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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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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雷日庆 发表时间:2013-08-04 09:41:22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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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小说《乡下人家》创作细腻,素材丰富,提炼准确,真实生动地揭示了社会历史的演变,反映了各个时代的生活情景,故事情节丰满,跌宕起伏。人物塑造成功,个性明显,形象各异。有思想、有才情,文学性、可读性兼容齐备,内涵深邃,引人深思,推荐阅读。

      一浙南有个山水小镇,整个小镇狭窄而细长,似乎被两岸青山夹得扁扁的,跟小镇上多数人一样瘦得透不过气来。一条溪水从深山流到这里,在小镇上逗留片刻,便逃离一般往下游急急奔去。溪流两岸枕着依水而居的人家。离小镇三公里左右的小峡谷里有一片开阔地,繁衍生息着一群人,此地被人们叫做白水村。这里的地形就像一个葫芦,进了葫芦口才看到葫芦里面其实很宽敞。白水村并没有一个人姓白,在村庄的腹地住着几户尹姓的人家,那是一座白墙黛瓦的三层砖瓦房,房前种着一些桃树、梨树和橘树。一堵长长的石墙把这排房子围成一个独立的庭院。院子里,功成坐在轮椅上,默默地望着墙头那几株菊花,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那些菊花是他在前些年的时候叫老婆小玉给种上的。秋风拂面,菊花的香气跟着扑鼻而来。功成深吸一口气,一副很满足的样子。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也现出了一丝生机活力。这样的情景并不多见。如果说功成的脸是一潭平静的水,那现在就是一块石子投入水潭中,溅起了一阵涟漪。平时,功成是总是面无表情扒拉着饭,面无表情与人打招呼,面无表情看着天……他那一头灰而白的乱发枯草似的,也许是受到情绪感染,像脸部表情一样黯淡无光。无论天空多么晴朗,阳光多么明媚,对功成来说,生活似乎总是停留在早些年点煤油灯的日子里,在他眼里一切都是灰暗的。那身影看起来七老八十的,与他那五十多岁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称。十几年了,他常常在嘴里喃喃地念着两个词,“活死人”、“如菊”。声音极低,外人是听不清的,这两个词从他喉咙里蹦出,又经他的舌头把它摁回喉咙里。“活死人”是骂自己活着却像死了的人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如菊,这是他女儿的名字,他常会叨念她。今天,他闻着菊花香,想到了女儿如菊。

      二

      功成二十五岁的那年秋天,女儿如菊出生了。功成的父亲理所当然地给他分了家,让他独门独户另外过日子。功成非常争气,凭着自己那身使不完的力气硬是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各种蔬菜,一年四季不断有新鲜的花样,除了那小木屋里的灰黑地面没种上吃的,其他能利用的任何一寸土地他都不会放过。家里根本不愁吃的!除了种地有使不完的力气,在那没有电灯没有电视的年代,功成在自家的木床上也有使不完的气力。如菊的大弟、二弟每隔上一年就哭喊着来报到,相继出生了。这事情自然的就像功成亲手插下的地瓜秧,到了秋天,那一垄垄的地瓜田涨裂开来,地瓜们跃跃欲试,个个都想探出脑袋来。功成与老婆商量,娃是不能再要了,否则,再有力气也养不活。毕竟只有一亩三分田,粥不变,僧太多了,他这个“主持”就不好当了,日子很难摆弄。小玉想都没想,主动到镇卫生院挨了刀子,把自己给结扎了。小玉主动结扎的事,受到村支书多次表扬,说这家子思想觉悟高,给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带了个好头。

      一天天,一年年,岁月如梭,功成可谓春风得意,总觉得自己人如其名,功成,分明是成功的意思。他不但儿女成群,而且还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渐渐地,他在村子里树立了威望,个人魅力相当不错,发生一些纠纷、扯皮的事,他跳出来一说,没有人敢不给脸面的。他不像村里个别懒汉,三十岁大龄青年了,还打光棍,成天东游西逛,在赌桌上瞎晃荡,浪费光阴。

