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红走出家门之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大街上,灯光闪烁、人影绰绰,尽显着秋红脚下这座小城的迷离与妖娆,可秋红却无暇顾及这些。秋红有些烦,特别的烦。
小城是座县城,永清县城。下午,做营业员的秋红正在永清商厦为顾客介绍产品,电话响了,是老公打来的。老公在电话中说,他开出租车把人撞了,现在在县医院,让秋红赶快回家把银行卡拿来替被撞者将住院费缴了。秋红懵了,丢下顾客,赶紧给主管请了个假,骑上电动车就向家里赶。待秋红从家里赶出来,骑车到人民医院时,正碰上老公张军用医疗推车推着被撞者去做检查。被撞者是个半大孩子,大约十四五岁,静躺着,露出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旁边跟着医生、护士,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张军一见秋红赶到,忙让她去收费室办住院手续。这时推车旁边的那位妇女疾步跑到了秋红身边,示意和她一块去收费室。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脸怒色,自称是被撞者的母亲。中年妇女说,她儿子下午放学回家,走得好好的,被张军迎面开来的出租车给撞了,刚才拍了个片子,检查结果为右踝骨骨折,需住院,脑部CT还没出来呢,也不知情况咋样?妇女边说边抹起了眼泪。秋红连连向妇女赔不是,说,都是做父母的人,自己的女儿也是这般大小,将心比心,心痛之情都能理解,一定会配合妇女将孩子的病看好。妇女停止了抹眼泪,说,这还差不多。
来到收费室,妇女递进一张收费单据,随即,收费室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张小满,住院押金五千。”秋红一下呆住了,这才想起自己的卡上仅有两千多元,现在她不由得恼恨起了张军。她恨张军是个窝囊废,挣不下钱,还是个吝啬鬼,平时手里稍微有些富裕钱,竟一股脑的存成了定期放在了银行,你说当今这社会谁不知道钱存在银行是越存越贬值,而那些每天大把大把花钱的人 越才是挣大钱的主。但恼恨归恼恨,这场面还得应付下来。她把脑袋伸进窗口,掏出银行卡,递给收费员,面道含笑地说道:
“同志,你看这事发突然,我所带的这张卡上也仅有两千多块,先全缴了,待会我回家取钱补齐看可以吗?”
“说啥?两千,两千连今晚的手术费都不够!病人是刚才救护车送来的那位吧!我知道,这是起车祸,你们中间有纠纷,但有纠纷也不能耽误病人治疗吧! 你们两个快商量一下,看是谁掏钱,总之这五千块钱少一分,住院手续便没法办,因为这是制度。”那“清脆的女声”像倒核桃似的,一连说出一大窜话,说得秋红脑子嗡嗡作响,一句也未听清,只看见自己递进的那张银行卡和收费单据又回到自己的手里。
“说啥!你说你才带了两千块钱,蒙谁呢?刚才你老公把我娃撞了,娃送到医院,让你老公缴钱,你老公说他出车没带钱,刚打了电话,说他老婆一会就将钱送来了。好不容易等来你这个掌财权的老婆,你又说自己仅带了两千元钱。眼看着我娃疼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你们却在这里给我演双簧,玩躲猫猫。请问你们还有人性吗?你们的良心叫狗吃了吗?”妇女声嘶力竭地嚷道。这时收费大厅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及就医患者一下全围了过来,大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这位中年妇女如此情绪失控。
秋红是个以腼腆和温顺所称道的女人,从不跟人争执和计较什么,更很少与人产生过摩擦,今天,猛不迭被中年妇女这么一闹,一下只感耳根发烧,心砰砰乱跳,不由低下了头。
中年妇女见秋红低头不语,气焰越发嚣张,厉声呵斥秋红道:“快拿钱呀!难道要耍赖不成?”
“我真的只带了这么多钱。”秋红嗫喏道,几乎要哭出声来。
“不行,你今掏不出钱,就休想从这地方离开!”中年妇女毫不退让,说话依旧那么咄咄逼人。
“不就是五千块钱吗!何必得理不饶人呢?”一个方头圆脸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走到中年妇女面前说道。
“你谁呀?醋里没你,盐里没你,在这里瞎叫啥呢?”中年妇女毫不示弱。
“你少管我是谁,我这卡上有两万元,够给你娃办住院手续吧!”中年男人随身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卡,走到收费窗口,递了进去,“同志,麻烦你把刚才那住院手续给我一办。”
中年妇女低下了头,不再言语。秋红满怀感激地望着中年男子,眼眶里涌满了泪花。
这时一位医院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说道:“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围观的人群四散离去。中年妇女拿着办好的住院证走了。收费室窗口前只剩下了秋红和中年男人。
“根柱,谢谢你了!待会我取下钱便还你。”秋红说道。
“没事,钱你先拿着用,我走了!”中年男子快步走出了收费室,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二
“师傅,去哪里?坐车吗?”一辆草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秋红面前,车窗玻璃摇下,伸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同时把秋红从沉思中唤醒。
“阳光小区。”秋红顺手拉开了车门,跨进了出租车。平日,秋红上街是很少叫别人车的,因为自己的老公本就是开出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她不是让张军载她一程,就是骑自己电动车。最多的时间,她还是骑电动车的。可今天张军开车撞了人,给她惹了祸,她在医院还受了一顿别人的羞辱。这一切搞得她心里好烦,她想发泄,想象平日自己这么精打细算过日子图了啥?老公稍不留神,脚板一放松,自己的五千元便白白送进了医院,她叫别人的车载她个来回到底又能花几个钱?更何况她是为给根柱还钱呢!说起这个根柱,还和她曾有一段故事:不但和她在一个村,而且和她自小一块长大,还和她有过一段恋情,且最终被她抛弃了。人呀!最伤面子的事莫过于帮助自己的人恰又曾被自己深深伤害过。今天晚上,她秋红就要为这个人去还钱,你说她还能为疼惜几个车钱而在这人面前跌份吗?
