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命案
小苟老四用猎枪把自己的岳父打死了,然后,自己也自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玩呢,老黄也在。我们小,就很淘气,苟老四越是嫌恶我们,我们就越是经常性地跑到他的面前嘚瑟个没完没了的;偶尔,还扮着鬼脸,气他。
老四!老四!
我抬起头,看见陈老抠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怎么了?我们猜疑着。
老四在吗?陈老抠儿边跑着,满头的大汗,来不及擦,边撞开了房门。你喊什么?咋咋呼呼的!苟老四惺忪着眼睛,很不高兴。
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吗?
怎么了?苟老四醒了一半问道。
怎么了?你家小老四用猎枪打死了他的老丈人刘大发,然后,自己跑到小东岔的那个夹信子,自杀了!
真的吗?苟老四犹如五雷轰顶,小老四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因为啥啊?
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吧,你小弟、你弟媳妇哭得不成样子了!陈老抠儿说着,把一双踩堆了根儿的懒汉子鞋递给苟老四。
苟老四着急忙慌地穿鞋。错了,左脚穿在右脚上了!陈老抠儿订正着。苟老四没有稀搭理他,依旧是趿拉着鞋,火燎腚儿地向外跑去。
我们也不玩了,跟在他们的后面。
小苟老四的老丈人家在村子的东头,我们不敢跑在苟老四他们的前头,只有慢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刘大发家的院子里,拥挤着人,村书记在维持秩序,说,已经报警了,公社的公安马上就到。
刘大发躺在血泊里,胸口全是血迹,身子下,血凝干了。刘大发的老婆死了多年,他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就自己过着日子。
多大点事啊?怎么就控制不住,弄出这么大的事来!书记很不满意,站在人群里,抱着膀子。姚大杰也来了,杵在人堆里,很显眼,不说话,眼里有闪亮的东西滚动着。很多老娘们儿,婶子、大嫂等,也围在一边,叹着气,脸上都堆满了阴翳的云。
小苟老四呢?书记问。
苟老五他们正往回运尸首呢。一个坡脚的男人说,同时,他再往前凑了凑,靠着书记近了。
都是自家人,不应该的啊!
是啊!爷俩儿喝喝酒,就不知道怎么弄僵了,刘大发骂了小苟老四几句,我在家都听得真亮儿的。后来,看到小苟老四就气哼哼地走了。刘大发跟着撵出院子,站在桥板上,还骂。小苟老四回头说了一句,骂吧,你等着!我非让你今天骂了,明天就没有机会再骂了不可!我以为就是说说罢了,谁知道,我坐在炕上刚眯一会儿,就听到一声枪响,吓了我一跳,我跳下炕来,循着枪声跑过来,看见刘大发已经倒在院子里。小苟老四不见了。刘大发的西院邻居说。
是啊!没有多大的事!另一个老娘们儿说,小苟老四的媳妇给他们爷俩儿炒了两个小菜,就到我们屋里唠嗑。谁知道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了。
小苟老四的媳妇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失去了两个亲人,已经哭得昏死过去了。赤脚医生忙着给打吊针。
我晕血。而且,还是三伏天大正午的,血腥味儿很浓,我都不敢往前凑,就躲在人群后。老黄是狗胆包天的家伙,拉我靠前,我死活不肯,他自己挤了上去。
挤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有人训斥他,他脸皮厚,装着听不着,还是挤。
不一会儿,老黄出来了。而这时,我实在是吓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好容易挪动了脚步,向大队部的院子走去。
老黄没有跟着我。我很生气,暗自骂着他不够哥们儿意思。苟老四走得匆忙,大队部的房门都没有关,更没有锁。我正好帮着看一下门,别丢了东西。虽说苟老四总是骂我,我们也总调理他,但梅花山不希望他的东西丢失的。一个轱辘棒子就那么点家底儿,丢了哪样儿,都舍手。再说了,我的爸爸曾经一再地告诫我,不要跟苟老四没大没小的,屁屁溜溜的,要是论辈分儿,我还得管苟老四叫点什么,反正是八竿子能够打得着的亲戚。我不去理会这些,与苟老四的亲戚,要论起来,得算半天,从我奶奶那边论,苟老四是我奶奶的外甥的舅丈人的小叔子的小舅子的什么。拖泥带水的,一大脱落儿,很乱。
我坐在苟老四窗根儿下的一个木头墩子上,那是一个松木的墩子,我当时没有仔细看,等老黄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想站起来,才发现墩子很有吸引力,粘着我的屁股。我知道坏了,屁股一定是坐在松树墩子上了。松树墩子在太阳下这样的暴晒,松脂油像小虫子似的,趴在上面,表皮有一层的凝固,而我是大盘鸡屎坐在上面的,自然松脂油弄了一屁股。
真倒霉!我恨恨地说。怎么办?想什么办法才能弄下去啊?我问老黄。老黄摇了摇头。
你站好了,撅着腚儿!憋了半天,其中的一个小伙伴儿说。
怎么弄啊?我问。
你就站好了吧!会弄掉的。
我果然就撅着腚儿,老老实实的。
他们从墙根儿弄来了一把把的沙子、山墙土在我的屁股上沾着松脂油的地方,蹭来蹭去。
怎么样了?我问。
快了!很好使的,不信,你问问老黄。
老黄不等我问就说:好办法!我怎么没有想出来呢。几乎看不出来了!
