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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曼与耿石之迷雾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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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耕石 发表时间:2015-06-29 10:22:0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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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小说真的是太好了啊!故事情节生动曲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环扣着一环,环环相接,让人非一口气读完不可,及其吸引人;在这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里,作者倾力塑造、刻画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渐渐地完善起来,人物的性格特征逐渐凸显出来,让读者不自觉地跟着主人公们回到了上个世纪50年代那种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时代,感受到了那时人们身上那种真善美;小说在创作上,不仅秉承了现实主义的手法,也揉进了浪漫主义的因素,此为大家风范的体现之一。小说在精湛的叙述中,十分注重各种描写,这也是大手笔的体现啊!读第五、第六章时,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胜过《山楂树之恋》,被小说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氛围所浸润着啊!真的是一篇极美的小说,精品也、极品也,倾力推荐阅读!

    【他不知道正在酝酿一场灾祸,也许,生活就该给他这样或那样的磨砺。

     

    【一】

        雪,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但是天空还是哭丧着脸。

    大年初一小城十分热闹,传统上是郊区的农民首先给城里的领导和“老大哥”拜年。一大早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他们各带着自己的小节目:采莲船、荷花灯、蚌壳精、赶驴……每到一处受拜的单位就要出来用鞭炮迎接。电厂是个大单位,当然不能错过,李主席就在营业股的门前迎接了一拨又一拨,把寻找周卓英的事暂时放一放。他心里明白,周卓英不会出什么问题,如耿石和王小曼所说,她一方面是“避婚”,一方面是“求婚”,她决定放弃陈秉华有耿石的因素,如果有轻生的念头她放不下耿石。这事就让已经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先别惊动,反正“过会”只是一上午,他还是向前来值班的赵慧琳厂长做了汇报。

    耿石哪里睡得着觉,去年春节那是想家心里难受,发了几封信心就踏实了。今年春节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觉得肠子都快绞断了。去年“过会”他不知道,今年知道了也没心思去看,更没有心思去参加迎接,就这么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一会儿后院,一会儿大门口地来回走动张望。白天是赵厂长领导值班,李主席和王小曼一起简略地向他说明了一些情况。他知道这时耿石正在绞肠子,就倒背手站在后院操场边的一棵樟树底下看。耿石看见了赵厂长,几次想开口又咽回去。赵厂长笑嘻嘻地拦住他:

    “小耿啊,你在锻炼身体啊?”

    耿石站住脚,看了赵厂长笑容可掬的样子,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说:

    “赵厂长,给您拜年!”

    “彼此彼此,新年过得还好吧?”

    “好个——”不知怎的,耿石此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想撒娇。赵厂长又问:

    “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嗨,您不知道——”他欲言又止。

    “你的事情我什么不知道?就像现在,我一直用眼睛看着你。”

    “周卓英从我屋里走出去,现在她人不见了。”

    “哦,你怎么就知道她人不见了?”

    “到现在没找到。”

    “小城地方虽然不大,但随便在哪里扎一个人,你往哪里去找啊?”

    “可是……”

    “那是你心里太着急,是在院子里走走呢?还是到我屋里去烤火?”……

    厂长办公室就在厂部办公楼的一楼。据说曾是葡萄牙开设的一家“慈善医院”,后来发现和山上的一家“圣母堂”联手残害儿童被取缔,房子归公就交给了电厂。电厂虽小但在全市属第三家大企业,第一家要数港务局,第二家要数“美孚”和“德士古”联合开办的石油公司,第三家就属电厂了。主楼的房间不多,但很特殊,两层楼里各有大房四间,靠走道的是门,靠走廊的是落地窗,落地窗上都有百叶窗,每间屋子里都有壁炉,屋顶嵌着浮雕。中间的走道很宽,可以放下一张乒乓球台。正房外围的走廊有两米多宽,横着可以放下一张床。电厂接管后就把走廊夹成了八间小房,楼下的做办公室的套间或是小仓库,楼上的作为宿舍。为了不从办公室穿过,将楼上办公室中间夹了一条夹道,其中的一间是吴承南的休息室,对面的一间就是耿石的寝室。赵厂长身兼党支部书记,本来应该在吴承南的办公室里办公,为了和厂长们一起办公方便就搬到楼下。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咱爷俩好好聊聊。”赵厂长进门对耿石说。

    “咱爷俩”?耿石听了打了一怔。从年龄上讲,他理所当然是自己的父辈,从同乡讲都是河北人,也许可以攀上关系,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耿石的顶头上司,在这心事重重,“倍思亲”的节日里,听了这句话,耿石顿感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屋里的炭火是刚生起来的,赵厂长一边夹出冒烟的木柴一边往上面加炭,继续说:

    “昨天团年都和谁一起过的?”

    “还有谁?王德怀和李铎民呗。”

    “跳舞了吧?”

    “是的。”

    “听说你们把王小曼给气哭了?”

    “没有啊,她昨天晚上值深夜班。”

    “所以你们就把她给气跑了。”

    “谁告诉您的?”

    “还有谁?王小曼呗!”

    耿石笑了,赵厂长真逗,他哪里像领导和群众谈话啊!耿石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对赵厂长说:

    “这丫头,在领导面前告我们的状啊!”

    “告状倒不是,刚才她和李主席到我这来,随便说的。”

    “周卓英的事您都知道啦?”

    “知道了一点,你别着急,咱们今天不谈这事。”

    “不谈这事谈什么呢?我的心里堵个疙瘩。”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王小曼?”

    “您问她干嘛?”

    “你的部下呗。”

    “还不错。”

    “我喜欢这小闺女,挺机灵的。”

    “可是王德怀不喜欢她。”

    “嗨,各人有个人的看法,说不定正是喜欢才说反话。”

    “赵厂长,您提这些做什么呀?”

    “随便聊聊嘛,有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您是让我也随便?”

    “不随便我们就谈不拢了。”

    “这么一说您真把我的话给逗出来了,那我就说了?”