下午,秋红刚从医院出来,便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把卡上的钱上取了个“尽光”,总共两千三,看着自己卡上的钱数在提示音中显示为个位数,秋红肚子里那个“气”别提有多大了,心里不停地暗暗骂着张军:张军呀,张军,你这个吝惜鬼!谁叫你平时把钱都存成定期,让我有钱取不出,你可知道,你老婆今天可算把人丢大了!
阳光小区距秋红家仅三站路,片刻功夫,出租车便停在了小区门口。
“师傅,到了。”出租车司机说道。
秋红付了钱,走进了小区大门。
下午,秋红从卡上取了两千三百元,然后又从自己钱包里取出仅有的七张整钱,正好凑了个三千,回到了家,又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说清了事情原委。姐姐是教师,和秋红同住于这个小城,两家相距也不远。不一会,姐姐敲门走了进来,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两千元递给秋红,叮咛秋红晚上一定要将钱给根柱还了,同时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根柱的联系电话和家庭住址。
姐姐问秋红被撞孩子的伤势情况,秋红说,刚才张军从医院打了电话,那孩子只是右踝骨骨折,无大碍,让姐姐不要操心,明天她便让张军从银行把钱取出,给姐姐送过去。姐姐没在言语,稍坐了一会,便拉开门走了。
姐姐走后,秋红依照姐姐递给她的那张纸条给根柱打电话。可连打几遍,电话通着,只是没人接听。无奈之下,秋红又给姐姐打电话,说明情况,问姐姐所给的电话号码是否准确。姐姐在电话中说,电话号码绝对准确无误,是从王平那里打听到的,既然电话无人接听,那就直接将钱送到根柱家里。总之这钱今晚必须得还,因为二十年前,咱就对不起人家根柱,人情这事就更不能欠了,同时咱不能让根柱笑话,笑话你日子过得不如意,连个五千元也拿不出。
秋红听从姐姐吩咐,装着五千元钱来到了根柱所居住的阳光小区。
秋红取出姐姐递给她的那张纸条,又照电话号码拨打了一遍,仍是无人接听,于是只好顺着纸条上的地址3号楼2单元402室走去。
秋红很纠结,亦很沮丧,只因那场没有结果的恋情,此时,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根柱以及根柱的媳妇。迈着犹豫的步子,秋红不觉间来到根柱的家门口。正打算伸手敲门,却隐隐约约听到房子里的说话声:
“你赶紧好好做作业,你爸晚饭也不吃,此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红听得出,说话的人是根柱的媳妇水仙。原来根柱没在家,秋红又将手缩了回来。“不妥呀!根柱不在家,这还钱之事咋能向水仙解释清楚呢!况且水仙对她这个根柱的前女友一直抱有怨恨和敌意。”三年前,秋红和根柱两口在街上不期而遇。根柱没有言语,秋红也佯装不认识,本打算像陌路相逢的路人一样各自走过。可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水仙却猛推了一把根柱,阴阳怪气地说道:
“根柱呀,碰见你朝思暮想的小情人咋不吭气呢?真是个没出息,人家蹬了你,你至今对人家还是念念不忘。”
根柱打了个趔趄,险些被推倒,脸色通红,没做任何辩解,继续和水仙一并前行。秋红是脸色涨红,心砰砰跳个不止,此后在街上若再见到根柱或水仙,便就早早躲开了。“今天晚上,根柱不在家,自己冒然将钱还给水仙,又怎能解释得清楚呢?也不知又会造成怎样大的误会呢?还是明天打电话亲自还给根柱吧!”秋红这样思量着,不觉又返回原路,重新叫了辆出租,回到家中。
秋红打开了家门,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张军还没有回来,想之因车祸的事还纠缠未清,女儿在上高中,住校,周末才能回家,今天是周二。秋红打开了灯,踅进卧室,仰面躺在了床上。
“今天真算是倒霉透顶了!”秋红这样想着,她把这一切归责于丈夫张军的窝囊、无能,同时又责怪于那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的根柱。此时,她都不知该感谢根柱还是该怨恨根柱?“假如他根柱当初不多管闲事,那中年女人又能把我秋红怎么样?大不了受她一顿奚落和羞辱,自己打电话让姐姐把钱送来罢了,这样一切都简单多了,也不会引来后面这一系。与之相比,我秋红宁愿受那中年女人的羞辱,也不愿遭受后面这一系列‘剪不断,理还乱’的苦恼了。”秋红想到这里,心里真有点恼恨起了根柱了。
但正因为秋红心里恼恨起了根柱,根柱的印象也像一条无形的蛇一样在秋红脑海里乱窜,有关根柱的一切往事记忆又是那么清晰的在她脑海里浮现。