我没有问我裤子,我是问小苟老四的事。我惦记着小苟老四、刘大发的事。
公安的来了,验了尸首,被杀的,和杀人的都死了,能怎么的?就告诉家属处理好后事,不要再弄出别的罗乱来。
你知道吗?老黄神秘地说。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我撅着腚儿,很辛苦,说话就带着刺儿。老黄不稀理我,继续说,小苟老四子坐在小东岔的那个夹信子,把土炮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嘴巴,用一个小红柳条棍儿勾响了土炮,当时,就脑浆子喷出来了,脑袋瓜子像一个西瓜,裂开了一样。
别说了!我晕啊!说着,我直往前戗,站不住了,腿肚子的筋怕又转过去了吧?
熊样儿吧!老黄说我,手在我的屁股上使劲地拍了一下,我就更加向前了,倒在墙根儿,弄了一嘴巴的灰土。
老黄!你真不是东西!我爬起来,抹了抹嘴巴,吐了几口唾沫,一点也没有糟蹋了,都吐在老黄的脸上、身上。
老黄来了拗劲儿,抓住我的胳膊,我们俩儿纠缠在一起,四只胳膊支成了一个黄瓜架,就那么支撑着,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如此往复,却累得额头上,满是汗珠。
小伙伴儿们拉架,也拉不开。
最后,还是老黄松劲了,不和你一样的!你小,我大。
我也不和你一样的,你大,我小,让服你!我嘴硬,明明自己不如人家,也不会说软话的。
弹溜溜儿吧!有人建议。好!
我和老黄一伙儿!我说,老黄弹溜溜儿很准,常常是一炮就中,即使很远的距离,也不用瞄来瞄去的。我不如他,溜溜儿在我的手里,很笨拙的,他们说我不是弹溜溜儿,我那是捅。
老黄掩饰不住内在的洋洋自得的神气,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像一个大将军,那意思像在说:看吧!你们谁都少不了我的!
就你癞皮狗!总是找准的跟你一伙儿!有抗议的,说是这么说的,后来,老黄还是跟我一伙儿。
天放黑影的时候,苟老四才灰头土脸地回来,看见我们在院子里玩,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推门,门开了,他明白了什么,看着我们,露出了一点笑容,很牵强的,像是硬挤出来的。
人回来了,我们也就散了。
晚上,我又一次次地从梦里惊醒,吓得满身是汗。眼前不时地出现刘大发躺在地上的情形,血,红的瘆人,闻着都恶心。又想到了小苟老四,一声枪响后,枪口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他的脑浆子,像小溪似的流淌了出来,脑瓜瓢儿,又像爆裂的西瓜。越是这么想,越是害怕,后背冒凉气,脑门淌虚汗,整个身子蜷成了团儿,像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刺猬。
爸爸没有回家呢,在帮忙料理刘大发的后事。虽说是横死的,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不停三天,也不能马上就发送出去,说是等明天刘大发的几个亲戚来了后,在决定发送的事宜。
小苟老四当时就找了地方埋了。祖坟一般是不允许横死的人埋进去的。小苟老四入不得祖坟,他的爸爸苟老五与苟老四一合计,就找了一个地方,有山有水的,埋了。
我想起了上次害怕,睡不着觉,爸爸的法子。于是,我自己偷偷到了外屋地,从菜板子上找到了一把菜刀,放到自己的枕头下,蒙上被子,狠狠地闭着眼睛,不让一点亮光出现。
后来,怎么睡着了,也就不知道了。?xml:name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