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时,老尚家媳妇儿在山里石洞中又生下一男孩儿,取乳名叫洞生,也就是后来的尚仁壮。
跑生大洞生半年,但个头从小就没有洞生长得高长得壮,心眼子却比洞生多,花花肠子比洞生长,是那种让心眼子坠得不长个头的家伙,虎头虎脑,出出溜溜,机灵敏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洞生别看又高又壮,一瞧就知道是那种咋咋忽忽、嘴上功夫大而脑袋瓜子比跑生慢半拍的愣头青。
小日本鬼子投降后两年,老蒋又重点进攻胶东解放区了。高山镇地处胶东半岛腹地,是许世友将军亲自创建的革命根据地,早在四十年代初期就成立了人民政府,因而高山镇人民政府有条不紊地组织根据地人民参军、支前、生产,人民子弟小学按部就班地上课,正像那歌儿唱的那样儿:“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就在这一年里,跑生和洞生被家人送到了人民子弟学校来了,成为人民子弟小学的小学生,从这一天起,跑生就有了大号叫柳青,洞生有了学名叫尚仁壮,这两人的这两个大名都是教他们的先生胡姬花老师给起的。胡姬花老师是柳家湾大苇塘西胡家湾人,年龄在二十出头,是在北京上的初中,小日本占领北京城后,在京城做小本生意的父母将她送回老家高山镇的胡家湾,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许世友的八路军领导高山镇人民成立了人民政府后,建立了人民子弟小学,她就成了人民子弟小学的最年轻最漂亮的教师了。这胡姬花老师细高条儿,白生生的俊,齐耳的短发,瓜子脸蛋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像是会说话似的,不会瞪眼扒皮地骂人打人,一遇上棘手的事儿,眼泪就像不断流的小河儿一个劲儿地淌,抽抽搭搭,嘤嘤啼啼,煞是让人怪心疼的。
柳青与尚仁壮一河之隔,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活宝。读小学了,又在同-班级里,那是脖子不离噶嗓啊,只要找着了柳青,保准尚仁壮也绝对会在那里的。那时的家长本身就是睁眼瞎子,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再加上对读书的重要性牙根儿就不清楚,因而对孩子读书疏于管教,只要是没给人家孩子打破脑袋造破头,没把三间教室给顶着跑了,管他奶奶个熊的读得好不好的,反正是能认得几个字会了加减乘除就差不多了,柳青和尚仁壮的爹娘老子就是这类家长。等到读三年级了,这两个活宝那真是大嫚的脚——咋撒开了,啥子熊事都能干出来了。春天,俩人去山里爬树掏鸟蛋去了;夏天,洗澡捂知了去了;秋天,摘果子抓蚂蚱捅蜂窩去了;冬天,那就更绝了,滑冰、打陀螺去了!
那年月,冬天雪大,风急,富水河的冰厚,是孩子们滑冰、打陀螺的好去处。滑冰,得有滑冰车,这滑冰车是用几根木头棒子钉起来的。先选两根长短、粗细相同的木棒子做两边的大边梁,在其贴冰面上钉上一根较粗的铁丝儿,铁丝两头儿曲成直角形状的,自然就钉进了边梁里去了,再找几块木板或木棒子横着钉在两边边梁上,预备着人要坐在上面,然后再选两根粗细长短相同的木棒在其一端倒着钉进一根铁钉子,这就成了滑冰锥子了,这样,一架滑冰车子就造成功了。将滑冰车放到冰上,人坐上去,一手拿着一只滑冰锥子,两手同时将滑冰锥子向身后用力戳着冰面,滑冰车子就会嗖嗖地向前飞去,那速度比后来的自行车都要快,不亚于那电驴子啥的。有时,你还可以倒回滑冰锥子用力向前方冰面戳去,那滑冰车子就能向后倒去。
打陀螺,你得有陀螺、有鞭子才成的。陀螺是用木头轱辘刻成的,选一根木头棒子用锯截成长短相宜的木头轱辘子,在其一端用小刀来削成圆锥状儿,在锥尖上钉上一铁沙子或一铁钉子,这陀螺就刻成了。刻陀螺的小刀一定要锋利,否则半天刻不出半个陀螺的,如果陀螺不钉铁沙子而钉钉子,一定要将钉子钉靠了只剩下钉子盖儿在外,最好是钉了铁沙的陀螺,它的转速快,而且经久耐用的。陀螺有粗的、有细的,也有高的、有矮的,太粗的打不动,费力气;太高的,不太好伺弄玩转不起来;太矮的,鞭子怕是抽不上去,总的说是粗细高矮都相宜的陀螺打起来才得心应手,当然这是对一般玩家来说的。太高的陀螺,人称“高腿鸡子”;太矮的,人叫“地溜出子”;又粗又大的陀螺,人唤着“胖头小子”。造陀螺的木头轱辘子材质最好是松木或者柳木的,削刻起来容易,打起来轻便。打陀螺的鞭子,也是五花八门的,这要看你打的是啥子样的陀螺了,你打的是“胖头小子”,最好是用粗鞭子,而且鞭绳应是皮子的,牛皮猪皮的都行;你打的是“高腿鸡子”,用麻绳、线绳的鞭子就行;你打的是“地溜出子”,最好是用宽扇扇的布条子做鞭绳,能抽打到点子上的。鞭杆子更有讲究头儿,不仅要长短适中,更要粗细合适,最好是柔韧度好的,因而最好是用腊木条子做的鞭杆子了。
