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边有一长形池塘。不大，三面环山，一面桔树林两面梯田。池塘上头有一小片野芭蕉林，旁边是丛丛芦苇。两条小路分走塘的两边。池塘景色随四时而变化。春天芦苇抽枝，野芭蕉拨节，候鸟回归，梯田插上了黄嫩的稻秧，燕子在掠飞，或全停在电线上，站成一个个黑黑的点。池塘水新水冒了出来，软软的，轻轻地流。夏时来到，到处一片浓绿，山树如盖，噪蝉在其间鸣叫。芦苇芭蕉正长得旺盛，池塘也满了，兰天白云倒影在塘水中，小孩甩杆下去，就像在钓一块云朵。

    过了中秋，云天高了起来，四野草木慢慢转成了黄橙。远近山野有红红如火般的球状物点缀于苍茫其间。池塘周围的青绿也褪了，与四周相溶，坐在塘边，只见水面平静，芦花飘荡。不久，水矮了下去，露出了浅处的泥和芦根。寒露过后，晨霜还会将湿泥和浅水面构结了一层薄冰，随手掰下一小块来往冰面上一甩，就溜滑出好远。此时，即便到了暖洋洋的中午，也难见小鱼儿出来游动了。

　　不知是哪一年的深秋。或许已是初冬来了，秋蝉早已噤声，坡上的草杆也正在焦枯的时候。那些日子的中午，暖洋洋的日光晒得人通体舒服。走在池塘边的小径上，池塘映着天空格外明亮。丛丛芦苇顶着轻飘的芦花，一阵风来满天飘雪。我发现池塘的浅处，一只白鸟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那里。身子比拳头稍大，长项勾着，两枝纤长如草茎般的黄脚杆插入浅水中，仿佛如一静物。

　　天时已冷，这一白鸟还呆在有霜之地。其时，南飞的大雁早已在一两个月前掠过这片天空，燕子也了无踪影。虽然南方的冬姗姗来迟，但一切现象表明，秋已远去了。这个季节，中午的阳光照着时是暖洋洋的，在背阴处，却感觉到北风微微的寒意。早晚时候，呼一口气，就看见白雾。

　　我轻坐在石头上，白鸟距我两丈之遥。虽然我没有言语，但如此近之距离，人的到来足以惊离鸟儿。可从我走过来到停住，它仍是一动不动，甚至没有转动眼睛来看我一下。我怀疑是微寒的池水冻住了它的身体，或是使它的大脑迟钝了，正呆在那里等待和询的阳光化解开来。它是谁？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呢？是一只落了单的白鸟，是一只贪玩的鸟，还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它的同类，恐怕早已在气候湿润，阳光充足的南亚开始甜蜜愉快的生活了吧。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而令它迟迟难行？

　　这一汪池塘我熟悉之极。远近之处，除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外再无大些的沟塘。每每春来秋去，总有几只白鸟会在这个池塘停留小憩。人走近的时候，它们就飞开。我向来没留神它们。可是这一只，却在过了时令之时来到，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蓦然间，它曲着的颈一抖，瞬间长嘴夹上来一只小鱼儿。但它却没有吞下，叼着鱼儿展开翅膀，优雅地落到塘边的芦苇丛里。终于，我看到了另一只白鸟。一般大小，一般雪白。这是一双异常美丽和纯洁的鸟儿。只不过，出来迎接的鸟儿的姿态表明了它身体状况并不好，扑楞扑楞的。一声尖利的叫唤，我看到了芦苇丛中的那只鸟含有伤痛的惊喜。

　　它把鱼儿叼给了受伤的伴侣。旋即它一个转身，回到了微寒的水中，站立入定。

　　它们是一对儿啊。虽然分不出谁是夫谁是妻，但可以想象，它们是携手南去的，从北方的家回到南方的家去。可是，一只在在途中受了伤，它们就走走停停，以致于晚了几十天中。飞到了这里时，伤者的身体更虚弱了，好在有一汪池塘，让它们留下来休憩，它选好一丛靠着山隔着池塘的芦苇安顿伴侣。这一路来，白鸟一定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并一直鼓励着，扶携着飞到这里。　　

    好几天，我经过的时候，那只白鸟一直就站立在浅水中。我明白，伤者还没有好起来。我却为它们担心起来，如果不趁着晴好的日子离开这里，那它们可能离不开了。

　　一次从家里出来时，我带上了几块肉粒。到池塘边，朝正在狩猎的白鸟扔去。它突然受了惊，一个趄趔之后，看了看我，走了几步又站立入定了。试了好几次，它都无法认识肉粒。它要的，是池塘里的鱼。

　　一个夜晚，寒潮来临，北风凛冽，阴雨绵绵。次日，我再过池塘时，冷雨在飞，那只白鸟居然如常地站立在浅水中。其时水已寒如刀割，池塘中的鱼全躲到泥的深处了。几天后，白鸟在池塘的上空飞旋，不停叫唤。我看见枯芦苇丛中，另一只倒地摆在那里，再也不动弹。

　　也许，爱终究敌不住伤痛、饥饿和寒冷。不过，我更愿相信，是爱战胜了死亡，或许伤者只有以死亡才能换得爱侣的南归。这个佐证是，在那只已死的白鸟前面，还摆有几条亮晶晶的小鱼！

　　此后好几天，那只孤独的白鸟依然固执地停留在池塘边，或者低飞或者站定在水中，只是它不再光鲜，羽毛凌乱。我正为它担心的时候，再也没有了它的身影。

　　相亲，相爱，相携，承义务，担责任，共患难，同勉励，一路地走来，最后也要分离。纵是留恋百千，那也成过去啊。我为健者能南去而松了一口气，并将已死的白鸟埋在原处，纪念一段令我值得纪念的记忆。

　　晴朗的午后，冬日又现出了它的明媚。走过池塘，我猛然发现池塘中间的水面上飘着一团灰白的芦花，芦花的下面，是一派闪闪耀眼的洁白。躺在水中，躺在芦花下的，正是那只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