    “说吧,说吧,今天主要听你的,我不插嘴,把你来厂以后所有的心喜心烦一股脑跟我说说。我一个人怪闷得慌,你也睡不着觉,咱爷俩就来个畅所欲言,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的疙瘩就解开了,我的闷也解了。”

    耿石的确有很多话要说,但无人说,王德怀和李铎民不好说,余主任和车间的师傅们不能说,王小曼和周卓英更是说不到一块儿。他觉得心里堵得慌,表面上的开朗和内心的压抑不是一码事,正像厂里的平静和内里的复杂不一样。虞厂长的保守就不说了,吴承南只不过是党支部的组织干事兼团支部书记,但是身为一个党的形象代表,散布的都是一些腐朽堕落的东西,什么名誉、地位、金钱、美人……好像是他一手遮天。要不是开讲了技术课,厂里几乎没有任何活动。生产骨干的文化素质普遍比较低,使他工作起来很吃力……以及他的理想抱负、今后打算、思想感情、个人问题……一股脑抖落了出来。

    “还有吗?我可是一字一句都在认真听着。”

    “您这么说我反而讲不下去了。”

    “讲,没关系,上午讲不完还有下午,下午讲不完还有以后。我不说和你是老乡,大老远地来,只身一人扎在这是非堆里,作为领导我不能不对你关心。”

    耿石感动的流下泪来:“我真没想到您让我的心里打开了窗户……”

    “你看这样好吗?你讲的都是心里话,我不给你作评价,只给你归纳一下,我也好心里有数。”

    “我是有嘛说嘛,思想是乱的,所以讲得很凌乱。”

    “我给你归纳有这么几条,首先你有理想有抱负,应该肯定,但是你对厂里有意见,集中在吴承南身上。你的心思有一大块,集中在入党问题上。入党问题又涉及到个人问题。你有一个女同学和你好了三年,分配时两个人都没表态,这位女同学去年入了党,来信明确了态度,你打算等你的入党问题解决了再做回复,将来把父母也接来,就在小城安家。这些想法本来都很好,现在让周卓英插了一杠子,把你的心思搅乱成一锅粥。是这样吧?”

    耿石嘿嘿地笑了:“厂长归纳的非常精到。”

    “不是我归纳的精到,是你讲的精到。人人都说你会说,你能说,今天我算是亲闻了。”

     

    【二】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赵厂长起身开门,见是厨房的胡师傅,他手里用木托盘端来了饭菜,说:

    “赵厂长,吃饭了,今天食堂吃两餐,值班工人都吃过了,我给您热了热。”

    赵厂长愣了一会儿,把腿一拍:“呦!看这爷俩聊的,把这档子事给忘了。”说着转对耿石,“来,小耿,咱爷俩边吃边聊。”

    胡师傅把托盘放在桌上,在往外端菜的时候对耿石说:“我不知道耿技术员也在这儿,我再端两盘来。”

    “够了够了,这些足够了。”赵厂长说。

    “食堂有多的,都是昨天留的,再加两样。”赵厂长问今天工人们怎么吃,胡师傅说,“今天是每人三盘随便端,没做汤。”

    耿石站起来说:“我自己去端吧。”

    “不用了,你们先吃着,这就来。”

    胡师傅出去了,赵厂长拿出一瓶酒对耿石说:“我就这点爱好,今天特地带了一瓶好酒,正愁没人陪着喝,你就陪我好好喝两盅。”

    “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也要喝,酒喝个高兴,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有好菜,不喝白不喝。”

    还没等赵厂长把酒瓶打开,胡师傅又端来了三盘不重样的菜,赵厂长说:“哈哈,丰富丰富,像个过年的样子。”

    耿石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在我屋里吃饭,李铎民的小钢精锅还在我屋里,我把火盆架子也拿来,索性就索性了。”

    耿石欢天喜地往外走,赵厂长在他的背后说:

    “看这孩子,高兴的。”

    耿石来到楼上,拉开了房门,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周卓英坐在翻到的方凳上,正在炭火上用小锅煮菜。耿石前脚迈过门槛,后脚又停住了。周卓英看见耿石出现在门口,抬起了低垂的头,朝耿石微微一笑。

    耿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了看,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所谓微笑只不过是撇了撇嘴。床上放着一个大背包,鼓囊囊的,旁边还有一个小铺盖卷。他明白了,她这是要到厂里来住。

    他重新回到厂长办公室,他觉得自己受了捉弄,你既然自己要回来,何必深更半夜冒雪逃走呢?早知道你会回来,我又何必昨晚折腾大半夜?

    赵厂长见他沮丧的样子便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你拿的小锅呢?”

    “周——周卓英————她回来啦……”

    “哦,她回来啦?现在在哪?”

    “在我屋里。”

    “你快去呀,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屋里,再逃走你就难找了。”

    “就是为难了……”

    “有什么为难的?你只记住欠我一顿饭就行了,以后还我一杯酒,现在去把她安置好。”

    “我该说些什么呢?”

    “你什么也别说,听她的。”

    “她带来了铺盖行李,看样子是要住在厂里。”

    “房子是没有的,你就把她安排在值班休息室,让王小曼照顾。”

    他又退出厂长办公室,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赵厂长把他送到门外,见他想回来,手背朝上向他摆了摆:

    “那么多棘手的事你都能解决,这事就难住你了?去吧,去吧!”耿石转过身去,赵厂长又自言自语在他身后补了一句,“唉,一道难迈的门槛啊!”

     

    【三】

    耿石一步一挨地走上楼,进了寝室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这是怎么啦?见我来了不高兴?”周卓英问。

    “不不,我昨晚一夜没睡觉。”耿石说。

    周卓英站起来,走近耿石,用手替他梳理了一下头发,愧疚地说:

    “实在对不起,都是我害的你。”说完她一头扎在耿石的肩窝里,又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耿石扒开了她的手,对她说:“别这样,你先坐下,现在煮的还是夜里的那些菜吧?”

    周卓英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用筷子扒着锅里的菜:“我实在饿坏了,一直等着你,我想你也没吃饭吧?”