三
秋红的家乡是距这个小城十五里之遥的席刘村。席刘村,顾名思义,以席姓和刘姓人氏居多,全村一百多户,六百多口,杂姓只占二十多户。秋红的童年乃至少年,以及长大之前所有的时光基本都是在席刘村度过的。秋红记事起,她的爹便是席刘村的村长兼支书,官虽不大,可耀眼得足矣让秋红内心感到无比的惬意而舒适,因为此,全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个人看见秋红都会陪着笑脸。秋红心里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有一个既当村长又当书记的爹。
秋红全家四口人,爹、娘、外加一个长秋红三岁的姐姐,秋梅。秋梅胆大、机灵、活泼。秋红胆小、木讷、内向。秋梅眼睛小,皮肤略显有些红黑,人见人说,长得漂亮。秋红眼睛大,皮肤赛如白雪,人见人说,比姐姐还漂亮。当然也有人说,村长家的两位千金各分千秋,但要是将两姐妹的优点集合于一身,那可是最好不过。不过这话毕竟只是大家一句茶余饭后的笑话,秋红从不在意,而秋梅心中却生出一丝小小的嫉妒,嫉妒什么呢?那便是秋红賽如白雪的皮肤和她的那一双大眼睛。在村里,秋梅是个孩子王,常带着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疯跑,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秋梅带其他孩子玩,偏偏就是不带秋红,常把她一人扔在家里。对此,秋红很是孤独,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时候,有一个孩子来找秋红玩了,而且此后经常找她玩。这孩子,名叫根柱。
根柱家住在村东头,他比秋红长半岁,红黑的脸蛋,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根柱在三岁的时候爹害了一场大病死了,和一个瞎眼娘相依为命,家里的日子紧紧巴巴,常遭到村里人的歧视和白眼。对此,秋红感觉和根柱在一起玩特没面子,有些不大情愿,但村里的其他孩子都追随者秋梅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也只能和根柱一块玩。日子久了,秋红感觉和根柱在一块玩也蛮好,因为他俩不论玩那一项游戏,根柱总是让着秋红。譬如玩弾玻璃球,根柱总是把那个最新最大的透明玻璃球让给秋红,自己则拿那个黑色的磨损得失去光泽的旧玻璃球,而且不论他俩谁弹出玻璃球,每次总是根柱去捡。玩警察抓小偷,根柱每次总是乐此不疲地情愿扮小偷,被秋红用一根细绳帮助胳臂在秋红家院子走来走去。秋红的童年,根柱便成了她最为要好的伙伴。
开始到了上学的年龄,秋红和根柱手拉着手跟着秋红爹去学校报名。在路上,有人见两个孩子这么可爱,便和秋红开玩笑,说:
“秋红,你和根柱这么好,长大以后干脆嫁给根柱当媳妇吧!”
这话羞得秋红一下子低下了头,脸蛋也一下涨得通红,赶紧松开了和根柱所拉的那只手。根柱也不觉低下了头,茫然不知所措。从此,秋红再也没有拉过根柱的手。
学校是村办小学,老师和秋红爹很熟悉,关系亦很好。秋红爹替两个孩子报完名,便回家了,留下了秋红在学校。秋红和根柱还有一大帮孩子在校园里疯玩个不止。
排座位时,秋红和根柱成了同桌。他们两个,他看着你,你看着他,咯咯咯笑个不止。
上学之后,每周一次的值日必不可少,因为秋红和根柱是同桌,理所当然也就分到了一组。值日就是劳动,待放学之后,其他同学离开,将全教室的卫生打扫一遍。轮秋红和根柱值日了。根柱对对秋红说:“你力气小,就先扫地吧!我去端水。”根柱走出了教室。待根柱到老师那里领来脸盆和抹布,端着满脸盆水走进教室时,只见秋红拿着笤帚傻站在那里抹眼泪,一丁点地都没扫。根柱问秋红怎么了。秋红说:“一个小土粒掉进眼睛了,我现在眼睛酸得睁不开。”根柱说:“没事,你在院子里等我吧!我一个人打扫,”说着向秋红莞尔一笑。秋红高兴极了,背起书包跑出了教室。根柱一个人扫完了地,又擦完了玻璃了和桌椅,背着书包,满头大汗走出了教室。这时秋红正站在校园等根柱。
又轮秋红和根柱值日了,依旧是根柱一个人干活,秋红站在校园里等。待根柱扫完地,正准备擦玻璃时,秋红却微笑着走了进来,说:
“根柱,每次都让你一个人干活,怪不好意思的,今天就让我擦玻璃吧?”
“秋红,咱俩一起抹。”根柱笑着回答道。
就在他俩一起擦玻璃时,只听“咔嚓”一声,由于秋红用力太大,一不小心,竟将一块玻璃打碎了。看着窗户上一块完整无缺的玻璃在自己脚下变成碎渣,秋红吓的不知所措。
“没事吧!”根柱跑了过来,关心地问道。
“人倒没事,就是——”秋红指了指脚下的玻璃渣,几乎要哭了,“根柱,老师明天责怪下来咋办?我怕!”