      改革开放的号角已经吹响好多年,二十世纪90年代初,终于吹到这穷乡僻壤。原先的“农耕”生活被打破了,市场活跃了,小镇上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墨镜客”把砖块般的“大哥大”插在屁股后面从街上招摇而过。有人发财了,物价也跟着“飞”了起来。

      在教育上释放出来的信号是学费翻了好几番,读书的钱再也不是功成儿时的几元几角了。如菊今年上四年级,学费要三百多元。三个孩子的学费加在一块就是上千元。这一千元人民币,可不是功成家那一亩三分田能够变得出来的。没有其他办法,功成的老婆只好求着孩子们的老师,让老师做担保人,保证到年底杀了猪一定付给学校学费。从此,小玉的主要工作就是“侍候”猪。小玉巴不得猪一天就能吃成“胖子”。多长膘,多长一斤肉,意味着多出一些现金,好给孩子们交上学费,兑现对老师的诺言。可是,猪却不干了,摆出一副爷们的样子。遇到猪食好的一天,吃个精光;碰到猪食差的一天,吧咋几下,嘴巴哼哼地叫,还用那长长的嘴巴去拱猪食槽,把猪食槽拱个底朝天,似乎在责怪小玉没有安排好伙食。小玉看到猪这样的德性,火冒三丈,抄起一根扁担,边打边骂:“你这蠢猪,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看我今天不把你打趴下……”猪感到十分委屈,嗷嗷直叫,声音在整个村庄上空飘荡着。小玉打着打着,突然心疼起来,眼睛红红的,泪珠差点滚了下来。小玉就像打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出了气以后,却很舍不得。哪朝哪代的猪有这等福气呢?主人要变着法子让它吃好、喝好、睡好。而功成和他那三个孩子却变成了生活上的“猪”,有一顿没一顿的,过一天是一天,小玉无暇顾及。真是猪享受着人的待遇,人过着猪一般的生活。

      年关到了,小玉去镇上的肉铺子请李屠夫来杀猪。李屠夫一脸严肃,直摇头:“不行,不行,这么迟才说,年底排不过来啊!”想想也是,不知还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用“猪”来交学费呢!那天傍晚,功成亲自去李屠夫家把李屠夫请到自己家中好喝一顿,终于把杀猪的时间安排在年底。李屠夫可是给了很大的面子,他说:“尹老弟,如果不是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看你为人厚道,做人诚信,我还真不管这事了!”

      这天夜里,功成合不了眼,睡意全无。他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屠夫那法官般冷峻的表情。他想,一个屠夫都能这么神气地决定自己的活路,真叫人感到憋屈。而往日里的那几个懒汉,这些天在村子里抽好烟、喝好酒,出手阔绰。前些日子,他们刚从矿上回来时,还给村里的孩子们都散了糖果,很是风光体面。现在,他们哪个人的口袋里不是装着三千、五千的。

      第二天一大早,功成在村口堵住了在山西当矿工的同族兄弟功达,问他联络一下是否还缺人,自己也想跟着干。一天以后,邻村的包工头爽快地回口信给功成,说没问题。小玉知道这件事以后,站在灶台前边洗碗边流下了一行清泪。她那不是在洗碗,而是在洗着那颗乱糟糟的心。谁都知道,这是玩命的活儿,下到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干活,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去,手头就没有钱,这个家就很难维持下去。

      三

      正月初一一大早,功成就到半山腰上的庙里烧高香,祈求菩萨保佑,但愿今年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从那以后,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小玉都要洁身净手到庙里点上一炷香,希望老公在矿上一切平安顺利。

      日复一日,功成凭着自己的浑身力气,采出一块块黑得发亮的焦煤。他自己也成了矿井中一块会移动的煤球,除了眼睛黑白分明,全身上下看起来分明就是一块黑得发亮的大焦煤。越接近年关,功成干得越卖力,一分劳动一分收获,多出力就多赚钱。同时,他归心似箭,他想家了。老婆、孩子,一年没见了,仅靠那几封书信,很难解去心头的思念之愁,画饼不能充饥呀。每次写信,他那满纸蚯蚓一样的字上,开头必定是“亲爱的妻”,充满了百般爱怜。回复给他信的,则是女儿那稚嫩的、工工整整的笔迹。想起女儿,他感到很欣慰,女儿懂事,学习认真,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说她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肯定可以考上重点大学。