    “是的,是的,我也没吃。”

    “已经煮好了,边吃边下,饭就用饭盒热的,一块儿吃吧。”

    “好的,好的,一块儿吃,一块儿吃。”……

    原来,夜里从耿石的寝室走出以后,周卓英在茫茫覆雪的沙滩上朝下游走去,眼前是一片夜色朦胧,江面上起着西风,吹得江水拍打着江岸“啪啪”作响。她感到恐惧,一阵阵打着寒战。她竖起短大衣的衣领,很快飞雪落满了她的头发和双肩。也许,耿石要不是在院子里折腾了一阵子,他会追上她的,可惜时间错过了。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心就像茫茫飞雪的黑夜,既寒冷又空荡。

    “难道我错了吗?”她在想。对陈秉华的痛苦,她也感到像针尖扎的一样疼痛,十二年的期盼就这么一风吹了。难道为了让他不痛苦,自己就该像妈妈和姐姐一样地做一辈子家务婆?或是做他家里的花瓶?爸爸在一次工作中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成了脑震荡,至今半清醒半糊涂的。为了贴补家庭生活,妈妈做磨芋豆腐卖,冬天里把双手磨得红肿,姐姐为了让她上学,承担起了妈妈该做的家务。他们都需要人心疼,需要人照顾,我若一嫁出去就会飘到重庆,一年回来一次还是两次?回家来也是做客,生我养我的地方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难道就丢了吗?即便在重庆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又能遇到这么好的人吗?她不否认爱上了耿石,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他不仅工作能力强,而且有学问,人长得又好,说话又好听,又能联系群众,又有一种忘我的工作精神。好像有一股无穷的力量在他身上永远也使不完,和他一起工作只恨自己少长了一个脑子和两只手。他来自远方的大城市,一个人孤单单的,他图的是什么?看他工作累成那个样子真叫人心疼,难道他就不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吗?可是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恐怕不是一般的人。他不可能没有女朋友,又会是怎样的人呢?像我这样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终日碌碌一无所长的姑娘,他会爱上我吗?不!不可能,在他面前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看他今天的态度,人家把苦水倒给他,心窝子都快掏出来了,可是他无动于衷,还要想办法把我撵走。我这不是走了吗?又往哪去呀……

    她用双手蒙上了泪脸,仰天大叫:“天哪!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耿石啊耿石,早不遇见你,迟不遇见你。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踽踽地走着,两条疲惫的腿还是把她拖回了自己的家。

     

    【四】

    这时天已破晓,外面的雪下小了,她掸了掸头上的雪,跺了跺鞋上的泥,闷着头走进后面的厨房去。妈妈和姐姐都起来了,正在包汤圆,团年的菜还原封未动地摆在灶台上和橱柜里,他知道昨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再想不了许多,恨不得抓上几把菜塞进嘴里。她冻坏了,也饿坏了,浑身在发抖。姐姐看见她进来连忙站起来,洗了手把她搂进屋里,对她说:

    “你昨天晚上跑到哪去啦?把爸爸急得直撞墙,妈妈哭了大半夜,陈秉华像个疯子一样满街跑,我一直跟着他,把他拉回来他就坐在火盆旁边烧大衣……

    周卓英哭声说:“姐姐,别说了,我的心像刀搅的【地】疼!我知道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对不起姐姐你,也对不起陈秉华,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是不愿意嫁给陈秉华,这事来得这么突然。去年春节我给他回了干信,可是他没有理会,一年多没有回信,今年突然说‘三八’要接我去重庆结婚,姐姐要是让你,你干吗?他们把我们家里当作了什么?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比布娃娃还好摆布?姐姐,你说我是布娃娃吗?我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哪!难道家里穷就要受金钱左右,女人就要受男人支配?我还能和你说什么呢?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妹妹的心哪?!”说着她又掉下泪来。

    周卓兰没有话说,一把抱住了卓英,两姊妹痛哭起来。惊动了爸爸妈妈,吵醒了陈秉华,他们都走进来,妈妈抱着两姐妹一起哭,陈秉华在门口傻站着,爸爸拉开妈妈一烟袋锅朝周卓英打过来,被卓兰一臂膀挡住,烟袋飞出去多远:

    “爸爸!您先别生气,让卓英把话说出来……”卓兰说。

    爸爸气急败坏地说:“我还要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翅膀硬啦,有地方去了,你走啊,你走!有本事再别回来!”

    周卓英擦了把眼泪站起来,郑重地说:“爸,我是想走了,不过我要回来,正是不想离开这个家才不得不这么做。”

    “你少跟我‘日白’(胡扯)!不想离开这个家大年三十的你跑到哪去啦?你仰仗着有了工作,能赚钱了,有地方睡了,爹娘都不要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一家人都在为你忙活,你的良心让狗子给啃啦?”

    “爸!”周卓英又哽咽起来,“我一时跟您说不明白,以后您会明白的,我只求您一件事,您先放我到厂里临时住几天。”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去说,“您打我吧,您骂我吧,您先出出气,以后我会慢慢地给你来消气的。”

    爸爸正在气头上,那吃她这一套,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脱了棉鞋又要打:“说的就这么容易!”

    卓兰和妈妈连忙把爸爸抱住,妈妈说:

    “她爸,你打死她也没用,事情总要有个交待,让她把话说明白。”

    爸爸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扎在两膝之间:“我对得起谁呀!陈秉华我不能就这么打发他回去!”

    陈秉华走过来说道:“周叔,您先起来,我倒好说,我爸爸和单位领导那边不好说,怎么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吹了?”

    周卓英站起来对陈秉华说,她显得很沉静:

    “陈秉华,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你问吧。”

    “你说我们两个有感情吗?”

    “怎么没有呢?十二年啦,我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可是你对我说过一句贴心话吗?”

    “我那时上学、参军、工作……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我花了不少钱我知道,可是我一个大子儿都没用,你拿来的东西到现在还压在箱子底下。”

    “那是你的问题。”

    “能证明我对你有感情吗?”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十二年都没培养起来感情,那么然后能培养得起来吗?”

    “只要我对你好。”

    “我一点也不怀疑,可我又听说感情是可以转移的,你能不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怎么可能?”

    “假若我死了呢?你敢说一辈子再不讨老婆了吗?”

    “这种假设不能成立。”

    “我铁了心不跟你,人死莫过心死,能成立吗?”

    “这点我可从来没有想到。”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昨晚所以没有死,就是怕你吃官司。”

    “我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让我去死吗?”

    “当然不能,小时候我也曾经喊过你哥哥,你是个好人我知道,除了感情挑不出一点毛病。现在你在我的心目当中仍然是哥哥,从此换个称呼你看怎么样?”

    “你随便怎么喊,在我的心目当中你永远是妹妹。”

    “这就好说了,不失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陈伯还是陈伯,周叔还是周叔,大家都不失面子。一年以后我去看你,就把你喊姐夫!”

    全屋人都惊呆了,她怎么想得出来这么个馊主意!陈秉华接着说:

    “我看你是疯啦,简直是瞎胡闹!”

    “现在闹了比以后闹了强,比你小四岁的人你喊姐姐,不觉得别扭吗?”

