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桑葚开始成熟了的季节。而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我仰望着那满树满枝由青转红,由红转紫的桑葚,我定会想起一个人来。而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像在夜间的苍穹中划过的一颗流星一样,只留下了一丝短暂而微弱的痕迹。
清汤寡水的六七十年代农村的孩子,天生好像就是一条贱命,常常饿得是上顿接不了下顿。吃,一直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头等大事。家中的一日三顿,一年吃不上几顿的荤菜,填满肚子就是幸福。所以他们从早到晚忙活的就是为了一张馋嘴。
进入夏天,乡村野味四散。河里有鱼,有虾,有河蚌也有螺蛳。就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只要衣服一脱,拿个踢罾,扛个趟网,脱光了衣服,踫在水里,中午或晚上的桌子上,准会少不了几个下饭的荤菜。
农村孩子不像城里的,他们野惯了。父母白天忙着干农活,无暇顾及也担心不了他们留守家中孩子们的安全。好在他们天生就像是长着一对翅膀的野鸟,广袤的田野,就是他们翱翔的蓝天。能下河,能爬树。遇有不测,只能凭就他们那及简单的思维能力来判断或处置。用句土话:“能杀猪,就能翻肠。”但常有不幸运的,最终他们还是没能逃脱上帝对他们的惩罚。
庄上的六伙,8岁。上有5个哥哥。人小,头大,一身的黑不溜秋,瘦得皮包骨头。但走在巷子上,却鸡犬不宁。一日相命的先生在村上遇见了他,竖起了两手的大拇指。觉得此人面相很不一般,长大了可不得了。相命的临走在巷子上丢下一句话:“此人要么出贵,要么包芦菲(fei)。”芦菲,方言芦席。意指六伙要么是个出头的贵人,要么就要见阎王去。
桑葚熟了的时候,有本事的爬上去吃个饱,没本事的,站在桑树的底下傻傻地等着起风,等着掉下来,再捡拾起地上的桑葚吃。
庄上的六伙,可不是个桑树底下等枣儿吃的人。他从不捡拾起一粒地上被人踩过或蚂蚁爬过的桑葚吃。他人虽瘦,但爬树的本领绝对像个猴子,“噌”,一眨眼,就上去了。下面的伙伴只能睁着两只大眼睛,眼巴巴地仰望着那满树满枝又大又黑的桑葚儿,等他稳坐在那桑树的枝桠上吃饱了,他才慢悠悠地数着那一个个生涩的桑葚,按计划抛给每个人几个或几十不等。熟透了的桑葚,他还留着明天爬上去再独自享受着呢。那时候的他,就是村中的“孩子王”。鸡狗见了他也要让三分。
村上一徐姓人家,养了只很凶猛的黑色的母狗,我们那时只要是走到了那条巷上,见到了那条狗,它就会疯了样的追着我们不放,准会吓得我们屁滚尿流的。到了夜里睡觉时准会做起了噩梦来。可奇怪的是,这家的狗,不知怎么的,只要是见到了六伙,这条疯狗却相反了。狗在前面没命地溜,六伙在后面没命地追。这条疯狗见到了六伙,准会躲藏于草垛,三天不敢出来拉屎撒尿。你说还有谁敢不听六伙的指挥。再说了,想吃到他抛下的熟桑葚,必须得听他的指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对我可就另外了。因为我的绰号“红蜻蜓”,是个脑子可以转得了弯的人。别看他头大,脑袋里的好多东西都是白长的,没我的聪明。我会奉承他,巴结他,让他整天跟着我的屁股后面转。我让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的。
记得六伙跟我上街卖长鱼一事。他不识秤,更不会算账。六伙的大头脑里,没有数字的储存库。几斤、几两、几毛钱,六伙翻不过头来。六伙在路上就跟我说好了,我帮他称秤算账,他请我到饺子店吃混沌。吃过了混沌,出了店,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几一转悠,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准会紧跟我的后面,屁颠屁颠地出了街道,上了回家的路,准会说出同样的一句话:我也准备走这个方向的。所以他每次从树上下来,准会带下又大又紫的桑葚给我吃。