      平时,功成除了下矿井就是在工棚宿舍里卧床休养生息,让自己重新恢复那使不完的劲儿。他不赌不嫖,除了喝一口小酒。一年下来,年终把工资一结算,很惊人的数字:一万八千元。除了给孩子们付学费、补贴家用外,还能有一万元存款。在工棚里,功成从包工头那里拿到现金后,蹲在地上数着那一张张“大团结”,嘴里都数出笑声来了。

      腊月廿二,功成在山西太原汽车站旁边的百货商场买齐了给双亲的礼品、老婆的礼物和孩子们的糖果,欢欢喜喜地乘上太原到温州的硬卧大客车。

      这一年,功成一家子过了一个祥和、喜庆的春节。

      正月慢,让人慵懒得不想做事。可是,元宵节还没来得及过,功成又随着“矿工大军”浩浩荡荡地奔赴山西太原,然后分流到各个山头继续“淘黑金”。

      阳春三月,一个宜人的季节。晚饭后,功成坐在炕头手握一大搪瓷杯粗茶,对着一台录音机摇头晃脑地听着家乡的渔鼓。“嘭嘭嘭”的渔鼓声,把功成的心都敲得化开来了。这时,邻村的矿工小李慌慌张张走到他跟前,结结巴巴地说:“尹……尹大哥,不好了,功……功达……他没了。”功成听了之后,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从后背抽去了脊梁骨,整个身子似乎塌掉了,心狂乱地跳着。他知道这是出事了!坏了!功达完了!

      功成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地赶往十里以外功达所在的煤矿区。他很快了解到事故原因:瓦斯爆炸!功达和其他十一个当班的矿工无一生还。

      第二天天刚擦亮,功成就翻山越岭徒步到小镇上给村里的小卖部打电话,并要功达的胞弟接电话。村里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是与外界联络的唯一一部电话。不是急事、要事,电话的铃声是不会在大清早响起来的。

      …………

      功成陪同功达的胞弟料理完后事以后,又回到自己的矿上。

      虽然在这之前,功成也听到这样那样的矿难消息,但是,那似乎是矿工们的“谈资”,议论一阵子之后,就都过去了。“矿难”两个字似乎躲在很遥远的地方,与自己毫不相干。而这次事故却触痛了功成的神经,让他深刻地体会到生与死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他还是得硬着头皮下矿井。功成只好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命运来安排。

      年底,功成把厚厚的一沓钞票捆在身上,套上外套,用手轻轻触摸着它,就像托着一个会随时引爆的炸药包。功成在想,如果自己能被人民币炸掉,那也是一件挺光荣的事。功成又想,如果照这么干下去,再过两年便可以很轻松地盖起砖瓦房了。盖了砖瓦房以后,就不再干这要命的活儿了。

      功成回家过完春节,又重新回到工地上。他要让时间去积累财富。

      四

      丹桂飘香,又到了金秋时节。邮递员给功成送来了一份加急电报,上面写着:“速回电,玉。”功成心里哆嗦了一下,脑子里蹿出各种不祥的画面,是家中老母亲欠安,是孩子发生意外情况,还是小玉病倒了?功成血涌脑门,放下手中的饭碗,撒腿就往小镇方向跑去。到了小镇上,他已经累得像猎狗一样喘着粗气,用那几近颤抖的手拨通了村里小卖部的电话。“三叔,我是功成,叫一下我家的小玉,我十分钟后再打过来。”“好嘞。”电话那边应了一声。“我家有什么急事吗?”功成追问了一句,但是电话话筒“嘟嘟”响,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喂,功成啊,是我,是这样,隔壁的二伯说要把老房子拆了建新房,问我们是不是也拆了一起盖新房。现在村里很多人都在盖新房呢!”小玉说。“小玉,你这个臭婆娘,我要扒了你的皮。”功成怒不可遏,早就在心里数落开来,嘴里硬是忍着没说出口。原来不是坏事是好事,家里一切都顺顺利利。深吸一口气,大病初愈般的功成如释重负地说:“好,就依你,拆了吧,到月底我把工资结了就回去。”