    “她毕竟是我的姨姐。”

    “那我就做你的姨妹,结婚证要到重庆拿,到时候只在上面改一个字,把‘英’改成‘兰’,要多容易有多容易。”

    听到这里,周卓兰大喊了一声:“你想找死啊!”一把将周卓英推了个大趔趄,扑到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周卓英站稳了身子,坐在床边对周卓兰说:

    “姐姐,你先别哭,还没到哭嫁的时候,我知道你的心里早就有了陈秉华,你曾说是我的福气,今后这个福气该你享受。我相信他会对你好,刚才他说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姐姐他心里明白,他需要的也正是你这样的好妻子,你走了以后爹妈我会照顾好的。”说完她收拾了一下行李和铺盖夺门而出。

    听完了周卓英的一番陈述,耿石对她说:“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吗?还远远没有完。你昨天晚上还问我,‘感情这东西怎么就这么奇怪?’是的,就有这么奇怪,捡起来就放不下了,甚至是一辈子,除非你一开始就别碰它。正像河滩上的沙子,总要一粒挨着一粒,但是没有任何关联,一旦浇铸了水泥,就再也分不开了。感情就如那水泥,把两粒沙子黏在一起,除非把它们砸烂,粘了水泥的沙子还是不能再还原。你以为你丢的下陈秉华,陈秉华丢的下你吗?你以为可以让给姐姐,姐姐又能接受吗?你以为你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别人的幸福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过是向你倒倒心里的苦水。我知道你会教训我,我这辈子就该是痛苦的命!”

    “这样吧,今天领导都不在,我给你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好吗?”

    “也只有这样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耿石拿起她的铺盖卷,她背起了大背包,敲开了女寝室的门。王小曼在屋里,见是他俩先愣了一下,很快满脸堆笑地对周卓英说:

    “呦!卓英姐,你也搬来了?我正愁没人作伴呢。”

    耿石替她安排了王小曼对面的一张床,紧靠窗户,中间有一条黄色的长条桌,对周卓英说:“你先安心地住着,王小曼是常住的,另外两张床是值班换班休息的,未免对你的休息会有些打扰。”

    “这很好了,让你费心了。”

    “洗漱吃饭你都熟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找王小曼。”

    “这我知道,你不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先把我的屋子收拾一下,这两天艾妈妈不会来,我也该睡一会儿了。”

    “让我去收拾吧。”

    “不用,你也一夜没睡,好好休息吧。”……

     

    【五】

    耿石怎能去睡觉?他的脑子像火山爆发一样,更加睡不着了。

    “唉,一道难迈的门槛啊!”赵厂长最后的一句话他听见了,现在该不该向赵厂长汇报一下呢?不!上午和赵厂长的谈话已经把话说完了,这时应该由自己来解决。他本走到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口,停了一下脚又走出了楼门,来到那棵樟树下他站了一会儿,又穿过循环水池,用手接了一下喷出的水雾,温度不高,他知道现在的负荷并不重,信步走出厂门。街上行人寥寥,向右拐到江边,穿过沿江马路下了江坡,再向右拐,沿着上水向前走。江水很浅,天上出现了太阳幌子,对岸青山连绵,心想看一看景致也好。“什么都别想,一定什么都不想!”他一再叮嘱自己,可他还是想了……

    他小看了周卓英,不简单啊!他一直把她看作老实人,可是她的城府比谁都深。应该说她敢恨敢爱,但恨的不是时候,爱的不是对象。他在她面前有过不检点的地方吗?他反复想,不,没有,从来没有过。对王小曼他倒挺随便,搞不好挤两下她的嘴巴子,胖嘟嘟的,一挤一笑。她的小手上,每只手都有四个小指窝,有时他捉着她的手拍打两下。对周卓英他总是那么严肃,相反她有些话倒是值得回味。那天她的工作没搞完,他让她下班,她说:“人家一直用心陪着你,你就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那次他从拗口水库处理事故回来,她在办公室对他说:“那天你一走我的心就掉了。”她不止一次对他说:“每天早晨一起床心就往这里跑,一见你不在办公室,我的心里就空荡荡的。”……心,心!这颗心里究竟都装着什么?他从来很少看她,偶尔扫到她的脸上也不过一扫而过,是不是冷淡反而容易激起对方的热情?相反相成、心理反差嘛。不,不是这样,据她所说陈秉华对她也没有热烈之举,怎么没有引起“反差”呢?这叫感情?她对他的感情是怎样产生的呢?难道为了避免麻烦连工作都不做了吗……

    他边想边走,不知不觉走出了市郊,脚底下完全不是昨晚走的样子,时而是一片沙滩,时而是一堆乱石头,时而是砖头瓦块,时而又像是一块块农田。天已经渐渐昏暗下来,江面上起了雾,在雾气笼罩下显得阴冷。对面的青山早已隐消在雾气和夜色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是到哪啦?该不会迷路吧?”他心想,“走到哪算到哪吧,反正不想回去。”他知道,这时赵厂长已经回家,值夜班的又是吴承南,他懒得见他,万一见到了又要听他胡吹乱夸,何必呢?要是回到自己的寝室周卓英又坐在屋里怎么办?李铎民的寝室也不能去,见了面一定要提这件事。心烦意乱的,不如索性晚点回去,泡一个热水澡蒙头一睡,准保睡得着。睡着了,就什么事都不想了,反正还有两天假,睡他个连轴转,与世隔绝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累了,肚子也饿了,真的想睡了,可是雾霾当中他如陷入了迷魂阵,东西南北再打不到方向。他站住脚,这才听到飘忽的声音: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外,

    单等五哥他上工来。

    “耿——石!耿技术员!”……

    六月里,二十三,

    五哥放羊在草滩,

    身披那个蓑衣,

    他手里拿着伞,

    怀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耿——石!耿技术员!你在哪呀!”

    九月里,秋风凉,

    五哥放羊没衣裳,

    小妹妹有件小袄袄,

    改了一改领口,

    你里面穿上。

    “耿——石!姓耿的!你这个害人精!你想害死我呀!”

    十二月,一年满,

    五哥算帐转家园,

    有朝一日天睁眼,

    我来与五哥他把婚完,

    “耿——石!姓耿的!你可回话呀……我跑不动了……”

    哎哟那个哎哟,

    哎哎来哎哎哟……

    《五哥放羊》的歌声由远至近,边唱边歇,中间夹着“耿——石!耿技术员!”的呼喊。耿石楞住了,起初听不太清楚,越来越清晰,唱完了又喊,喊完了又唱……

    这会是谁呢?歌唱的这么好,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对面见不到人的雾霾中,莫非是自己真的成了“游魂”?要么真有“天籁之音”?歌声自远方来,自天边来,自水面上来,自雾霾中来。在这方圆几里都没有一个人牙儿的地方,要是有谁在江边上练嗓子,歌声应该固定在一个地方,是他迎向歌声,而不是歌声从后面飘来。他就那么呆站着不敢回应,因为他不知道歌声是真是幻,又不知道唱歌的是谁。

    “耿——石!耿技术员!”