柳青和尚仁壮就是滑冰和打陀螺的练家子,那绝对是高山镇富水河两岸的高手儿。每人一挂滑冰车,只要富水河一结冰能站住人儿了,这滑冰车就不离身儿了,老是用绳子拴住了斜挂在身上,打老远看活像披挂一大号大肚匣子。每人一只“地溜出子”除外,柳青弄了一“胖头小子”,大约有碗口粗,十五公分高,富水河冰面上是绝对的大哥大;尚仁壮就造了一“高腿鸡子”,有茶碗粗,约莫在二十公分左右,那也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家伙了。他们的陀螺如此的大,放在哪儿呢?装进书包里!人家都把书啊本啊的装在书包里,他俩则把书本放在学校的桌洞里,用书包专装大陀螺,难怪胡姬花老师说他俩的书包应该叫“陀螺袋”。
在胶东五龙河畔有民谚说:“一九二九冰上走,三九四九关门死逑,五九六九棍打不走,七九八九绕河看柳,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每年冬至后,进入数九寒天,大人们冻得不出家门了,或在哪家胡吹海聊地神侃,或在哪家摆兵布阵楚汉交战,或是搓草绳编网包,或是棸到油坊粉坊烤火取暖。而小孩子则不然,越到了这光景儿他们越兴奋,虽然冻得小手跟红萝卜似的,小脸儿红红的紫紫的,脸腮尖儿都冻破了皮儿,有些都流浓水儿了,但是他们在家里是呆不住的,跑出家门打尖、打瓦、发兵、摸虎(均为胶东儿童、少年游戏)、滑冰、打陀螺。更有些连学校也不上了,滑冰打陀螺去了,柳青和尚仁壮就是这号人物。
柳青脑子灵,悟性强,学啥都快,耽误个三天两日的没啥要紧的,到了学校问一问同学,人家云山雾罩地给他讲讲,他就啥也会了,等考试时保准中上游成绩,胡姬花老师也服了他。尚仁壮别看高高大大的,那净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脑袋瓜子笨得像他妈的老棉裤腰儿似的,考试时只要跟柳青在一起儿,保准柳青打多少分他也打多少分儿,半厘不差。这小子眼尖得很,隔三米能分辨出蚊子是公是母的,有一次偷抄得急了,竟连柳青的名字都造到他那卷子上去了。这两个活宝,加上爹娘老子管得松,一进入数九天里,那就是鱼入大海、狼入羊群,蹦高竖直溜地满富水河上耍欢儿撒泼去了。早晨,两人身上斜挂了滑冰车,冰锥子放在书包里,书包斜挎在另一边身子上,活像早些年间游击队的头头脑脑的打扮儿,取出陀螺来,挥开鞭子,一个打的是“胖头小子”,一个打得是“高腿鸡子”,甩开膀子,狠狠抽去,陀螺嗖一下子蹿出几米远,人一前一后地打一滑溜出儿又跟上去,再甩鞭子,又出溜上去……造到兴奋处,嘻嘻哈哈,呵呵嗬嗬,震得河岸边的山头也跟着嘻嘻哈哈呵呵嗬嗬。太阳公公有气无力地蹭到中天时分,两人全身汗漉漉的,脑袋瓜子上热气腾腾,正好打陀螺打到了桃花溪溪口了!这时,收起陀螺,往书包里一装,就势掏出滑冰锥子,把鞭子往腰上一别,摘下滑冰车子,坐上去,两手并用,耳边生风,不用半个时辰,嘿嘿,又回到家门口,正好赶上小学生放学吃午饭了,拾掇起家什回家吃饭去喽!下午,照常儿上学去,胡姬花老师审问上午干啥去了,柳青捂着肚子说老师俺肚子疼,尚仁壮也赶紧捂看肚子说俺也肚子疼,胡姬花老师说咋得两人都肚子疼呢,尚仁壮说柳青哪儿疼俺就哪儿疼,俺是邻居哩,气得胡姬花老师就抽抽嗒嗒地落泪儿。傍晚放学时,柳青说你就不能说你妈让你在家推磨的,尚仁壮把大眼毛忽闪了几下子说:“俺家哪儿有磨?推磨不都是上你家推的吗?”柳青朝他腚上踢两脚说道:“彪乎乎的二百五的东西,明儿不跟你玩了!”第二天,柳青没吃早饭,尚仁壮早就全副武装地在他家门口儿等着呢。
胡姬花老师也找过他们的爹,两个人的爹跟商议好似的,异口同声地说:“那个胡老师啊,好货不用管,管死沒好货,管他出息成啥样,反正是铁匠的孩会打钉、木匠的孩会砍鏨,早晚也是背粪筐的玩艺儿!”气得胡姬花老师又是抽抽嗒嗒地掉眼泪儿,肩膀头儿一耸一耸地,梨花带雨的样子。
【2】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一天,胡姬花老师去学校开会了,学校布置游行庆贺的有关事项。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此话一点不假,胡姬花老师刚走出教室门口,柳青就宣布为庆贺新中国成立他和尚仁壮要举行耍把戏(杂技)表演!
