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时候,从西山那边,过来一个叫花子,二十多岁,人黑黑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偶尔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
虽是叫花子,又跟小镇上别的叫花子不一样。别的叫花子浑身脏兮兮的,像下煤窑的,成天坐在马路边,要么伸手要东西,要么靠着墙角抓虱子。而他呢,衣服虽旧了点却也干净整齐,肩上还斜挎了一个绿色的军包。他不在路边要饭,每天就在镇上转悠,看到东家和煤呀,西家抬木头呀,就赶紧跑上前去帮忙干活。一来二去,镇上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叫花子,慢慢人们也就习惯了,谁家有出力活儿,都喊他,自然到吃饭时,少不了他的,主家吃啥他也吃啥。吃饭时他会从包里,掏出一个铁碗和一双竹筷,盛好后,就躲到一边吃去了。
他叫黄明,从小没了爹娘,老家受了灾,没吃的,只好出来逃荒。对他的了解,人们只知道这些,大多的时候,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干活吃饭。在镇上,用他最多的是张寡妇,她男人早些年得病死了,留下个女儿与她相依为命。一个家,如果没了男人,日子过的肯定要苦,这些就不用细说了。好在镇上来了个黄明,把她家的粗活重活全都包了下来。自然,张寡妇心里是感激他的,给他找了套他男人留下来的衣服,得空儿,看见他的衣服脏了,会帮他洗洗。张寡妇的女儿叫小红,十九了,人长的不丑也不俊,在镇郊的纺织厂上班,三班倒,挺辛苦的,一月下来挣得也不多。
转眼到了六月,麦子熟了,黄明也就成了大忙人,帮了东家帮西家,一天到晚没闲的功夫。不过等到张寡妇收麦时,黄明谁家也不去了,一心一意帮她收麦,那几天,搬了抗了,一个人几乎全拿下来,连声累都不叫。惹得左邻右舍纷纷给张寡妇开起玩笑来。
左邻李大娘说,小红她娘,你就认他做你干儿子吧。
右舍王大妈说,那能呢,不如直接招为上门女婿好。
张寡妇也不和她们争辩,脸上堆满笑,顺着她们说,好,好,好,就招了他。这么一说,两人到无话了,本想打打嘴,找点乐子,话到这个份上也就罢了。
其实这孩子是不错的,老实又能干,要不是怕别人背后说闲话,又未尝不可呢。张寡妇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这样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末了叹了口气。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一旁的黄明听到了,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以后来的更勤了,干活也更卖力气了。
天说凉就凉了。小红所在的纺织厂这几天活儿特别多,一班下来,累得人骨头都要散了。白班还好,夜班就更难熬了,特别下了夜班,路上要过一段小树林,黑黝黝地,也没路灯,冷不丁啥时传来一声鸟叫,吓得人头皮直发麻。好在一起上班的还有个小梅,都在一条街上住,一路上说说笑笑,也就不怕了。那知这天晚上出了点事,与她一起上班的小梅,上了还没一个小时,肚子开始疼了,一阵比一阵紧。值班领导听说后,也怕万一有个啥事儿担当不起,连忙叫司机开着工具车送她到医院打了一针,看没那么疼了,拿了点药直接送回家了。这事小红不知道,干活是不能串岗的,就是你想串也串不了,那么多机器还等你照看呢。夜里十二点交了班,小红去另一个车间找小梅时,才听说这些事。事已如此,小红也没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不该有事吧,上班都快二年了,路上也没碰到啥事,鬼呀怪呀,都是吓唬小孩子的,怕啥呀,自己又没做亏心事。小红一边这么想,一边给自己壮胆,车子蹬得飞快,谁料到,过小树林时,遇到了五、六个小流氓。也不知道他们刚从哪里鬼混回来,正叼着烟在路边撒尿呢,突然看见前面过来个人,还是个姑娘,又是三更半夜的,不由得都兴奋起来,就好比一只羊误闯入狼群,你想想吧。先是拦住没话找话,继而开始调戏,最后动起手来,架胳膊的抬腿的直往小树林里弄。吓得小红刚喊了句“救命”,嘴巴就被手堵上了。小红此时浑身无力,任由他们开始撕扯衣服。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住手”。吓得一帮小流氓立马滚到一边,回过神后,借着淡淡星光,才看清地上立了个人,手里拿着一个腕口粗的棍子,一双眼在黑暗中露出两道寒光。一帮人本来想跑,待看清就他一人时,又不怕了,纷纷从地上捡起木棍,状着胆子问,你他妈谁呀,坏老子好事。
那人上前两步,走到小红跟前,环顾一下四周,然后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是她哥。