    最后两声喊他听清楚了,是王小曼!这时天已经黑定了,在相聚不到几步的地方他看见了人影。他向人影迎过去,王小曼一下子向他扑过来,身子瘫软地崴了下去……

     

    【六】

    “我们这是在哪?”

    “不知道,重庆吧,也许你想逛逛山城?”

    “你怎么知道我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我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我陪周卓英吃了晚饭就去找你,看见你不在宿舍就知道出事了……我问门房说你出去了,我问他你怎么走的,他说江边,我到了江边,哪里见得到你的人影儿?正是中班出灰的时候,我就问一位师傅,说是看见你往上游走的,我就追来了。”

    “怎么想起唱歌追我?”

    “找着找着下起了大雾,我的妈呀!就像大浪一样向江岸扑。我心想坏了,他一定走不回来啦,这大冷的天要是在江边迷了路不冻死也得饿死,就连喊直喊,没人答应,就想起了唱歌。”

    “光喊不就得了吗?我又不知道你会唱歌,唱的又这么好,我听了半天都快入迷了。”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半天吗?至少俩钟头,你把半个小城都走高啦。我连跑带颠的,就这么‘耿——石!耿技术员!’地扯着嗓子喊,我犯傻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疯子!”

    “万一找不到我呢?”

    “我自己也走不回去了呀!”……

    他俩摸索着方向往回走,有个伴就好多了,边走边聊,顾不得雾霾笼罩,乱石绊脚,你掺我我扶你的,倒也驱赶了紧张恐惧和一日的不快。这时耿石深深地感到,他俩在一起总是无拘无束,这会使耿石想起童年。他曾有过一个姐姐死了,身边再无兄弟姐妹,幻想过有一个小妹妹,在他身边调皮捣蛋,他打了她两巴掌,她哭鼻子抹泪,过不了一会儿她还是扯着你的衣角让你抱她……人要是总能生活在童年该多好啊!

    王小曼十七岁,生长在山区的一个农民家里,自幼天真活泼,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那地方和王昭君同饮香溪水,人人都能歌善舞,小学时她就是县业余歌舞团的小演员,初中时更是剧团的台柱子。她有一个表哥酷爱音乐,后来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小城歌舞剧团。初中毕业后她表哥就把她带到市歌舞剧团来。可是她不喜欢,说唱歌跳舞只是玩玩闹闹,要是能有一份工作,唱歌跳舞只是好玩的,就会有两个翅膀,会飞起来。歌舞剧团认识电厂不少人,她表哥就和吴承南说了,正赶上电厂招收第二批学员,她就进了电厂。

    回到厂里已经是午夜时分,满院子的水汽雾气一片模糊,机房的灯光也被遮得只看得见影子,办公楼和男女宿舍也都熄灯了,周围更显得凝重。路过车间办公室,王小曼对耿石说:

    “你要是会写就写一篇《迷雾历险记》,足足五个钟头,你够狠的!”

    “总算回来了。”

    “这个时候夜班饭已经送来了,澡堂子也换了水,你先去洗个澡然后到机房吃点夜宵。你把办公室的门打开我在办公室等你,送你回寝室监督你好好睡觉,今天可要给我老实点。”

    耿石只得听从安排,洗完澡吃了夜宵走回办公室,王小曼说:

    “走吧,但愿今夜平安无事!”

    他俩走回寝室,王小曼替耿石铺好被子。耿石的头发没干,王小曼拿枕巾给他揩了揩头发,坐在床边上对他说:

    “要听话,乖乖的,你是大家的宝贝儿。”

    “宝贝儿?是你对我说的吗?”

    “我说的不对吗?领导拿你当宝贝儿,群众拿你当宝贝儿,我自然也拿你当我的宝贝儿了。”

    “嚯,还是你的,你今年才有多大?”

    “再小也是个人儿,你看你这两天熬成了什么样子?脸上白煞煞的,像害了一场大病。”

    耿石说:“今天要感谢你,不是你我还真的回不来了。”

    “屁话!少说些子,再说又睡不着觉了。你睡好,我来给你唱催眠曲。”说着她给他唱了一首印度电影《两亩地》里的插曲:

    睡吧睡吧,

    睡神来临吧……

    星星跳进你的眼睛,

    做一个甜美的梦……

    她的歌刚开头,耿石已经合上眼皮。她为他拶了拶肩头的被角:“累了,实在是太累了,好好地睡吧。”又用手背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然后站起来,关上灯,蹑手蹑脚地轻轻关好房门走出去。

     

    【七】

    正如耿石所料,周卓英的事情并没有完。陈秉华在小城过了正月十五,他到厂里来过两次,周卓英都设法躲了。他打听到周卓英和耿石很好,就想办法上告。告到法院理由和证据都不充足,就告到妇联、共青团和总工会,要求他们对他俩进行教育,一时闹得满城风雨。这些单位都来人找过赵厂长,赵厂长说:“这事由工会主席李庆云处理,由他一个人做答复。”又在一次干部会议上做了交待:“这事只对李主席一个口,对底下也说说,今后无论来了什么人,一律不准乱说。”李主席找周卓英谈过几次话,她都表示这事和耿石毫无关系,是她自己的决定。陈秉华几次要求厂里把周卓英送回家去,李主席对他明确表态说:“对职工的婚姻大事我们无权干涉,但对职工的安全我们有责任进行保护。住在厂里还是回家,完全根据个人意愿,她不愿意回家,我们无法强行驱逐。”整整闹了一个多月,这事才算平息。

    转眼“三八”节快要到了,陈秉华的假期满了,临走之前他要求和耿石见一面。李主席请示了赵厂长,赵厂长说:“让他们见吧,我相信耿石会处理好的。”

    会面安排在工会办公室,李主席为他俩泡了两杯茶。陈秉华先坐在屋里,耿石进了门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他身穿一套海员服,威风凛凛,光彩照人,心中不由感叹一声:“好标致的小伙儿!”他向陈秉华伸出手,陈秉华和他握住,他把耿石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愣了一会儿神,好像心里也在说:“难怪卓英会变心!”他俩握着的手忘记了松开,足有一分钟,陈秉华只说了一句话:“告辞了!”耿石也只回答了三个字:“多保重!”……