      其实,在功成离开家乡的这三年里,这穷乡僻壤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守着一亩三分田的农民也纷纷到城里当了农民工,在建筑工地上忙碌着;一些青壮年则到市区的鞋厂、印刷厂当了技术工;一些中年妇女到有钱人家里做保姆。白水村的男男女女“倾巢而出”,给城里人带去了“体力”,带回了一张张“大团结”。

      有钱以后,人就神气了,腰杆也直了,穿着打扮、吃喝拉撒都跟上一个层次,原先那灰不溜秋的木屋就不适宜再住人了。有人带头在村里建起了一排砖瓦房,与那土木结构的旧房子相比,那真叫气派!每天都有驻足观望的人,个个都把眼睛看红了。大家心里痒痒的,全都在想,哪天自己也能住上这样的砖瓦房就好了。

      功成回到村里以后,一门心思就是建房子的事情。砖瓦沙石、钢筋水泥等各项材料的费用预算,他拨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遍遍地计算着。功成虽然没读几年书,但是他能把算盘拨弄得活灵活现,积极响应了那个年代的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宅基地,他每天都要去巡视三两遍,哪怕什么事也没有,他也要跑到那跟前,蹲上半天。建新房,这是他人生里的一件大事,他为此感到骄傲。不但可以光耀门楣,还能让子孙享着他亲手缔造的“福分”。他原先住的土木瓦房就是他爷爷手里盖起来的。

      新房子终于浮出水面,两层楼房有了雄伟的轮廓,泥水匠们正忙着浇灌二楼楼顶的平面。看着忙碌的泥水匠们,功成凑上去给他们一一分发了香烟,嘴里重复地说:“不急,不急,悠着点,师傅。”其实,功成心里巴不得能早点看到完工后新房的样子。他像一个帝王一样审视着自己的“宫殿”。

      吃晚饭时,功成心里一乐,两个半碗的“白眼烧”,几个“咕噜”就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用过晚餐,功成的双脚似乎被两根线牵引着往外走,线的那一端就在新房子里。有些醉意的功成,忍不住又要去新房子里转悠。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来到了二楼。功成触摸着那温凉的红砖裸墙,闻着那潮湿的水泥石灰气息,他如同抚摸着一个新生的婴儿,闻到了婴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乳臭香味。在这百般陶醉时刻,他万万没想到脚底下那一团麻绳像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双脚,他越想要挣脱,绳子越缠得紧。忙乱之中,整个身子往后一仰,失去了重心,一个趔趄,他从二楼直落下去,就像一只折翅的雄鹰。功成重重摔到楼下那堆杂乱的木料上。他喘着粗气,豆粒般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地面上流着一滩殷红的血。功成觉得有根钢钎直插后腰,是的,一根木料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尾椎骨上,让他动弹不得。听到巨响,人们纷纷赶来……

      功成遇事总是“忍”字当头,这次也不例外。他被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处理了一些流血的小伤口后,坚持着要回家休养。他想自己这么结实的身板不可能这么不经摔的,他相信自己会很快好起来。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和几个小伙伴在岩壁上玩躲猫猫游戏时,一不小心从五、六米高的岩壁上掉了下来,竟然翻了个跟斗,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什么事也没有。后来,别人就给了他一个绰号:孙悟空。他很乐意别人这样叫他,认为这是他的人生光荣史里浓重的一笔。

      躺在床上两天以后,小玉发现他小便失禁了,连忙掐了一把他的大腿,功成竟然毫无知觉。功成重新躺回担架,再次被人抬出村子,他老婆把他背上了一天一趟直达巿区的客车。

      医生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现在手术效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手术费用预计要三万元。

      小玉差点瘫倒在地,嘴里却斩钉截铁地说:“救人吧,无论多大的代价。”

      三万元医疗费用还是没能让功成重新站起来,他永远坐在轮椅上了。加上盖新房的花费,功成足足欠下了四万元。四万元,变成一个天文数字重重压在功成的心上。

      躺在床上的功成望着那日渐消瘦、毫无知觉的双腿,感到恼火。有次,他用拳头狠狠地捶打这摆设般的双腿,嘴里吼着:“起来啊,你这废物,你是木头削成的吗?”那双腿却毫无回应。功成的脾气日日见长,遇到一些小事都能发很大的火。小玉知道他心里难受,于是,凡事百般顺从他,再苦再累也不跟他顶嘴。功成还多次偷偷拿酒把自己灌醉,他也想过寻求一死得以解脱。可是,孩子们那稚嫩的脸庞和期盼的眼神,让他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虽然他坐在轮椅上了,但是他还是一家老小的精神支柱,他得活着!

