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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天天SXY 发表时间:2013-11-27 10:32:0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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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作者为自己家的一条小毛驴写了一篇传纪,文字朴实,情感细腻,拟人化的艺术手法,语言凝练,惟妙惟肖,十分可爱。

    有一头驴在我家生活了将近十年,从它幼年一直到它老去。

    父亲用一根绳子套在它脖子上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好象才出生几个月,一身的灰毛,个头小小的,小到都不象一匹牲口,父亲的战友来我家时总说:快把你家的狗抱起来摔死吧,混在牲口圈里也不嫌丢人。而父亲总会说:你给我滚一边去吧。母亲就在一边笑。

    那年我多大?忘记了,反正小妹还抱在母亲怀里。

    家庭殷实的人家都会养高骡子大马,养浑身蛮劲的小牛犊子,下地干活时得得、驾驾、吁吁、哦哦地吆喝起来多么带劲,多么威风。

    我家在那头驴之前是没有牲口的,农忙时除了人力,要不就是抓人家得闲的一点空借人家的牲口来用一会,还要给人家的牲口配上草料和点心——干活时的牲口是要喂玉米粒当点心调剂饮食增加营养的,好大的一瓢玉米粒就那么哗得一下倒进草料里了。

    父亲说:这驴个小点,就便宜点,卖驴的那人说下它的母驴干活很利索,我看它挺欢实,就要了,养个两三年就能干活了。

    我是喜欢那驴的,因为是我家的。它的眼睛那么黑那么大,那么透明,都能映出我的影儿来。我想摸一下它的头,又有点发怵,因为大人常说:牲口如果跟你不熟,会踢你的,它一蹄子能把你踢个跟头。最后让父亲牵着绳,在一边看着,我摸了一下,很柔滑的毛发,它却惊恐地后退了一步还是两步,反正四个脚都向后动了一下,不见了母驴,刚来到我家,它心里也打鼓呢。

    其实对于这头驴的到来,我家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连它栖身的牲口棚都没有盖,它就与我们一起住了正屋。正屋一共四间,驴住了最西边那一间,本来与这三间是相通的,父亲后来把相通的门给堵上了,驴就有了单独的空间。那时候我家还没有通电,晚上是点煤油灯的。跟着父亲端着煤油灯喂了驴晚饭后,我和妹妹们就在温暖的大炕上挤挤挨挨地睡了,根本没有去想第一天离开母驴的小灰驴在那黑乎乎的房间里会不会充满了恐惧,会不会因为恐惧而思念,会不会因为思念而哭泣。也许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了那在妈妈身边撒欢的日子,梦醒时天就亮了。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它时,它的眼晴依旧纯净地黑亮着,没有一丝哭泣后的红肿。

    小驴在正屋住了得有多半年。

    这多半年,父亲几乎每日里都要带着它去房后的池塘喝水,去南面梨园底下的麦场打滚,有时牵着它脖子上的缰绳,走在它的前面;有时把缰绳绕在它的脖子上,走在它的后面,若梨园坡上的青草长得很嫩,还会让它自己去那啃上一番。

    这多半年父亲和母亲脱了土坯,在院子的东南靠近大门的地方盖起了牲口棚,那棚盖得很漂亮,有方方正正的门洞——没有安门,有方方正正的木格子窗——没有糊窗纸,对着门的墙角土坯垒就的四四方方的粮仓——驴的粮仓,窗户的下方是驴的饭碗——将近一米长的石槽子,石槽子旁边还竖了一根粗木棍,用来系缰绳。

    这多半年我家还通了电,贼亮贼亮的电灯泡亮起来的时候,在我们兴奋的叽哇乱叫声中,驴忽闪着它长长的睫毛,小声的喷了两下响鼻,展露着和我们一样的惊奇。这样的贼亮,小驴只享用了几天,没几天它就住进了它的新房间,新的房间里没有通电。

    小驴和我们已经很熟悉,我们可以随便摸它的头,抚它的背,拿铁梳子梳理它的毛,小妹会揪着它的尾巴打滴溜,父亲有时还会在外人看不见的时候把妹妹举到它的背上,我没有骑过它,我一直都以为是因为我大了,而小驴却没有长得很高大,依旧是小小的不像个牲口,我要骑上去,恐怕它要马失前蹄了。后来看见它拉着几百斤的庄稼,我才知道是因为我大了,父亲举起我来有点吃力了。

    小驴干农活是循序渐进的,最初的两年是不敢让它干重活的,太小了,父亲舍不得,怕累坏了。从轻到重,从简到繁,父亲一点一点的教它,每次实习回来,父亲都充满了惊喜,大声的赞扬:这驴是个干活的料,吆喝几遍就记住了!