    从此周卓英对耿石关怀备至,尽管满城风雨,她像是无动于衷。每天给耿石沏茶买饭,形影相随。因为寝室里没有水管子,浴具全在办公室里,早晨洗脸为他对好热水,牙膏挤在牙刷上。寝室收拾得清清爽爽,偶尔插上一朵小花,换下衣服就拿去洗,有时不需要洗的也拿去洗了,然后晾干叠好放在耿石的枕头边上……

    一天艾妈妈来换洗被褥和床单,婉转地提出意见:

    “跟小周说说,这些事叫她别管,厂里给我加了工钱,带着收拾你的房间,洗衣服也是我的,只要不下连阴雨,我忙的过来。”

    耿石把这些意见转达给了周卓英,她说没别的意思,只想表达感激之情,衣服不过是和她的一便手洗了。还说艾妈妈年纪大了,她多做点艾妈妈就可以少做点,再说艾妈妈收拾屋子只是表面抹抹灰,不够彻底。没办法,耿石只好依她的。

    对这件事情有人认为是好事,余主任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周的性格变了,你看她每天有说有笑的,联系的群众也多了,一天到晚不知道闲着,你们两个将来在一起准错不了。”

    可多数人不这么认为,很明显耿石的寝室来玩的人少了,王德怀经常出差,索性不见面,连李铎民和王小曼也不来了。年纪大的人对耿石还是那么热情,有时在院子里碰到,摸摸他的头发拍拍他的肩,像逗小孩子。可是年轻人见了他俩就躲,尤其是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青工吃了饭到办公室门前的水池子洗碗,以前都是进来打声招呼或是小坐一会儿,这时只是偏着头或是侧着身子向屋里窥视,弄得耿石十分尴尬。如果对周卓英说深了,她就会掉眼泪……

    一天李铎民很严肃地对耿石说:

    “我们两个好了一场,离开你还真舍不得。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在领导面前说句话,我想调到‘长办’(长江流域办事处)去。”

    “你怎么想到那儿去呢?”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又是老乡,挺好的,在505勘探队当队长,一共有十几条船没有一个电工,早就跟我说起这事。”

    “这个勘探队在哪儿啊?”

    “在三斗坪,过了西坝一直顺着长江往上走。”

    “三斗坪?不是很远了吗?”

    “也不远,乘船不要半天就到了。调走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

    “调动人的事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和我说有什么用啊?”

    “我和余主任说了,他说还要看你同不同意,如果你要同意了,他就跟厂长说让对方下请调函。”

    “我本来就糊涂了,你把我搞得更糊涂了,这事与我有什么直接关系?还要看我同不同意。”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余主任已经撂摊子了,车间的事交给你管,免得到了那时给你带来不便。”

    “你别听王德怀瞎说,提我当什么主任,扑风捉影没那么回事。”

    “有那么回事也好,无那么回事也好,反正这事由你说了算。”

    “要是由我说,你应该先说,你说我会同意吗?这两年我们相处的【得】很好,不仅工作上你是我的‘拐棍儿’,在感情上我们也情同兄弟。”

    “以后你有周卓英就都有了……”

    哦,明白了,往下还说什么呢?

     

    【八】

    耿石感到从来没有的孤独,好像被扔在了孤岛上,一个屁股蹲儿摔下去便不知道了东西南北。

    不久市里召开了第二次人民代表大会,赵厂长和余主任都当了人大代表,大会结束后,传出了赵慧琳当了副市长的消息。一天余明生对耿石说:

    “赵厂长是个大好人,他走了大伙都舍不得,临送行的时候他对我说,想把你的父母接到小城来,听说这是你的打算。”

    “把我的父母接来?”耿石听了非常高兴,“那太好了!我现在想父母正想得厉害。”

    “我和付厂长也都有这个意思,这样对你的工作生活都有好处。”

    “怎么去接?什么时候去接?”耿石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你先给家里写封信,看看父母愿不愿意来,要是愿意来了,到时候不用你去接,厂里会派人的。现在厂里还离不开你,虞厂长已经到汉口去了,他要把二号机一竿子插到底。厂里还要调新厂长来的,暂时由付宝昌抓全面,我也要到厂长办公室办公。厂里还要大搞基建,调出王树成负责,他的班长暂时由冯懋伦担任。基建要在一号机房扩建二号机,原来已经留出了位置你也看到了。另外还要规划三号机,变压器房要改造成变电室,另外还打算盖一个小型俱乐部,不能开个大会老在食堂和木工房里。”

    “我早就盼望着有这一天。”

    “将来会够你忙的,现在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下个任务不就得啦。”

    “这件事不是别的,松木坪煤矿是我们省最大的煤矿,最近新安装了一台300千瓦发电机,试车的时候不能带负荷,说是一带负荷就‘发烧’,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矿里来人想让我们派人去看看。”

    “又要派我去吗?”耿石问。

    “所以跟你商量,你要能去就你去,你要是不能去就我去,反正我们两个只能去一个。”

    “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呢,是不是事关重大?”

    “上次拗口的事故你处理的出人意料,这次同样相信你能够完成任务。只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改了口,“一台新机子不能带负荷,究竟原因出在哪里?我也想去看看。可是最近确实脱不开身,人大精神还没有贯彻,‘整风运动’又要开始了,我怕时间去长了误事。”

    “那还是我去吧。”

    “好,后天矿上来人接,明天你准备准备,这次去的时间可能很长。车间的事已经基本走向正轨,如果你想散散心就多玩儿几天,家里的事先由我顶着。”

    这次去松木坪和上次去拗口不同,时间不是那么紧迫,他想买双球鞋和两双袜子,顺便买床卧单把旧的换下来,多带几件衣服好有东西包。新发电机不能带负荷,弄不好还要动设备,要多做几天准备。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周卓英说她很想跟着一起去,学技术不说,也好对耿石有个照顾。耿石说你去不得,一是人家煤矿不欢迎女同志,有很多不便;二是车间的事不能你我都撂下,这会增加余主任的负担。周卓英说,既然不能跟你一起去,就陪你买东西去吧,也好给你做个参考,于是二人就一起去了。

    这时春节的事情已经被淡忘,但是二人仍然是“剃头担子”一头冷一头热,他俩走在街上,耿石总觉得不自在,好像还听得见背后有人议论。当然指责他的人不多,但是毕竟还是两个人走到一起了。周卓英对他的心思也能揣摩,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小半步,不说情同陌路,也显得生分。