      五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溜走。转眼间,如菊即将参加中考,她也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姑娘。如菊比以往更懂事了,这两年几乎都是她在照顾着爸爸和两个弟弟的生活起居,洗衣做饭,喂鸡养兔,样样精通。在功成的鼓励下,她竟然没落下任何一门功课,成绩稳居班级前三名。小玉已经在城里当了两年的保姆,现在需要她来养家。但是小玉每年所赚的钱,也仅够养活一家人和付那一大笔借款的利息,四万元的欠款还分文未还掉。

      因为如菊过几天就要参加中考了,小玉特地向东家请了几天假回来照顾家里老小,让如菊能集中精力应对中考。考前三天,学校给毕业班学生放了假,让大家自己回家复习迎考。这一天上午,天气晴好,如菊的两个弟弟早早地去了学校,功成也推着他的轮椅车到村囗透透气去了。如菊在二楼后门自己的房间里静心地复习着功课。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嘀咕声,那是村里媒婆阿花婆和妈妈在讲话。阿花婆说:“阿玉啊,你这样还债何时是个头啊,你丫头长大了,可以帮你赚钱还债了,不出两年,你就可以无债一身轻的。你看那秋女家日子过得多滋润,不但她家姑娘给她盖了一间三层楼新房,手头还有多余的存款叫我帮她联络放利息呢!她自个儿再也不用下地种田了,闲着没事到老人院打打麻将,多自在啊!” 阿花婆絮絮叨叨着。小玉说:“阿婆,她是她,我是我,人跟人想法不一样……”“有啥不一样?关键是要把日子过殷实了,你看看这村里,现在哪家像你家,过得这么苦、这么累,我都看不下去了。”阿花婆打断了她的话。小玉无话可说,小声抽噎起来。她抹了一把泪说:“阿婆您忙,我还要喂鸡呢!”

      如菊对那些话心里明镜似的,村里好多个姑娘都南下当了“洗头工”,赚回不少钱。可是,如菊从骨子里瞧不起她们。逢年过节,如菊碰到她们,心里充满了鄙视,总觉得她们从事的工作很低贱,跟她从书本上学习的做人道理大相径庭。可是,今天,阿花婆的话,扰乱了如菊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安心复习功课。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听到阿花婆与妈妈这样的对话。阿花婆不但帮人做媒,这几年还兼职做起了老鸨,她似乎早就盼着如菊长大的那一天。

      如菊陷入一阵慌乱中。如菊觉得这个阿花婆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叫人把她捆绑到那魔窟中去,或者是在熟睡的时候悄悄把她拐走。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她冷静了下来,想到了这个家。爸爸那双充满忧郁的眼神,妈妈那张枯瘦的脸和那单薄的身板,正在长身体却跟不上营养的弟弟……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眸,她哽噎着。

      如菊如期参加了中考。考试的时候,如菊不止一次偷偷地流下泪水。两个监考老师小声耳语着:“你看看,这个学生平时不用功,临考哭鼻子,哎!”……

      中考成绩公布了。如菊的班主任张老师迫不及待地浏览着成绩汇总表,逐一把分数与学生的名字进行比对,依此判断他们考试的发挥水平。当看到如菊的成绩时,张老师如遭电击,整个人从椅子里弹跳起来,他惊叫着:“192分!”心想,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误写,“392”写成了“192”。张老师的身体僵了似的,站着一动不动,透过眼镜片,眼镜里的那双眼睛灯泡一样圆瞪着,眼睛布满血丝就像通了电的钨丝,越来越红。满是意外,满是惊讶,让人难以置信!如菊是他手里的三张王牌之一,目标定位是县立重点中学。张老师放下手中的成绩汇总表,匆匆赶往县教委招生办。他强烈要求复查试卷。工作人员委婉拒绝了他的要求,并说不会弄错的。张老师愿以人头担保,说这分数肯定有误。在张老师的蛮缠下,工作人员打开了档案柜。