小红听了抬头一看,这下看清了,竟是黄明。
这当口,有个眼神好的小流氓也看清了,不禁嚷嚷道,他妈的谁呀,吓大爷一跳,我认识,一个叫花子,装个大头鬼呀,哥们儿,给我上,打死他,打死不偿命。
不嚷嚷还好,一嚷嚷惹急了黄明,立马疯了一般和他们打起来,即便头上流了血也不怕。那帮小流氓一看叫花子不要命的打,立马怯了,随后一哄而散的跑了。
黄明见他们跑远了,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起气来。一旁的小红赶紧爬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浑身发抖地哭起来。黄明把她搀起,安慰了几句,然后手里拿着棍子,一路把她送回家。
到家后,张寡妇见了吓了一跳。见闺女衣衫不整,黄明头上流着血,吓得话都结巴起来,一问才知道咋回事,后怕的不行。张寡妇给他简单包扎了下,让他今晚住下别走。黄明摇摇头,觉得孤女寡母的不方便,怕别人说闲话,执意地走了。
这事不出两天,就传遍了小镇的角角落落,成了人们饭后的谈资,都在说这个叫花子不得了,是个英雄。更有好看武侠书的,说他在少林寺学过武,会什么独门武功,传得神乎其神。不过有好事者,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里面有个破草棚,又综合其它小道消息,最后得出结论:黄明暗地里喜欢小红,但又开不了口,于是就在她上班的必经之路,安了个窝,一来暗中保护她,一来每天上下班能听到小红的笑声,本来黄明就有正义感,那天晚上,当看到那伙人对小红耍流氓时,不由怒火中烧,挺身而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以后,张寡妇对黄明更好了,进入冬季后,她给队长说了说,又从家里抱了床旧被子,把黄明安置到了机井房里,这么一来,好歹也比睡在外边强。冬天的农活是没了,红白喜事却多了,黄明一如往常,在事儿上,低头干活,不惜力气。人们也不再把他当作叫花子看待,直把他当作一个逃难的人。况且,将来还有可能成为张寡妇的女婿。这事街上的一帮娘们儿都曾私下问过张寡妇,说黄明这孩子,热情又能干,招了吧,当个儿待,将来也能养老送终,街坊不会说啥的。既然都这么说,张寡妇又征求了一下闺女意见,见她没说啥,心里也就拿定了主意,于是对街坊说,不急,过了年再说吧。大伙儿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暗地里替黄明高兴。
要是,要是没有那场火,黄明的孩子此时说不准也该娶媳妇儿了。如今,镇上一些上了年纪的都会这么说,然后一脸的遗憾。是啊,要是没有那场火……
那天晚上,镇上停了电,张寡妇去西头找郭大婶借个鞋样,想给黄明做双棉鞋,临出门时,看黑天摸地的,怕有啥事,就把小红反锁在家里,这一去就是两个小时。如今的小红在跟人学裁剪,晚上不用出去,此时的她正在蜡烛下比划着一张白纸琢磨着怎样剪,时间长了,觉得腰酸背疼,就趴到床上睡着了。这一睡,出了事,燃到头的蜡烛点着了白纸碎布,点着了窗帘桌子,明亮的火光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醒目。大伙儿一下都跑了出来,喊叫着提水救火。小红也被惊醒了,想跑出去却见门反锁着,急得只好躲到墙角哭去了。这时,张寡妇跌跌撞撞跑了回来,一边哭叫着小红一边在身上摸着钥匙,钥匙又找不到了。有人上前踹了几脚门门也没开,有人喊叫着拿撬杠,拿撬杠。就在这时,一个人箭一样从黑暗里冲了出来,直接撞到门上,门咣地一声开了,那人倒在了屋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去救人。此时火更大了,只一会儿功夫,就见那人用被子裹着小红往外冲,就在冲出门的一刹那,一根梁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小红被惯性甩了出来,得救了;人们也在他到下那一刻,借着火光看清了是黄明!
当人们七手八脚把黄明拖出来时,人已不中了。小红和她娘一下扑到他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哥呀,你看看我;儿呀,你不能死啊。黄明慢慢睁开眼,看到小红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笑了下,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儿呀,你醒醒,你醒醒呀!
哥呀,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小镇的上空久久回荡!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