    他俩来到了解放路,这是全市建筑最好也是最繁华的街道,一里长的路上挤满了商店和营业处所。在路的中间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欧洲建筑风格,高高的尖顶下面镌刻着浮雕,一楼的四个角上都有白色花岗岩的石柱,橱窗宽大而明亮,里面陈列着各种日用百货,这便是全市最大的“海鸥”百货公司。一楼卖日用百货,二楼专卖布匹,三楼营业办公。

    他俩先上了二楼,各种布匹琳琅满目,花色齐全。耿石没有好衣服,周卓英看上了一板藏青色毛料华达呢,用手摸了又摸,建议耿石扯一米做一条裤子,耿石摇了摇头,说颜色太深。她又看上了一板派拉蒙,颜色不深不浅,纹路相当美观,说这块很好,耿石说现在还不需要……

    他们下了一楼,买完耿石所需要的鞋袜,周卓英要了一盒“百雀灵”,说矿山风大,擦擦手脸需要,耿石买下了。耿石看上一床单人的“太平洋”卧单,他认为花色朴素大方,征求周卓英的意见她没做声,耿石还是买了下来。临了走到门口,耿石看见一口绿色皮箱,不大不小,样式也好看,是纸质的,耿石要买,周卓英说纸的不防潮。耿石说现在我的衣服都堆在床头,买口箱子好有个收捡,管它是纸的还是皮的,反正不淋雨。正好把买好的东西放进箱里,付了钱就走出了“海鸥”。

    来到大街上,周卓英一百个不高兴,嘟着嘴低着头,像是在寻找失落的什么东西。耿石提着皮箱,要是在往常周卓英肯定会接过去,这时她也不管,就这么跟在后头。

    来到厂里周卓英替耿石换卧单,换着换着她扑簌簌落下泪来。耿石感到很奇怪,问道:“好不得的你哭什么呀?!”

    周卓英揉了揉眼睛,强颜欢笑:“我哪里哭了啊,我有个倒眼眨毛(睫毛)的毛病。”……

     

    【九】

    当天晚上耿石又一次失眠,正反思维,设身处地,脑子里搅成一锅粥。

    唉!耿石啊耿石,你是个细心人,怎么就不能够理解周卓英的心哪?

    她虽然甩掉了陈秉华,但也不像换一床卧单那么简单。十二年的往来,十二年的守望,像泼出去的一瓢水,一下子全完了,她也毕竟是个女人啊!

    抛弃陈秉华之后,她指望能够马上得到安慰,以倾吐满腹的苦水,苦去甜来,也不妄作一世的女人,可是却落个众叛亲离。

    她知道耿石不是能够轻易被撼动的人,众矢所的,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对谁动过心。要说对他好,王小曼也不赖,可他对她是另一番严肃,批评起来怪吓人的。

    “只要我用一片真心待他,用全部热情感动他,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是一块石头!”

    可是今天到“海鸥”买东西,卧单还是床单人的,皮箱还是个纸质的,想让他做条裤子,他却说“现在还不需要”……难道他就没有考虑一点儿我的需求?

    转念又想:“一个轻易抛弃了男人的女人,将来就不会抛弃你吗?”在工会办公室和陈秉华握手告别的一刹那,将会永远铭刻在心……

    要说对自己好,王小曼那才是真的好。“我只知道心疼你”,这是王小曼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我有一个表哥,和你长得很相像,不仅长得像,连说话和动作的姿态都一样。小时候我姑妈家很有钱,我常去姑妈家玩,那时候我表哥就拉得一手好提琴。他待我可好了,别的不说,六岁时他还给我洗澡……错觉上我老把你当成了我的表哥,所以在你面前我无拘无束。”……别的不说,大年初一的晚上冒着雾霾到江边把他找回来又有谁能想得到、做得到?

    他喜欢看书,一个人上街哪儿也不去,唯一的去处就是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技术新书,有没有适合工人们的读物,新出版的几本新书他几乎都读过了,再就是苏联的优秀小说。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王小曼上中班,那天的天气闷热得出奇,到他屋里来玩的朋友们都走了,耿石无法入睡。他打开了门窗,拉亮了台灯,拿起一本《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小说在看。那是关于莫斯科的一帮青年到西伯利亚开发石油城的故事,耿石看得很入神。在翻书页的时候手中的一把扇子掉了,他也没去捡,任由汗水在身上流。忽然来了一阵风,耿石猛一抬头,见王小曼站在门外。她上身穿着一件水红色汗衫,下身一条红色起碎花的睡裤,显然刚洗了澡,头发还是湿的,正双手举着一把大蒲扇,呼哒呼哒地往屋里扇风。

    “王小曼!你这像什么样子?”耿石嗔责地说。

    “嗯?别管我,只管看你的书。”她的身子站的很远,两条胳膊举得很平,继续扇她的风。

    “别打搅我看书好不好?睡不着随便到哪里凉快去!”

    “嗯?我要扇。”

    “我把门关上睡觉了。”

    “我还继续给你扇。”

    “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听话?”

    “我在找我和表哥在一起的感觉。”……

    这又有什么呢?难道男女在一起就一定要谈婚论嫁吗?

    要说“恋爱”耿石倒有一个秘密,他的心里装着一位女同学,那可是在家时娘选中的“儿媳妇”。

    那个同学姓祝,单名平,和他相好了三年,他当班长的时候她当学习委员;他当团支部组委她当宣传委员;他当团支书她当组委,两个人工作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可是毕业时要服从分配,两个人没能在一起。

    记得那是在校园里,一次他俩闲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谈话。

    那时他问祝平:“什么是爱情?”

    祝平答:“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呗。”

    他又问:“你心里有我吗?”

    她答:“天地良心!”

    她反问:“你心里有我吗?”

    他答:“我心里只有团支部和班上的同学。”

    她狠狠地骂了他一句:“混蛋!”……

    还有一次在石家庄,那是毕业实习,他俩被分配在一个城市,在一条新修的郊区公路上,一边是纱厂,一边是棉田,祝平约他出来散步。夜色已经降临,初升的月牙悬挂在幽寂的天穹,像一条小船在浮云里游动,路旁只有蟋蟀在鸣叫,他俩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耿石对祝平说:

    “天气已经转凉了,咱们回去吧。”

    “我想再走走。”

    “走出这么远了,还往哪儿走啊?”

    “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那会走到哪儿去?”

    “不知道,就像我们将来一样,我真的说不清楚,将来一分配,我们还能在一条路上走下去吗?”

