室留他四季烧火取暖做饭,年年给他三百斤黄豆留着炒着吃,年年都说:“先生,这是村里老少爷们的意思!”老中医心里跟明镜似地,也不感谢也不拒绝,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七四年,文登有一驻军师长得了肝硬化都腹水了,所有的大小医院的专家学者都推手了,言称准备后事吧。老师长说他妈的小日本和老蒋都打败了俺就不信这肝硬化没人能治好了,派人出去宣告谁给俺治好了病把俺闺女给他当老婆!本村当兵的来家一说,老中医华它说俺也不要他闺女叫他来吧保证治好他的病。老师长来了后,老中医华它就在他左手脖子处用中药给烀上去了,又给他吃了些黑乎乎的像老鼠屎一样的药丸子,不出三次,老师长康复如初了。老师长说真***神了,不要俺闺女俺就跟他拜把兄弟,再不俺就把他弄到俺队伍上去当兵,专治肝病。后来一打听,兵沒当成,把兄弟是认上去了。从此,来治肝腹水的病人络绎不绝,老中医就对病人家属说走跟俺上山去,他看准了哪儿有他需要的草药就让病人家属把那地方的所有草木连根拔起拿回家,他自个晚上再挑选出来配成中药,那几年治好了不下几百人。开始时,小中医华果说:“先生,您上山能行?要不俺去?”老中医那小眼睁开了,炯炯有神地说:“咋?你去?你也认得那草药吗?”
七九年,邓小平给地主富农摘去戴在他们头上三十多年的帽子,说以后不讲成分了,一律称社员。老中医华它跛着一条腿到供销社买回了几个水果罐头和一瓶杏花村酒,破天荒地将小中医华果留下来。从不喝酒的老中医华它和小中医华果一边拉着国家大事一边喝酒,竞然将那一瓶杏花村喝了个底朝天。酒精一使劲儿话就多起来,老中医华它说自己当年如何闯京城如何闯关东碰到过啥子样的人,他又说中医就不应该分啥子儿科、妇科、骨科、内科、外科的,好的中医就应该啥病都能治,最后给了小中医华果-方子专治骨折的,任你骨头碎到啥子程度,只要是能对付在-起这方子就能给你接起来,敷上这方子配起来的药都能听见骨头往-块长的咔嚓声,他说这是闯关东他救过一命的一个胡子给他的一个祖传密方。后来,小中医华果验证这是个奇方,是中医药事业中的一个瑰宝。
改革开放后,村里的卫生室被老中医和小中医承包起来。老中医华它告诉小中医华果,治病救人是根本,不能多收昧良心的黑钱,钱再多都是身外之物,人命关天人命最要紧。老中医和小中医一如往常,老中医瞧病,小中医在旁边观察,老中医开方子,小中医照方子撮药,小中医撮完药老中医毁方子,小中医暗中背下方子再整理出来。哪位看官说了,咋就不能让老中医把医术传给小中医呢?你想小中医比你精多了,有一点法子他也不用暗中学习啊!
改革开放发展了社会生产力,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得病的人也多了,尤其是得肿瘤、肾炎、心脑血管病的人更多了。老中医华它说患病的人不多那才叫怪了呢,你沒看见种庄稼的、种菜的、栽种水果的化肥、农药一个劲儿往里使,养猪、养鸡、养鱼的一个劲儿往上使激素饲料,这些东西人吃多了能不得病?肿瘤患者来了,老中医华它看看人家带来的大医院仪器诊断资料,早期中期的他就接手,晚期的他就劝人家另请高明。他对小中医华果说,早中期的咱给他下猛药就攻回去了瘤子就沒了,晚期的都扩散了大的小的都遍地开花了,咱老祖宗华佗爷回来也只能猴吃芥麦干瞪眼儿,咱不能让人家沒在咱手里砸咱的招牌啊!
香港回归那年,看完那盛大的庆祝场面,老中医华它就再也沒能爬起来,因为他偏瘫了。他说他这是得了半身不遂。小中医华果说,这是你血压高一激动造成的,或许是脑毛细血管破裂溢出点滴血压迫神经,或许是血管垃圾多了造成脑血管栓塞,这要通过仪器的精确检测,才好对症下药。小中医华果从来不在老中医华它面前谈医道医术,这是大闺女上轿子头一回儿,老中医华它躺在炕上虽半边身子不能动,可他那一双细缝的小眼能动啊,惊得小眼睁得溜圆说:“中医上有这一说?”小中医华果说现在是中西医结合,光靠切脉是诊断不了的。老中医华它把眼闭上,再不说啥了。小中医华果要把老中医华它送县医院做一下精确检查然后再对症下药治疗,老中医华它死活不去,他说俺都八十八了还治啥,再说俺心里有数这么大的年纪是治不好的。
小中医华果一边细心照料着老中医华它的吃、渴、拉、撒、睡,一边支撑着这卫生室,还要指挥安排着村里的一摊子工作。有病人来了,他先“望、闻、问、切”一翻,然后进到里间炕前向老中医华它说一下病情,老中医华它根据小中医华果所说情况断病,然后口授药方子,小中医记下再撮药。特殊的难以说清楚的,小中医先诊断后再将病人领进里间炕前由老中医再诊,最后开方子、撮药。老中医自从躺在炕上,再沒沒收过方子。老中医活到九十岁走了,小中医侍候他两年,卫生讲得干干净净的。老中医华它临终前,小中医华果说:“先生,您沒有啥说的?”老中医摇摇头,小中医说:“先生,那治肝腹水的方子……”老中医眼一闭,腿也伸直了,再也没出一口气,当然更沒进一口气儿。
老中医华它病逝后,村里给他开了追悼会,风风光光地给他办完了丧事。在追悼会上,小中医华果流着泪说:“咱们失去了一位好中医,他老人家带走那一肚子的东西,是中医药事业的损失,更是咱们中国人的悲哀啊!”老中医华它最后两年岁里,无意中给了小中医华果实践的好机会,尤其是治肾炎,基本上是继承下了老中医的方子和下药的密秘,治肾炎和接骨成为小中医两大绝活,每天来找他看病的人不少于当年来找老中医华它的人,小中医华果今年刚好六十六岁,正是中医黄金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