一次,他正在桑树上得意洋洋享受着口福时,脚下一滑,桑树的一截短枝桠正好勾住了他的衣口袋。下面的伙伴都在为他白着急,捏出了一大把的汗。这位头重脚轻的贵人,在树上挣扎着。我急中生智,找来一根粗棍棒,将他身子骨顶起,他才弯腰拽住了桑树的另一根长枝桠,笑嘻嘻地下来了。
晚上,有人偷偷告状到他的父母,他们不但没打他,他的父亲反而笑嘻嘻地摸着六伙的大脑袋:“我家的六伙呀,命大,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村上庙的东北侧,有口方形的池塘。池塘面积约三四亩,不大但很深。是早年前,村上周围人家砌房子时,为了取土的方便,就一个跟着一个地挖成了这村中心的深池塘。由于这池塘处在庄的中心,夏天一到,小孩子们总喜欢来到这口池塘里,洗澡,摸鱼,捡螺蛳或摸着小虾。据我所知,几个幼小的生命,溺死在了这口深池塘里。慢慢地大家也就觉得这口池塘变得恐怖起来。加上这池塘的四周长满了弯弯的大柳树,柳冠年年在蓬松硕大。夜晚人走至此,总显得阴森森的怕人。柳条倒垂水面,一直伸至水里。但六伙胆大也聪明。他知道伸到水里的柳条上有螺蛳。每年立夏后,河水渐暖,他就敢一人踫到池塘的边上或中央,从水里的柳条上,摘取那一个个肥大的螺蛳。他家每年入了夏,总是抢在别人家的前,先开了荤。每天中午或晚上,只要走到六伙家的附近,鼻子里准会窜进一股香香的螺蛳或鱼儿的鲜味,使得我们曾长久地徘徊于六伙家的门前,闻着香味,不愿离去。我们那时就特别羡慕六伙的胆量和他的本领。庄上的单身汉“豁嘴子”大叔,曾经老当着六伙的面,在我们跟前夸奖起他有多大多大的本事。甚至不可否认的六伙对他家的贡献。
一日,太阳西坠,满天的星星儿挂上了天空。人们都捧着饭碗悠闲地站在巷子上吃着晚饭。
庄中心的树上,喜鹊儿好像比往日忙碌了起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人们心里七上八下,蒙上了一层阴云,都在着急寻找自家未回归的孩子,好像今晚定有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果然不假,人们准备睡觉时,突然从村子上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六伙失踪了。村上人全部出动,找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大早蒙蒙亮,“豁嘴子”大叔发现了六伙仰面在了村中的那口池塘中央的柳条下。
当天的傍晚,六伙的父亲找了别人家的一张芦菲(fei),正准备将六伙卷起时。我默默地来到六伙的身旁,蹲下身,看了六伙的最后一眼。他的父亲嚎啕大哭,将芦菲(fei)慢慢卷起,突然又放开,又嚎啕大哭。最后是“豁嘴子”大叔,在悲痛之中,背起了六伙,带上一把小锹,将他送到了村东面的那个永远安静又荒凉的“乱坟葬”之地。八升命求不得一斗。那一年,六伙才8岁零9个月,正是桑葚成熟了的时候。他还没有上过一天的学,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子也没有。相命的先生,一语成谶:“要么出贵,要么包芦菲(fei)。”可怜的六伙呀,他偏偏选择了后者。以后,我每次上学或玩耍路过他的坟头,总会停下来,默默地看上几眼。后来,六伙的坟四周长满了荒凉的野草。再后来,六伙的坟,慢慢地就被野草淹没了,成了一堆黑黑的土。
几十年后,那池塘慢慢变成了村中的垃圾塘,年年在缩小,直至消失。但在每年桑葚熟了的时候,或走到那个已经消失得无影的柳塘边,我就会痛彻心扉,就会想起六伙,想起曾经的往事,然后驻足并静静地凝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