    小驴长成结结实实的壮劳力时,脚掌被父亲钉上了铁掌,浑身的毛皮泛着健硕的光泽,高兴了总会“嗯昂嗯昂”地欢叫几声,个头却依旧比同样的驴小了一圈。扎扎实实的开始干活了,母亲常常夸奖它:这驴,真好。不偷懒,有多大力使多大力!

    我只记得我伏在玉米秸上,玉米秸密密实实的装在车上,驴拉着车,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父亲跟在车子旁边走。那驴认得家,不用父亲“吁吁哦哦”的吆喝,该直行时直行,该拐弯时拐弯,上坡时它会紧捣几步使劲向上冲,下坡时它会紧着步子绷着劲,路上的水坑它会绕着走,平坦的路它会小跑几步,加了速度。有时,回家时已满天星斗,我会在它如渡船一样的摇摆中,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再后来,也有人来我家借它去干活。

    父亲的战友送回来时说:别说,这条狗还真能当个驴使。

    大娘家哥哥送回来时,一脸的坏笑:婶子,今天我逗你家驴了。它拉着车,我骑着车。我故意一猫腰,它以为我要快骑呢,就叭叭地紧跑,结果一看我没快,它又赶紧慢下来,我一会一逗它,它就一会一使劲。

    驴就这么干着活,伸着它的脖子,努着它的膀子,翻飞着它的蹄子,拉粪去地里,拖着锃亮的犁在地里犁地,拉麦子、棒子回家,去县城拉化肥,拉着播斗在地里播种,还去姑的婆婆家拉生孩子的姑回娘家。只有在冬天的时候,人都不干活的时候,它才歇了,白天牵出来拴在院子里晒太阳,晚上送回牲口棚里过夜。父亲有了更多的时间扳起驴的蹄子用锋利的刀片剪削它的趾甲,有了更多的时间用铁梳子重重地梳它的灰色的毛发,有细细的灰毛飘在阳光里,父亲的眼里满是慈祥和喜爱,驴的眼里满是舒服和惬意。

    父亲做的一根鞭子,几乎从来没用过,那一次却狠狠地抽在它身上。

    那是正月里,母亲原本想带着小妹去北京的姨家探亲,早在三天前父亲就给姨写了信去,此致敬礼前说是十日后动身。五岁的小妹在院子里奔跑,一起奔跑的还有四五个孩子,有两个是邻居城里来的孙子孙女,城里的孩子富有,带着那一堆小鞭炮,不时的噼叭地放着,许是络绎不绝的鞭炮声让驴心惊肉跳,许是孩子们叽哇乱叫的吵闹让驴不知所措,小妹正跑在它的腿间,它突然疯了一样,蹦起来,用它的两条后腿将小妹踢了出去。满脸是血的小妹尖声哭叫,母亲一面飞快地抱起小妹向村里的医生家跑,一面喊着让我把别的小孩看好,再去找去别人家打扑克的父亲回来。将一群呆了的小孩子赶回家,我去找了父亲回家。父亲就用那根鞭子,狠狠地抽着驴。因为被拴在木桩上,驴眼里满是恐惧,躲着,闪着,却一鞭也没有躲过去,每一鞭都深深地烙在它身上,父亲步步紧逼,驴向后缩着,因为疼痛,它颤抖着,鞭子落下来的时候,惊恐地使劲眨着它的眼睛。我躲在门后,听着那叭叭地抽打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晚上听见父母商量,一面说是再写信去说家里有不得不办的事,不能去京了。一面又在庆幸踢得是自己的孩子,若踢在别人家孩子身上,可如何担当。自此,小妹的上嘴唇永远的烙下了那驴留给她的疤痕:自此,母亲的北京之行到现在还未成行。

    驴并没有因为这事记恨父亲,也没有因为这事消极怠工。它依旧得得的跟在父亲身后去池塘里喝水,依旧在泥土上打滚打美了就“嗯昂嗯昂”地敞开嗓子欢唱,依旧尽心尽力地干着活。