“没事,秋红,不用怕!老师明天若要责怪,就说是我打碎的,与你无关。”
“嗯。”秋红点了点头。
第二天,课堂上,当老师发现教室里的一块玻璃突然不见时,生气了,大声问是谁打的。根柱站了起来,承认是自己昨天值日时不小心打碎的。那天,根柱在校园里被罚站了一小时。而秋红的脸却在那天红了一整天,也烫了一整天。
时光荏苒,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秋红和根柱都已长大成人。高中毕业后,他俩都因为自感高考无望,双双回到了哺育了他们近二十年的家乡。秋梅呢?因为在校期间成绩优异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小城的城关小学任教,现找了个公务员的对象正准备下半年完婚。秋红爹呢?也在他为期二十多年的村长兼支书岗位上退了下来,在他临退下时,干得最后一件实事便是通过努力落实了根柱妈五保户身份,每月可以按期在镇信用社领到三百六十元救助金,这让根柱感激不尽,秋红对此也特别高兴。
长大后的秋红和根柱关系依旧那么友好。他们一起行走于田间地头,街道村庄,一起参加各种同学聚会,一起憧憬着他们的美好未来,叙说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心事和打算。村里的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乐在心头:根柱高大英俊,秋红端庄秀丽,多么般配的一对呀!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在根柱和秋红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得到了真真的体现。对一桩美满的婚姻人们常常形容是:天作之合,地造之双。如今地造之双的一对年轻人就在眼前,单就等那天作之合了。
撮合根柱和秋红的话语很快就传到根柱妈和秋红爹的耳根边。对此,根柱妈当然是乐得合不拢嘴,假若自己确实和老村长家攀上了亲,可算是祖坟冒烟,打着灯笼烧高香的事呀!虽然自己眼瞎了,看不见秋红的俊模样,可她耳不背呀!常听村里人说:老村长家养了两千金,一个一个赛如花,大千金,胜西施,赛玉环,漂亮的话儿没法说,二千金,好似天女下凡来,长相比姐姐还漂亮。偏偏呢,这两孩子一块长大,一直那么要好,此时单等有心人戳破那层窗户纸,让这桩美满的婚姻早早定下来。还有有人说,老村长看着两个娃成双成对出入,不制止,不表态,那是想让根柱给他当上门女婿呢,只是不好意思张口罢了。当上门女婿就当上门女婿,她老婆子也是明事理的人,不封建,也愿意,只要这门婚事能成,这世上谁要她的老命自己也乐于奉送。
在秋红爹心里,根柱老实、本分、勤快,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娃,他不但和自家秋红自小一块要好,而且长大后,关系也像似亲兄妹一样,看着着实让人暖心。自己就两闺女,老大悟性好,考上了师范,吃上了国家饭,这辈子可算是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了。老二呢?长在自己身边,虽没出过远门,见过什么世面,身边却一直绕着这么一个真心喜欢她的根柱。他看得出,将老二托付给根柱不会错,毕竟知根知底,老二会幸福的,根柱也会一心一意待老二,不会吃半点亏,受半点作难的。村里有人撺掇让他招根柱做上门女婿,自己膝下无子,也正符合他的心意,这事,据他推测根柱和根柱妈也会答应的。但从古至今,婚姻一事都是男方主动先提起的,女方先提会失面子,让人笑话的,现在他只等根柱妈找媒人提亲,他好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点下来。秋红爹想到这里,禁不住偷偷地乐了。
四
人常说,人眼前的路都是黑着的,旦夕祸福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不能预言未来,更不能改变命运,而婚姻之事更是需要缘分,有缘无分,即使两个再真心相爱的人在闪念之间也会失之交臂。
就在秋红爹一门心思等着根柱妈找媒人上门提亲,好定点秋红和根柱的婚姻大事之时,秋梅却从小城回到了家,并向家里发布了一条重大新闻。秋梅说,她要结婚了,把证都领了,时间就定在国庆节,明天男朋友的父母和媒人会专程来家里定点此事。秋红爹听闻此事,勃然大怒,骂秋梅先斩后奏,根本就没把他这当爹的放在眼里。秋红爹骂秋梅道:
“当初你恋爱时就没给家里说,把订婚饭定下了才给我和你妈打了声招呼。如今订结婚日子又重蹈覆辙,你赶紧打电话转告你那未来的公公、婆婆,明天让他们就不要来家里了。我准备出趟远门,国庆节你的婚礼我也不会参加,此生权当没生养你这么个女儿。”
秋梅见把自己老爹惹怒了,赶紧使出了自己惯用的杀手锏,一手搂着老爹的脖子,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木梳,边给老爹梳头边说道:
“老爹呀,我错了。不过,我这一切都还是为你好,让你减轻负担,少操心。你细想一下,女儿这一生所做的事哪一样错过,上师范,当老师,让你和我妈在村里村外,人前人后长足了脸,扬足了面子。找下的婆家,公公是发改委主任,婆婆是妇产科主任,女婿是农工部拔尖人才,彩礼又一分一厘没少你的,以后你若进城办事,各个衙门全是你女儿一家人在里面掌事,那还不忒容易,朝里有人好办事,你从过政,这点应该明白。”
秋红爹叹息了一声,说道:
“女大不由爹呀,就这样吧!”
