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里，再也没有什么比蜗居更让人惬意的了。

　　谷物已经收获回来，颗粒归仓，红薯还在地里，其实也用不了着急。在这个冬天未临时，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等着冬天的来临，像等待一个久违的老朋友，等着它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裹着原始的冷空气来袭，等着气温一日内寒入人髓，等着大地一夜间染白，等着小河突然封了冻，等着日短夜长的漫漫时光。

　　在我的灶屋，靠着墙整齐地码着墙般的干木柴。所有的窗户，都封上了尼龙。那些被老鼠打得通透了的墙洞，早被我用牛粪和着烂泥堵好。我加固了桁条，漏雨的地方，添了新瓦。我重新砌了火堂，晒松了被褥。在我的床上，垫上一尺多厚的禾杆草，坐在上面，软绵绵的，做梦的时候，会闻到稻香。

　　我想起来了，这一年春天来临时，我将自己睡了一冬的身体搬了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活动全身疏懒了筋骨，并开垦出大地，撒上谷物。当粮食在地里自由地疯长的时候，夏天如期而至。盛夏里，欲望在我体内里躁动。对河有几个姑娘总有意地牵引着人的视线，我常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唱歌，或者在她黑暗的后窗吹口哨。到了秋天，我邀请她们来给我收割，我们在田地里追逐和嬉戏。我觉得，在这金色的季节里，生活要远比收获重要和精彩得多。

　　回想这一年的三季，我几乎已经将全部气力和精力注入了大地和那些异性。我总是这样，沿着亘古不变的规律，随四季的变化而生活。而在冬天里蜗居，过一个舒适，安稳的冬天，把自己收藏起来，是我与大多数动物生命有着的同样愿望。冬天来临后，我几乎不再会想起播种，以及那些女性。那都变成了明年的事情，就像姑娘不会想起我一样。也许，某个晴好暖和的午后，我们还会碰面，几乎只是淡淡相看彼此臃肿了身体和麻木了思想，我会绅士地打个招呼，或许是笨笨地聊上几句。

　　在这样的冬天里，我什么也不做。上午起来，到灶门口生一堆火，坐在火前，向火取暖。若是饿了，随便扒点东西就吃吧。其实不用讲究，有热的饭，开的水，跳跃的火苗就足够了。更何况，还有暖暖的炊烟透过瓦隙袅袅而升呢？一炉烟火，不但温暖了自己，还会温暖了他人。好多次，我孤单地站在荒野雪地里，因一袅炊烟感受了温暖。有一次，一个路人推开了我的门，他说，怕那个晚上走不过这个山岗了，幸亏远远地看见了炊烟，赶在天黑前走到了这里。我丢给了他几个禾杆草，让他在火堂前躺了一夜。他走的时候，我仍在梦乡。

　　更多的时候，我都愿蜷在床上。松软的禾杆草被我压成了一个塌窝。在我的四周，格外暖和。我的房间小得仿佛是一只芒鼠的窝，除了垫的草和盖的被，几乎容不下其他什么，与外界也是隔着厚厚的土墙。在这样的房中，即使不生火，哪怕外面檐挂冰坠，寒风怒号，睡在里面，一样很温暖和宁静，尘不起，梦不惊。

　　醒来的时候，我也愿意这样躺着，想着各种事情。如果说，在这个冬天里，我还做什么事的话，那就是想事情了。想着与生活无关的事，乱乱地想着，或许可以成为一则童话故事。不过，我懒得去写它，因为这样的傻想我只愿意自己自重复。

　　与我一起过冬的还有鸡狗们。地坪鸡笼的四周，我早用木皮裹好，风雨不侵。鸡们只要挤着，够热乎了。早上，它们出笼寻乐了，下午回来，廊沿上撒有苞米。通常我一次撒上半瓢，够它们吃上好几天。有时还有几只麻雀来叮，我就说，吃吧，过个冬天不容易。黄狗蜷缩在火塘边，失去了责任，对于冬天，贼人居住得太遥远。

　　我喜食昆虫，比如笋虫，油蚂蚱，水中蜻蜓的幼虫，那都是可口的东西。我知道，在我房屋、厕所竹桁条的空筒中，就躲着成群的油蚂蚱，它们挤在一起，躲避寒风，准备抗过冬天。我没有去惊扰它们。能一起过个冬的实属不易，不管是谁。我希望它们明年春暖时仍生机勃勃，可以啃食鲜草，可以发情和鸣叫，也能让我倾听和追逐。

　　当然，我也会走出屋去。比如阳光充足，暖意融融的冬日午后，我会四处遛达。太阳照在身上有点发痒。甚至，在无风暖和的时候，我还会选一个向阳的干草堆躺个一时半会的。回来时，顺便从地里起出几个红薯，带回家煨着吃。经霜的红薯格外的香甜，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尝到它特有的香甜味。如果大雪封屋，在雪停后，我也会在屋边走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然而，我不会走远，不会像一些人，玩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奔跑。记得有一次，躺在床上时，有个声音在窗前叫：“快出你的窝来吧。”我听出来了，是我曾经在她后窗吹过口哨的那个姑娘。我应了一声：“开春来再说吧。”然后翻了个身，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