    秋收的时候是驴最繁忙的时候,最劳累的时候,几乎一刻不闲,一天好几趟地向家里拉着粮食。秋高气爽的时节假若头上顶着高而远的蓝天是幸福的,最怕的是下雨,偏偏秋季里最爱下那一下就几天不晴,一阵稀稀拉拉又一阵稀里哗啦的雨,通往地里的土路就被这时而温柔时而暴躁但同样具有杀伤力的雨水摧残得泥泞不堪。小毛驴拉着一车玉米,装得冒了尖,四周围着挡坝,它淋在雨水中,灰白的毛一绺绺地贴在身上,雨水就蜿蜒着滑向了它的肚皮,车轮深深得陷进泥浆里,驴腿艰难地挪动着,从一个泥窝里拔出来再插进下一个泥窝里。父亲头上顶着化肥袋子,弯着腰拼命地帮着小毛驴推车,黝黑的手臂上青筋鼓了老高,布鞋连同半截裤腿满是泥水。这一趟行程的艰难无法言讲,回到家父亲总是抓紧卸车,将小毛驴快快地牵进驴棚里,没有毛巾擦干,小毛驴就狠狠地抖动一下身子,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等浑身的毛发干透。

    这雨中驴拉车的情景就这么根深蒂固的种在了我的脑海里。

    干着干着,我们长大了,会帮着装车套车了,会帮着清理驴圈了,驴却老了,不能控制的就老了。它的一条腿开始瘸了,父亲以为它的脚板扎进了东西,反复扳起来查看了数次后,终于确定是它的骨头有了毛病。但它依旧用它全身的力气干活,一拐一拐地拉着车,只是因为疼痛它再也不能如它年轻的时候那样快速地小跑。父亲给它装的车越来越轻,让它干着它能干动的活。如同人一样,它不想老,因为老代表着不能干活,没用了。它太想向我们证明它还能干,它还有用,于是它拉着车拼命地想驶上那个高坡,行到一半的时候,它冲不上去了,四条腿向着四个方向撇着,那条瘸腿筛糠一样地抖着,肚皮要挨着地了,就要趴在地上了,却还象要揪住什么东西一样拼命地杵在地上,想和巨大的重力下滑力较一下劲,终于还是力气用光了,车子向下滑去,快速地滑去,带着它来不及倒它的腿,一路步履凌乱地踉呛着倒退了回来,车子就翻在了路旁,它就歪倒在了车旁。父亲卸车拉它起来的时候,它费了很大的劲。那一日父亲牵着它空身走回家去,在落日的光里,它一拐一拐地走,步子蹒跚得象路两旁被收割完裸露着身子的土地一样凄凉。

    那个冬天,它嗯昂嗯昂地欢叫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只是喷一下鼻子,它的眼睛常常糊着一层混浊的东西,不知道是眼屎还是眼泪。父母开始商量卖掉它,因为它干不动活了。有人来家看它了,没有扳开它的嘴看它的牙口,只摸了摸了它的背,说了一句太瘦。父亲借口有事要外出,把商量价钱的事交给母亲,就走了出去。买驴的人把女人也能当家的惊奇印在脸上,堵在了喉咙里,与母亲讨着价。那驴最后卖了五百块,我站在旁边,记得清清楚楚。那人牵着驴走了,驴没有流泪,也没回头,它也许以为只是又被借去谁家干一天活,吃上一顿人家的饭就回来,它不知道,这次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

    我问母亲:他把驴买走,是去他家干活吗?

    母亲捏着五张纸币,眼里全是不舍:干什么活,那驴已经干不动了,他买去是要卖肉的。

    接下来的几日,父亲越发的严肃和少语,他经常没事的时候就去驴圈里整理小毛驴带过的鞍子,脖套,还有肚带,抚着那些东西他肯定想起了那头驴,吃饭时他就会说;咱那头驴真是头好驴,干活那么利索,还那么有眼力价。

    后来,母亲劝父亲又买了一头新驴,个头很大,毛发很黑亮,父亲却总是抱怨:这驴比原来那个干活差远了!而这头干活不好的驴只在我家过了两年,就在一个刮着旋风的夜晚让贼给偷了去,连卖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家。

    再后来,我家买了机动三轮车,再没养过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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