    “和你一样,我也说不清楚。”

    “所以我说你混蛋!”……

    转瞬快两年了,祝平去年“七一”入了党,来信鼓励耿石说:

    “我永远也忘不了石家庄的那条路,你也要争取早入党,将来我们还要在一条路上走下去……”

    耿石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入党,将来把祝平从西北接到南方来,再把父母也接来,他就会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再不是一只南飞的孤雁了……

    耿石辗转反侧,他怎么能够丢得下祝平呢?可是今天突然冒出个周卓英来。能够责备她吗?不,她的心里也有她的苦楚;能够牵就她吗?也不,这会使她产生误解;能够答应她吗?更不,我不能对祝平背信弃义。母亲很喜欢祝平的,说她大气,有摸样,很像他死去的姐姐。他不了解本地人,更不了解本地的女人,有人说女人的一生就是为了爱,那么小曼呢?她喜欢的是亲情,寻找的是童趣的欢乐,他也喜欢小曼,喜欢她的天真烂漫。假如一个人能够永远生活在童趣中该有多好啊!可是不能够,绝对不能够,现在证明就更不能够了……

    “睡吧睡吧,听话听话,”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告诫自己,“明天清早还要赶船去松木坪煤矿……”

     

    【十】

    去松木坪煤矿处理发电机事故和人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原来是发电机铭牌打错了符号。这一点负责装机的肖师傅心里也明白,只是他是从武汉裕华纱厂随机借调来支援的,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一辈子没有出过一次事故,曾在上海和武汉都是劳动模范,厂里答应他回去后就退休,为了保持晚节不愿意冒任何风险。肖师傅上海人,一口浓重的下江话,一个固执的倔老头,他的话谁也听不懂,厂里又没有一个懂电的,所以想让煤矿请一个内行来作见证。

    耿石一眼就看出了肖师傅的心思,于是他和矿长秦源打着哑谜做通了肖师傅的思想工作,打消了他的顾虑,由他亲手将接错的出线改过来……

    肖师傅和秦源对耿石佩服的五体投地,本来第二天就可以回来的,可是秦源千挽百留算是陪肖师傅喝了一天酒。

    第三天的早晨,秦源用运煤的卡车把耿石带到枝城。站在码头的高台阶上耿石楞住了,眼睛朝下水看,江水在涛涛地流动,比小城的江面宽阔很多,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对岸景色模糊,在江这边不远两里处就是煤码头,煤炭堆积如山,皮带运输机正在繁忙地运转。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大船正在上煤,船身油漆成草绿色,船头翘得很高,没有舱位,只有一截两层的驾驶室座落在船头上,驾驶室的后面是长长的挡板,上面覆盖着油布,大约有三四十米长,耿石看得清清楚楚,在高高翘起的船头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四个大字:“人民一号”!耿石的心在突突地跳,忽然想起了在工会办公室里和陈秉华的那次握手。那是一次心灵碰撞的握手,两个男人豪气的握手。“陈秉华该不会在船上吧?他是三副,我应该去看看他。”正在他想的出神,秦源在他的身旁问道:

    “怎么,舍不得走啦?跟我回去吧,哪怕一个月两个月,我跟你们领导去说。”

    “啊,不,我看见了‘人民一号’……”

    “那是重庆的一条驳轮,跑上海的,每次都要在我们这里加煤。”秦源哪里知道耿石的心思?他如此的轻描淡写,可知耿石的心底有多沉重!

    “哦,哦……”

    谁也没有想到耿石又这么快回来了,连周卓英也没有想到,否则她会去接他的。这天付厂长正在为耿石担心,和余明生商量:“是不是再派个人去看看?情况不知怎么样,他最近的心情不大好。”正说着,耿石拎着小包裹进来了,大家喜出望外,耿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人民一号”驳轮像一块巨石压在耿石的心头,他不知道如何对待周卓英才好,周卓英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殷勤。耿石回来的那天已经是中午时分,在他向厂长汇报的时候周卓英得到消息,早早地打了两荤两素两份饭,把荤菜用碗扣着,摆好两双筷子坐在屋里等候。耿石一进寝室,她立即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小包裹,为他身上掸灰。满心喜悦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很快回来的。”

    “临走的时候你还是用眼泪送我。”

    “人家跟你说了,那是倒了眼眨毛。”

    “现在你再倒一次给我看看?”

    周卓英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你坏!哪是说让它倒就倒的?”这时方凳上放着一个新脸盆,里面有冷水,她提起热水瓶掺了热水,仍然用四个指头摆了摆试试冷热,拿出了一条新毛巾放在里面,对耿石说,“先洗把脸,把手洗干净了吃饭,菜恐怕都凉了。”……

    那天晚上周卓英陪了耿石很久,她刚走了不久吴承南来了,和往常一样,满脸堆着笑,非常客气地对耿石表示“祝贺”:

    “祝贺你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任务,听说很俏皮。”

    “其实没什么,只能说又碰了一次运气。”

    “你到底是怎么处理的,那么大的一台发电机?”

    “谁也没有想到竟是铭牌上打错了符号。”

    “你怎么就发现了呢?讲一讲道理我听听。”

    “直接配电的发电机不可能是‘三角形’接法,因为低压都是380/220伏供电,道理就这么简单。”

    “你行,你行,天大的问题到你手里都不成问题。今后遇上这种事情应该向组织上汇个报,要不然组织上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些什么名堂。”

    耿石又感到了一阵恶心:“向‘组织上’汇个报?”否则“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些什么名堂?”他油生反感,心里想,“难道厂长不是组织?他们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些什么名堂?厂长下的任务理应向厂长汇报,你吴承南别说还没有提拔为党支部副书记,就是提拔成正书记也没有必要向你汇报。”

    耿石没有做声,他知道一开口两个人肯定又会话不投机。过了一会吴承南通知了他一件事情:

    “星期厄尔(日)在木工房召开入党宣誓会,团员和申请入党的同志都参加,这次虽然没有你,也是你来厂参加的第一次。总的来说你表现的还不错,别气馁,也来参加一个,受受教育。”说完他就走了——这就是吴承南!

    会上吴承南的一段讲话给了耿石一个致命的打击:“我们党的大门是向知识分子开着的,像冯懋伦还是个高中生,来厂不到一年就入党了,我们需要的是与党同心同德的好同志。不像有的人,同党离心离德的,你的水平再高,申请的时间再长,表现的再好,我们也不会考虑。”……

        耿石又堕入了雾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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