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父亲是自幼包办订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旧社会,根本就没有什么婚姻自主和自由。是因为爷爷奶奶过早地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外爷、外奶同情父亲是个孤儿的份上,同意十六岁的母亲和十五岁的父亲于1951年结婚。
母亲结婚后,家贫如洗,只有爷爷留下的一只半碱土窑窑,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没有多少土地和诸如牛羊牲畜等生产资料及工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父母亲当时的家境情况丝毫不为过分。母亲没有因为父亲的家境恓惶而嫌贫爱富,而是恪守“三从四德”做人的古训原则,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扛起了这个风雨飘摇,一穷二白家庭的半边天。母亲说:“一切都是命,自从1951年进了张家门,一直到1982年包产到户31年里,没有一天是幸福的,基本上全都是受苦受难。”母亲经历了转社、大跃进、吃食堂、修农田、水土保持、修水利、打坝填沟、修渠道、文化大革命、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刮十二级红色台风等等生产运动和政治运动。身背太阳,头顶月亮,年年月月,春夏秋冬,没完没了,没黑没明,日挣工分,夜抱磨担。孩子多,拖累大,吃早无晚,夏秋苦苦菜,冬春萝卜干,漠糊搅团加酸菜,遭寒冷,染疾病,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挨饿肚子……没吃、没喝、没烧的。活得很累很累。
1952年土地改革,父亲被界定为贫农,分得了10亩土地和一头花牛娃。1953年转入互助组,父母亲加入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1958年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以“大跃进”的形式过度,合作社更名为人民公社下属的生产队。母亲在合作社、生产队的劳动工分花名册登记簿上的名字叫王粉花。
母亲共生育了七个孩子,五男两女。我是老大,二弟,妹妹,三弟,第五个是男孩(夭折),第六个是女孩(夭折),最后一个是四弟。母亲生四弟的时侯是1967年,她才31岁。老五、老六都是因为接生条件差,没有专业接生人员,又没有经验丰富的老人来照顾母亲,胡乱将就,消毒不好,因为脐带感染(俗称四六风)而未满月就夭亡了。这给母亲的身心造成了很大的痛苦和伤害。母亲说,结婚后,生活清贫恓惶,唯一的是自己的一伙伙孩子带给了她一点欢愉和希望,所以,即使再苦再累她都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母亲十八岁那年,1954年1月8日农历一九五三年腊月初四,母亲生了第一个孩子,取名“虎见”,这个孩子便是我。那时候正在筹建高极农业社,父母亲由单干户参加到集体农业生产合作社,成为合作社社员。按劳计酬,按劳分配。父亲劳动一天10个工分,母亲每天8个工分。到后来,因为母亲是个小脚,加上身体有病,不能参加重体力活路,劳动工分降至6分,再后来每天只有4个工分。
母亲二十岁,1955年9月30农历八月十五生了二弟。随后母亲就不幸病倒了,患病两年多时间,几乎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多亏了著名老中医张承瑞老先生(人称张神仙)的精心医治和调理,母亲才逐渐恢复元气得以康复。张神仙是个小个头,小眼睛,非常乐观、自信、干炼、幽默。脾气倔,说话冲,但是他心地善良,特别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经他救死扶伤得救的病人不计其数,村邻四社的人们对他特别崇拜。他在旧社会娶有两个老婆,一夫二妻,但是却非常和睦,陪伴他到老终身。他兄弟二人,他是老大,人称长渠“张神仙”,老二张兆瑞,人称长渠“二愣”。张神仙中医技术精湛全面,擅长骨科、妇科、儿科、内科,公私合营后曾经就职于开边卫生院、大队医疗站,当地方圆百里名气很大,于20世纪70年代逝世,享年八旬。我记得,张神仙每次遇见母亲,总是笑呵呵地开玩笑说:“这娃你现在还能担粪挣工分?都是死了的人,能活到今天真是奇迹!”他辈分大,父亲叫他太爷。母亲非常感激他,说:“老太爷真正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每次为病人把脉看病,人家请他吃饭,一见是“荷包鸡蛋”、死面饼子鸡蛋汤,他就犯病,立马走人,说是吃伤了见不得。
母亲患病期间,病情严重,父亲、母亲非常无奈失望,基本上都失去了救治信心。大人都将自身不保,二弟又没有奶水,也无法养育。所以,二弟刚满一岁就让本族大伯父(和父亲一个爷爷)收养。大伯父识文断字,为二弟取名“举见”,有“抬举承嗣”之意。大伯父膝下只有两个女孩,大妈病故,大伯父既当爹又当娘,抱着二弟去吃“百家奶”,费尽艰难辛酸,也总算将二弟经手成人。大爸对二弟疼爱有加,视为己出。常常见他对二弟“狗狗命命命的”。
母亲二十二岁,1958年1月2日农历1957年十一月十三生了妹妹。父母亲不识字,妹妹都老大了,都没有起个名子,一直叫她“女子”。1965年妹妹连相才10岁,为了多劳多得,减少超支,父母亲就让妹妹去生产队担粪挣工分。记工员雄志非得要个名字划在工分簿子上,父母亲想来想去没有个合适名字,我已经是四年纪学生了,凭借着我的小学文化程度帮助父母亲为妹妹取名为“见芳”。“女子”叫习惯了,一直改不过口。
合作化不久,1958年大跃进,过渡共产主义,生产队办起了公共食堂、托儿所、幼儿园、学校、缝纫部。生活用品定级定量,实行供给制度,每天标准为:大人一斤面粉,小孩子8两、6两、4两、2两不等。这个时期,父亲是生产队的精壮劳动力,被调派华亭土谷堆煤矿当工人炼钢铁,家里只有母亲、我和妹妹,妹妹还在襁褓中。为了减轻负担,母亲把4岁的我送到舅舅家。因为大跃进非常时期,要的是高速度、高效益,精壮劳动力都被抽调去搞工业生产,搞基础建设,修水利、打坝填沟,生产队的农业生产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多数为妇女,忙不过来就要加班加点,没黑没明地干。母亲白天、晚上都要上地劳动,妹妹没人看护,母亲用一根羊毛绳子将妹妹栓在炕旮旯。母亲没有奶水,只能给妹妹嚼高粱面馍馍、高粱面糊糊,严重地营养不良,妹妹得了软骨病,五岁了还不能立站起来,不能够走路,只能坐着向前偎动,屁股上磨了厚厚一层茧子,从石头瓦片上面偎过去都不碍事。那时我已经懂事了,常常看见母亲流着眼泪自言自语:“遭孽啊,这叫啥日子,大人都饿死了一层,这命苦的娃娃也不知道饿死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