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回来了,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他们一起来看我,这更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多旧友结伴来我家。其中他们中间还有十几个还是从小学毕业后第一次来我家。第一眼看见他们出现在我所在的巷子口,我就像被电猫击中的小老鼠,呆呆地站在家门口,任凭那种贯穿全身的感觉久久地在我的肉体和精神层面不停地游走。如果他们是专程来看我的,我愿意那种突然的感觉能永远存在下去,甚至愿意守旧的我,被那种最现代的电流电死,以至于像烤肉般被突然的热情烧干。
如果他们只是无意地路过那也不要紧,至少他们中间会有人从此知道我家的门朝什么方向开。在短暂而慌张的等待中,我像被揭穿了心事的小偷,只能将罪恶的心思用其他方式遮掩过去。假装没有看见他们,低下头胡乱地扫门前的落叶。却忍不住要偷偷地瞄一眼,看看那些说笑面孔有没有落在邻居家的 门前。
“嘿,那不是咱们的贼东西么!”
一个声音愉快得像发现了玩具的小孩。不用思考,我也知道那是谁。我的记忆中有他小孩时的模样,我的脑海里有他声纹激起的涟漪。
“这货咋还没有死?”另一个声音惊奇地像来自前世的怨恨。那怨恨我也记得,还在小学的时候,每次 考试下来,我都能看到他怨恨的目光,直到今天,那种毫不修饰的怨恨还在我的回忆深处散发着天真烂漫的芳香。
“哎吆!这货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看起来比他的爷爷还要苍老。”我连忙抬起头,因为这个声音我不太熟悉。
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正指着我向大家解说,那种自信的表情就像生物老师,指着一只解剖在讲台上的青蛙。不!应该是癞蛤蟆。因为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过青蛙。多得是向我一样每天在土里跳来跳去得癞蛤蟆。
他 腋着一个暗红色得皮包,正向我挥手呢。我连忙丢下手中的扫帚,识相地迎接上去。看到那个标志性的皮包,我就立刻想起了他是谁。但我却不敢再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了。
“原来是老板大驾光临了,小的有失远迎。见谅,见谅!”我谦恭地站在他的面前,笑着对他说。
他向前大跨一步,用肥厚的手掌狠拍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关切地问;“过的怎么样?”
“一般,一般啊!”我红着脸回答,像永远考零蛋的小学生。在他的面前,我甚至只能算是文盲 了,因为全村的人都知道,老板现在已经有几百万的身价了。
“你也是的,这么多年像死了一般,也不和大家联系。有什么难处我们也可以有个照应啊!毕竟大家都是一起玩尿泥巴长大的呀!”发现了玩具的小孩从人群中抢到最前面,他扶了扶金边的眼镜。像准备又一次发言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作为一个局级的领导,那副眼镜更让他有一种不可拒绝的领袖感。
“看局长说的,你们平时那么忙,我怎敢打扰你们 呀!”我连忙从老板的抚摸中挣脱出来,像一只找到了树的小猫。
“你就是这个样子,驴死了架子还不倒。这世界越倔犟越受穷。”局长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教诲让我感动。
“怎么?不想让我们进门呀!”他还是那种怨恨的样子,虽然已经在县城 买了房子,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商品粮,但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狭隘却一点也没有变。
看见居民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能不请大家去我的寒舍坐坐呀!于是连忙将横在 门口的扫帚用脚踢到一边,请大家到家里坐坐。心中却暗自想;幸亏我才打扫了客厅,幸亏今天心血来潮将家中的地板擦洗的像镜子。
六十平方的客厅,在二十几个人的拥搡下显得不再那么空旷了。看着坐成一圈的朋友门,我急忙从酒柜里摸出那条软中华来,这条烟和茶几上的我才开始品尝的大红袍,是我用一篇作文换来的。前几天,一个煤老板让我替他的儿子写一篇中考的作文。语文成绩出来之后,他就送来了这两样东西。烟,我是不讲究的。但是茶叶我却从来不迁就。
给大家一一点上香烟之后,我就开始清洗那套还没有用过的茶具。就在厨房 忙碌的时候,老板进来了。他轻轻地关上厨房的门,将我拉到门后小声问;“你家里有好茶叶吗 ?”
我不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我喝茶叶的档次到底和老板,局长以及居民等等有多大差距。
“你看,大家好不容易来你家一次,怎么也有弄一点好茶叶招待大家吧!这样大家开心,你也有面子啊!”老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可是我不知道大家喜欢喝什么茶叶呀?”我说得是心里话,毕竟几十年没有再坐在一起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喜欢喝红茶还是绿茶。绿茶我家里也有啊!就是大家熟悉的龙井绿茶,每年清明前后,我就会坐着火车去盛产那种茶叶的杭州周围买十几斤回来喝。
“这样吧,你只需化几十块钱,我想办法给大家提供好喝的。”老板永远都是那样自信。
“好吧!”我连忙爽快地答应了。
老板熟练地拉开从不离身的皮包,从皮包里飞快地捡出一个绿色的塑料袋来。将那个皮包夹在腋下 之后,用两只手郑重其事地撕开那个塑料袋。然后将 那个塑料袋托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从撕开的缝隙里一袋袋将带着细线的茶叶包夹出来放在我聚拢的双手里。看着他不再夹了,将那个塑料袋又放进了皮包。我才小心翼翼地问;“多钱呀!”
“你看着给吧!”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似乎朋友之间谈钱太俗。
我从口袋里随便拽出来一张钞票塞进他张开的皮包里,然后看着他。
他 没有合上皮包的意思,我连忙 看看自己掏出的 那张钞票,原来是一张二十块的。该死的二十块钱,那么多一百的,怎么就偏偏抽中你了呢?我连忙又将手伸向口袋,再抽出一张来放进那个嘴一样的皮包。
“多了,多了。”老板小声说。
“ 多了就多了吧!你的茶叶肯定是好茶叶,值这么多的。”我说完连忙扭过头去泡茶了。老板端起第一杯,拉开门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这货竟然是深藏不露啊!连茶叶都这样好!大家自己进去端茶杯吧!”我那套青瓷的茶具是盖碗的那种,是我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
客厅中央的大茶几上,那壶泡了许久的大红袍,在我默默地注视下静静地变凉。在他们海阔天空的谈论声中,我不敢去碰那个紫红色精巧的小茶壶。任由它肚子里历经风霜的暗香在烟雾缭绕中,化作一丝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