一个月后,国庆节姗姗而至,秋梅出嫁了。
秋梅的婚礼是在小城的一家三星级酒店举行的,办得隆重而气派。秋红和爹、娘,全参加了。超豪华的婚车,婚礼过程的全程录像,特邀的电视台名嘴司仪,大小领导的举杯把盏,滔滔不绝的祝贺词,以及秋梅脸上所洋溢的陶醉和幸福,把秋红和她的爹娘带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这就是城里人举办的婚礼呀!这就是城市人呀!这和一帮小屁孩在帐篷底下乱跑,一伙穿着皱巴巴的棉袄,围坐在帐篷内的大方桌前,用那捡过牛粪,摸过羊屎,擦一把鼻涕,抹一把汗珠,布满龟裂的老树皮之手,拿着热蒸馍,就着红烧肉,吧嗒吧嗒乱嚼的庄稼汉人真是没法比呀!
婚礼结束后,秋梅派一辆小车将父母和妹妹送回了家。司机很年轻,看起来和秋红年龄差不了多少,秋梅称他小张。由于秋红一直身处农村,很少坐小车,便抢先坐在了前排,爹娘坐在了后排。一路上,秋红发觉小张一直在不停的偷看自己,看得她脸好红。小张也险些好几次将车开偏了道。
回到家后,爹娘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姐姐的婚礼,感叹这场婚礼办得如何成功,姐姐嫁了个好人家。这让秋红的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惆怅。秋红想起了根柱,同时想:假如自己结婚时,婚礼也能办得像姐姐这样那该多好呀!
三天后,秋梅带着新郎官回门,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在吃饭的席间,秋梅向爹娘诡秘地透漏了一项自己的决定,这件事是事关秋红的。
秋梅对爹娘讲,三天前送爹娘和秋红回家的那名司机名叫张军,是农工部的一名零时工。别看这张军人长得不咋样,工作也不太好,可却修了前世的恩德,后世的福分,有个好爸妈,爸爸是永清县商业局局长,妈妈是县百货大楼副经理。就是这张军自参加了秋梅的婚礼后,见了一次秋红,竟犯了花痴,害上了相思病,哭着闹着让他爸妈央求秋梅做媒,说喜欢上了秋红,此生非秋红不娶。张军爸妈就这么一个独苗苗,自儿子长这么大,哪见过他如此认真过,便找见秋梅,说清了儿子的意图,并表达了他们两口子的立场:一致支持儿子。张军爸承若:婚事若能成功,定将解决秋红的商品粮户口,且内招于小城商业系统。
秋红爹娘一下子惊呆了,这天下的好事难道都成双呀?大女儿秋梅刚嫁了个好人家,这二女儿的好婚事又接踵而至,虽说只见过张军这小伙子一面,不了解其脾性和家庭境况,但听大女儿秋梅这么一说也绝对没错,因为大女儿做事一向把稳,从没错过。可反过来,这话又该如何对秋红和说呢?秋红和根柱从小青梅竹马,两人感情一直笃好,虽说没有定亲,可两人的感情又岂能说断就断呢?说一千道一万,这事还是要过秋红这一关呀!还有,过去不是一直指望招根柱给自己当上门女婿吗?现在看来,为了二女儿一世的幸福,这招女婿一事也就不可能了,因为张军是独苗,他爸又是局长,是绝不能同意自己的儿子给别人家当上门女婿的。
下午,秋梅让新郎官独自先回家,自己住在了娘家。晚上,秋梅和爹、娘,三人一起向秋红展开了宣教。他们讲国家当前形式,讲城乡差别,讲婚姻决定着女人终生的幸福,讲贫贱夫妻百事哀,讲张军家优越的家庭条件,讲吃上商品粮,招成城镇职工的优越性。总之,一句话,张军和根柱相比之下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没法比。嫁了张军,马上就变成了城里人,每天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去上班,下班之后,和张军可以压马路,逛公园,看电影。嫁给了根柱,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顶着顶呱呱的太阳,戳着牛屁股,根柱犁地你撒种,数年不到,脸也嗮黑了,手背也变成老树皮了,活脱脱一个乡下老农民了。
秋梅和爹娘就这样对秋红宣教了半宿,嗓子也说哑了,嘴也磨起了泡。可秋红一句也听不进去。秋红说:
“我此生只喜欢根柱,根柱也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们这样做不是为我好,是破坏我的幸福,同时也是白费唾沫星子,因为我和根柱早已私定了终身,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秋红说完这些便趴在炕上“呜呜呜”哭了起来。秋红娘为女儿拉来了被子盖上。秋红爹叹了口气说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秋梅说:“爹,娘,夜深了,你们还是睡去吧!今晚让我好好陪陪秋红,给她宽宽心。”
五
第二天,早饭时程,秋红娘照例早早地做好了饭菜。今天是大女儿秋梅回门的第二天,她做了两个女儿最爱吃的荷包蛋,一为迎接大女儿回门的喜庆,二是为散散二女儿心中的怨气。做娘的心呀!时时刻刻都在两个女儿的身上牵挂着。可做好了饭,吃饭的人却一个个上不了桌。秋红还睡着,秋红娘刚进的屋,揭开被子看了,枕头湿了大半截,昨晚不知哭了多久才睡着的,那就让她再睡一会吧!睡醒了,自己将饭亲自端给她吃便罢了。秋梅和她爹一大早出去了,不在知忙啥,也没打个招呼。
就在秋梅娘思量着之时,根柱推门走了进来。
“姨,我秋梅姐呢?”根柱问道。
“哦,是根柱呀!找你秋梅姐啥事?”秋红娘说道。