这哪儿是耍把戏啊?这简直就是玩命!这两个活宝把课桌叠起来,再放上凳子,就够着教室里的房梁了。起先,两个人在梁上走来爬去的,几十年落积的灰尘有一指厚,弄得教室里纷纷扬扬的不说,两个人头上身上被弄得跟唱大戏似的,成了标准的二花脸了。后来不走梁攀柱了,又改成倒挂金钩了:他们用双腿夹住房梁,脑袋朝下,两手脱梁,在空中舞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光同学听不懂他们说的啥话,恐怕他俩也不知自己念叨此啥词儿。
胡姬花老师开完会回到教室,推门一瞧,差点吓掉魂儿,捂着嘴儿呆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他轻声细语地将柳青和尚仁壮哄下来,揪着耳朵就数落起来。揪柳青时,柳青没敢动弹,疼得呲牙咧嘴的,杀猪般地干嚎起来。等到小胡老师去揪尚仁壮时,这楞头小子反手把胡老师的胳膊握起来,一扭一推,把个苗苗条条的小老师推了个横仰八叉的,这不不算,他双手掐着腰板儿说道:“这么俊的大姑娘,给俺当媳妇吧!俺就看着你最俊,比镇上演喜儿那人俊多了!”
胡姬花老师爬起来,捂着脸嘤嘤地哭,那瘦削的双肩一抖一抖的,这时有胆大的同学去把教务主任叫来了。教务主任是个男老师,姓袁,人高马大的,脸上半年不见半点笑模样儿,柳家湾和柳家湾河北的人都说袁老师能笑那非得驴上树公鸡下蛋不成,因而人们背地里都叫他“袁不笑”。这“袁不笑”看看那两个活宝耍把戏时搭起的“戏台子”,再瞧瞧小胡老师正哭得花枝乱颤,那本来就不笑的脸更加铁青,上去各朝着他俩的小腚啪啪就是几脚,然后一手提搂着一个,活像老鹰捉小鸡儿,三下五除二地将他们提到了教务处办公室。
外強中干的尚仁壮差点被吓尿了裤子,还没等“袁不笑”开审,他就像竹筒里倒豆子稀哩哗啦地全招了,把幕后策划者柳青给供出来了。原来,前几天柳青和尚仁壮到北山里去摘人家的柿子,被人家柿树主人儿当场抓了个正着,人家威协他俩要去学校告诉他们的老师。当人家问他们老师叫啥时,尚仁壮一个“胡”字还没出口,就被柳青踩了一下脚,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叫唤了半天说:“反正是最俊的那一个!”回家的路上,柳青问尚仁壮怕不怕胡姬花老师,尚仁壮说:“啐,怕她?她那么俊,比镇上演喜儿那姑娘都俊,有啥可怕的?给俺当媳妇才好哩!”柳青问道:“这话你敢在胡老师当面说吗?”尚仁壮拍着胸膛说:“只要你在跟前,俺就敢说!”于是两人商议哪天找个茬子气气胡老师,进行一下验证。
弄清了事情的来弄去脉,“袁不笑”也笶了,他笑那尚仁壮的天真和直率,更笑他的幼稚;他又生气上火,生气这两个小家伙歪心思多,上火他们连着干了偷摘人家柿子、密谋气老师、上梁耍把戏、对老师耍无赖一系列的坏事。于是,每人小腚上又挨了两三脚,最后把家长老子也召来了,两个人回家后又挨了一顿庄户孙揍才算了事。多少年后,尚仁壮说想当年惹了祸挨揍,根儿都在你柳青身上,柳青却说那是因为你缺心眼子,彪乎乎的二百五才挨得揍。
其实,他们两人说得都有点道理,一个心眼子多,出谋划策;一个甘愿当枪被人使!等到事情败露了,两人又一起挨揍。
五一年正当抗美援朝时期,高山镇又进行了第二次土地改革,在这次土改中,人民政府又镇压了一批罪大恶极者。其中有两个人民愤很大,一个是恶霸高乐(此人在拙作《芦花紫,高梁红》中出现过),另一个是曾镇压过共产党人起义的于善坤(此人在拙作《母亲》里提起过)。前者在村里无恶不做,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他自己族里有人娶妻结婚,他必须要去睡头一宿觉,把人家新娘子糟踏个够,否则这家人家就不用再过下去了,等着六畜不兴、家破人亡就行了,是实足的恶霸。后者,当初在郭城四区区中队当队长,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