“根柱,快坐下吃饭,看我妈知道你来,专程给你把饭都做好了。”秋梅笑呵呵地边说话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秋红爹。
“叔,姨,秋梅姐,你们吃吧!我吃过了。不过咋没见秋红呢?”根柱腼腆地说道。
“她还没起床呢?”秋红娘说道。
“是病了吗?”根柱急切地问道。
“不是病了,是与你有关,等你听完了我对你说的话,你便就全明白了。”秋梅说道。
“嗯。”根柱点了点头。
于是秋梅便向根柱讲述了张军与秋红认识的经过,及张军的家庭境况,和张军父母对此事的看法和表态,并希望根柱能理解他们全家人的做法,并予以支持,以后和秋红中断来往。
根柱低下了头,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落下。稍顿一会后,强作笑颜,苦涩地说道:
“叔,姨,秋梅姐,你们的话我听明白了。我知道你们这样做都是为秋红好,为秋红好就是为我好。因为我自认认,我根柱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两个人而活着的:一个是我娘,另一个便是秋红。的确,以我目前的状况确实不能给秋红带来‘幸福’,也许只有苦难。与其守着秋梅看着她陪我受苦,何不放手开来,遥看秋红幸福呢?既然张军爸能帮秋红解决城镇户口,帮她招为商业系统的城镇职工,这对秋红来说又是莫大的机遇和好事呀!对此,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并拜托你们,我想离开咱们村子,去外面闯一下,看是否能混出个眉眼,在我离开村子后,希望你们能够照顾好我娘。我娘好着,我就好着,与秋红之间一刀两断,绝不来往;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今天在座的各位,我谁也不能原谅。还有,在我走之前,我希望再见见秋红。”
“可以。”秋梅答道。
根柱站了起来,和大家一起向屋里走去。屋里,秋红正安详地熟睡着,俊美的脸庞上还残留有淡淡泪痕。根柱深情地望了秋红一眼,转身向秋红爹娘深鞠了三个躬,大步向屋外走去。
一小时后,秋红醒了过来,洗把脸后,吃了碗娘做的荷包蛋,径直来到了根柱家。在根柱家,根柱娘哭着告诉秋红,说,根柱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根柱临走时让她转告秋红,希望秋红不要等他,和张军结婚好好过日子,祝愿秋红幸福,因为秋红的幸福就是他根柱的幸福。
秋红听到这里,抱住根柱娘放声大哭,说:“娘,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娘!”三年后,秋红和张军在小城喜结连理,跨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第三天,秋红正准备和张军一起回门,回趟村子,顺便为根柱娘挑些水,看看米面油还够不够。可姐姐秋梅却打来电话,说,爹娘来到了小城,现在在她家,让秋红和张军径直来她家就对了。
秋红纳闷了,前天自己的婚礼结束后,二老便嚷着要回去,说城里的生活过不惯,被姐夫用小车送回去了吗?怎么今天又来小城了。难道姐姐在撒谎不成?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秋红和张军来到了秋梅家。
门打开了,二老果然在秋梅家,脸色阴郁,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在秋红的一再追问下,二老才说清了事情原委。原来前天晚上,根柱家失火了,三间厦房被烧了个尽光,根柱娘被活活地烧死在厦房里。根柱现在还没有联系上,村里的人们正在为根柱娘的丧事犯愁。
“哇!”秋红失声恸哭起来,脑际间不觉浮现出根柱娘跌跌撞撞在火海中挣扎的情景。
“哪村里人咋不救呢?”秋红恸哭了一阵,厉声问道。
“谁说没救,全村人都出动了,可因为火灾发生在半夜,火势太大,大家都从家里端水泼,可不起作用呀!最终待把火扑灭,根柱娘却早已被烧得失去人型,粮食家具也全烧光了。”秋红爹说道。
“太惨了!根柱还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知道他娘死得这般惨,咱们全家可怎么面对呀!因为他临走时可对咱交代过,让照顾好他娘。”秋红娘说。
“等回来再说吧!”秋红爹喃喃地说道。
“爹、娘,我要回细柳村为根柱娘办丧事,以尽女儿之孝。”秋红擦了擦眼泪,说道。
“我的瓜女子,今天才是你新婚的第三天,要知道新人一月之内是不能参家丧事的,不吉利。”秋红娘说。
“我不管吉利不吉利,反正我要参加。我秋红此生没缘给她老人家当儿媳,难道连当女儿的权利也被人剥夺了吗?”秋红质问她娘道。
“反了你!偌大个席刘村离开你秋红难道连丧事都办不成吗?张军、秋梅,你两好好把秋红在这里给我看住,我和你妈回村了。”秋红爹厉声呵斥秋红道,随后和秋红妈一并走出了秋梅家门。
秋红趴在姐姐的床上再次失声恸哭起来。可哭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能使根柱娘起死回生吗?也许都不能,而她也只能哭了。
六
根柱是在他娘出殡那天赶回席刘村的,他是从新疆坐飞机直达省城,然后在省城雇了辆出租车直接赶回到席刘村。原来席刘村有个小伙叫王平,一直和根柱非常友好。三年前,根柱答应了秋红爹的请求,断绝和秋红来往。为了使秋红死心,根柱隐匿了自己踪迹,唯独和王平私下进行着电话联系。每隔一月半载,王平都会赶到小城的邮电局,打长途电话告诉根柱家里的情况。前一两年,当王平在电话中告诉根柱,秋红每天都会去根柱家,为他娘挑水、洗衣服、做饭,还在苦苦等他时,根柱的眼眶湿润了,当时,他是多么想念秋红,多么想念娘,多么想回到生他养他近二十年的家乡席刘村。可他当时初到新疆,人生地不熟,频繁找工作、换工作,钱也没挣下多少。这个时候回去和自己当初在家时没什么两样呀!席刘村人还会用老眼光看他,秋红爹、秋红娘还是不能将秋红嫁给他,接受他这个准上门女婿。他一定要在新疆稳扎稳打、干出一番成绩,让席刘村人刮目相看。后来,他进入了一家建筑公司,学瓦工、学粉刷,接触了图纸和设计,而且还当上了瓦工班班长。就在他一展宏图,准备在新疆大干一番时,王平打来电话说秋红出嫁了,所嫁的人就是能给她带来商品粮户口和城镇职工的张军。根柱痛苦极了,想象着陪伴自己一起长大,且深深被自己喜欢的女孩今天就要变成别人的新娘,他的心情能好得起来吗?那晚,他喝了好多好多酒,最后便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办公室有人敲他的门,说有他的电话。他拍了拍还有些发晕的脑袋,匆匆赶到了办公室。电话是王平打来的。王平在电话中说,他娘殁了,源于一场火灾。
火是根柱娘放的 ,根柱娘死于自杀。这是公安机关给出的结论,并让根柱在事故结果上填了字。据公安机关调查和知情证人举证,列举出根柱娘自杀的三点证据:一、有人见根柱娘在事发先一天将许多干柴禾抱到自己卧室,但谁也没想到她这是为自焚做准备。二、火灾发生在凌晨两点,这个时间段一般人正处于深睡眠状态,根柱娘肯定是怕其他时间纵火会被人施救,而精心选择了这一时间段。三、根柱娘曾对人说过,假如秋红不能嫁给自己的儿子根柱,他活在这个世上也就没有意义了。
对此结论,根柱没有做过多辩解,他只是在办理完他娘丧事后,向席刘村的父老乡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便又返回了新疆。这是许多天后,姐姐秋梅告诉秋红的,此时秋红的情绪已渐渐好转了。
七
秋红婚后的日子也算过得温馨而舒适,张军爸没有食言,他通过自己商业局长的权利和人脉,顺顺当当把秋红席刘村的农业户口转为永清县的城镇户口,且破格招录为永清县百大楼鞋帽柜的营业员。
第一天上班,首先例行的是职工晨会,秋红万没有料到晨会上讲话的竟是自己的婆婆田秀娥。当秋红站在营业员队伍中猛然看见婆婆一本正经地走上台前时,她心里不由得噗噗乱跳乱跳,脸色通红,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席秋红,想啥呢?抬起头来,开会期间思想可不能开小差。”田秀娥刚一开会,便对秋红进行了点名批评。
“我没想啥。”秋红辩解道。
“嘿嘿嘿!”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嘻笑声。
“笑啥呢,没一点组织观念和纪律性!”田秀娥一脸怒色,厉声训斥众人道。人群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会后,秋红在鞋帽组组长地带领下,来到柜台,开始了她的商业工人生涯。第一天上班,她便有些闹心,是因婆婆的霸道吗?不讲情面吗?还是她还没有融进这城市生活中来,没有忘记生她养她的家乡席刘村,以及村口那条清悠悠的永清河,河边那棵四五个人连住手才能合拢的大柳树。
每天下班之后,张军都会准时骑车来接秋红。张军骑着自行车载着秋红一路在永清县城的大马路上一路狂奔,身后不觉传来啧啧的赞叹声:瞧这俩,郎才女貌,多么般配的一对呀!这时候,张军的车子蹬得更快了,秋红的心里也荡漾出一股喜滋滋的甜。空暇时间,他们也会相伴去小城的公园游玩,虽然这公园是那般小,没有假山,没有人工湖,只有几块小草坪,数十棵景观树,以及景观树下数张油漆斑驳的连椅。可这一切就够了,她是一个容易满足对生活没有多大奢望的人,这一切也足使她快乐了。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去体育场打球,虽然他和她的球技都不怎么好,可是他们却玩得很开心,她感觉这就是幸福。有时,他们也会去影剧院看电影,在放映大厅,当她目睹一对对相依相偎的恋人或喁喁私语,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更为亲昵的动作时,耳根不由得发热,心里同时想:这难道就是城里人?这难道就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吗?他和她也会去横跨县城的永清河边散步,目睹清澈的永清河潺潺流淌、欢快向东而去,她就会想起上游距县城十五里之遥的永清河,想起自己和根柱一起捉螃蟹、逮泥鳅的情景。
生活如流水,一天天欢快流逝而去,两年后,女儿菲菲出生了,八年后,菲菲上小学了。那天,秋红刚给女儿报完名往回家走,碰见了姐姐秋梅。秋梅一脸喜色,告诉秋红自己当上副校长了。就在秋红由衷为姐姐而感到高兴,且为她祝贺时,秋梅的脸色一下又变成阴沉。秋梅说:“根柱从新疆回来了,人现在就在县城。”秋红目惊口呆。
根柱确实回来了,四天后,秋红在接完菲菲放学回家途中与根柱不期而遇。十一年不见了,根柱变了,变得深沉了,更加不擅言语了,也显得有些胡子拉碴了。
“根柱,这些年你可好吗?”秋红问道。
“好!”根柱说。
“姨殁了,我对不住你呀!”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这次回来,你还走妈?”
“不走了。”
“那就好。”
“没事我走了。”
根柱走了,望着根柱远逝的背影,秋红泪如泉涌,怔怔了半天,才拉着菲菲的手向家走去。
从与根柱见面后短暂地交谈中,秋红感觉到根柱还是没有从昔日的感情漩涡中走出,可这一切,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自己现在已是别人的媳妇了,已是一个六岁孩子的妈了,是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此时她只希望根柱在以后的生活中会过得好些,也很想尽心去帮助他。后来她听说根柱在劳务市场揽些瓦工、抹灰、装修之类的零活干,再后来又听说他在装修这一行里因技术过硬、服务态度好、收费低廉而颇有名气,后来又听说他在县城南关租了间民房结婚了,媳妇名叫水仙。这下她放心了,心安理得了,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因为他终于被这个城市接受,被这个城市容纳了。
日子平静了,时间也好像也过得特别快,转眼又过去了六年,她的女儿已上初中了。这一年,她所工作的百货公司由于资不负债,宣告破产,她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下岗工人。她下岗了,婆婆办理了内退,公公也因某些经济问题退居了二线,而张军呢,也在农工部司机那个岗位上干得风雨飘摇,因为新上任的部长曾和公公是死对头。
对此,最不能容忍且在家中大发肝火的要数婆婆田秀娥了。田秀娥说造成自己家庭目前这种悲惨现状的罪魁祸首就是农民工进城了,大批的农民不好好在自己家乡种地,偏偏跑进城里和城里人抢饭吃,这些人不但和城里人抢饭吃,还抢办什么公司,搞什么民营企业,其结果民营的都上来了,国营的却被破产了。她这多半辈子都过去了,黄土也快涌上上半身了,以后,他和老伴就过过养养花、溜溜鸟的生活了,关键是自己的儿和媳妇难过了。难过归难过,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人父母只要为儿子把媳妇娶进门就算任务完成了,现在,她不但给儿娶了媳妇,还做牛做马把孙子带了十二年,现在她啥也不管了,该享享清福了,刚好,她看好了一个新楼盘、里面有一套精装修的两居室,她把自己和老伴这几年攒的老本拿出来,刚够买,旧楼就无偿送给儿和儿媳吧!总之一句话,人生最美夕阳红,再不享受就没机会了。一个月后,婆婆和公公乔迁新居,搬走了。
婆婆和公公搬走之后,秋红将自家的房子进行了重新装修,虽然是旧房子,可经过一番收拾也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秋红感觉值了,心情也一下好了许多,她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知足常乐。半年后,她所工作的百货大楼被一家民营公司收购,重新装修之后更名为永清商厦。按照相关政策,她和过去的一帮老姐妹优先被商厦安置录用,身份变了,过去响当当的城镇职工,国家主人,一夜之间变成私营老板的打工仔,但相比过去,福利却提高了,工资也提高了,她乐于接受。
这时候,秋红从姐姐的口中得知,根柱现在的事业蒸蒸日上,不但在阳光小区买了房子,而且还注册了属于自己的装饰公司。这一切使她感到欣慰,且由衷为根柱而高兴,虽然她明白,此时的根柱已与自己毫不相干、没有任何关系。一天,秋红再次在街上碰见了根柱,还有他的媳妇水仙,以及他们叫不上名字的儿子。秋红本还想跟根柱打个招呼,但看见根柱脸色阴沉,没有理睬她的打算,秋红便没有言语,谁料在他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水仙却把根柱推了个趔趄,水仙说:“根柱呀,碰见你朝思暮想的小情人咋不吭气呢?真是个没出息,人家蹬了你,你至今对人家还是念念不忘。”水仙的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秋红,使她的心好痛,同时决定,此后再也不理睬根柱。
时间又过去了三年,秋红的女儿菲菲已上高中了。一天,张军回家说,他打算辞职开出租,自己当老板,不再到农工部干那个零时工了,既不挣钱,还老受人气。这个决定得到了秋红的坚决支持。可经营出租,买车加办理手续,总共需要三十万。三十万,秋红家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呀!无奈之下,张军选择了银行按揭。车买回来了,手续也办齐了,生意也相当可观,可张军一下却变成了小气鬼、吝啬虫,家里稍微有点闲钱便拿到银行存成了定期,好生些利息,早日还清银行的贷款。谁料,今天出车不顺,碰了人,且让秋红费了这么大的周折,绕了那么大的弯,使秋红欠下了根柱的情。到如今钱还没还呢!秋红睡在床上越想越烦了。
就在秋红躺在床上回想往事之时,电话铃声猛然响起,秋红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秋红,我是水仙,刚才你给根柱打电话了吧!是为还钱的事吧!根柱和张军一块去交警队了,电话忘在家了,没拿!恰好又调在静音上,我没听见。刚才根柱从交警队打来电话说,事故已经处理妥了,让你不要操心,钱嘛!也不要急着还,咱们毕竟是一个村的,是乡党嘛!以后打交道的时间还长着呢!”
“咣!咣!咣!”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是张军回来了。秋红狠狠地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喃喃地说道: “张军、根柱、你们俩害得我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