      张老师查看了试卷以后,顿时傻了眼,四门功课的最后一面,都是空白卷。张老师百思不得其解。

      这事只有如菊心里最清楚。考试的时候,她边答题边流着泪,并不是不会作答,而是她不能认真地去答题。她想过,如果考个高分的话,父亲肯定会想遍法子让她上高中的,哪怕砸锅卖铁,变卖房子;她也想过,如果考个高分的话,自己也会心软,下不了弃学的决心。于是,她独自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参加了一次既能掩盖家人耳目,又不可能被录取的考试。

      功成从张老师那里知道这件事后,更是出乎意料,呆若木鸡。如菊淡淡地说:“爸,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去赚钱,我们需要钱。”功成听了之后,半天没反应过来,女儿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有了主张。功成把女儿痛骂了一顿以后,自己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的心里充满自责:如果自己不是“活死人”一样坐在轮椅里,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是他把女儿的前程给毁灭了。

      六

      过了新年,如菊十七岁了,越发出落成一个大姑娘,身材也更高挑了。年底的时候,阿桃从南方的大都市回来了。阿桃比如菊大两岁。小时候,她们经常一起背着篾篓子去田里拔兔草、割猪草,从小俩人的感情就很好。自从阿桃南下当了“洗头工”之后,她们之间的感情疏远了不少,其实是如菊有意避开她。而阿桃这次回来以后,如菊主动向阿桃示好,三番两次跑到阿桃家找阿桃聊天。

      有一天,如菊欲言又止。

      阿桃说:“有什么事?说吧。”

      如菊说:“过了春节,你带我一起去吧,阿桃姐。”

      阿桃迟疑了一下,说:“你可想好了?”

      如菊知道阿桃会这样问,她很干脆地回答:“想好了。”

      阿桃又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不怕吗?”

      如菊冷静地回答:“不怕!有什么好怕呢?”

      是啊,“笑贫不笑娼”。这些天,村里那些中年妇女热议的话题就是谁家的闺女赚的钱多,谁家的闺女真有本事。哪一家没有闺女的,还觉得自己吃了个大亏呢。

      如菊跟着阿桃来到南方这座繁华的大都市。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出省出巿。坐在出租车里,如菊透过车窗,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心想,如果自己也能住在那半空中,像天上的仙女一样,那该多好啊!正这么想的时候,阿桃让出租车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很气派的商务酒店。如菊还没来得及问,阿桃已经带着她进了电梯,上了12楼。出了电梯口,“美容美发中心”这几个粉红的大字映入如菊的眼帘。到了里间,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热情地迎了上来:“阿桃你来了,新年好啊!这个是如菊吧,欢迎你啊,小妹妹。”阿桃对如菊说,这是老板娘阿翠姐。阿翠热情亲切,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瞬间就让如菊没有了距离感,看起来真的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第二天,阿翠亲自带着如菊去逛湖心公园,又是吃又是玩,丝毫不提工作的事。然后,她们又去逛服装商业街。阿翠说,“这件衣服你穿着肯定好看,这裙子肯定适合你。”如菊一次次拒绝,阿翠却一次次地说,“算是姐给你的见面礼,千万别客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阿翠给如菊买了两全套衣服,服装不算高档,但是每一件都很艳丽、时尚。阿翠又带着如菊到美发店做了一个蓬松的卷发,染了一头金发。回去以后,如菊穿上新买的衣服,差点没认出自己来。如菊俨然成了一个时尚的都市女郎,那个淳朴的、乡村打扮的如菊似乎从此蒸发了。

      如菊心里很清楚,阿翠这么热情是为哪般。她知道,为了能够赚到钱,她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她也知道,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如果会掉馅饼,早就该掉到自家门前,让爸爸妈妈不用那么忧愁。可是,她真的很难迈出第一步。上班三天了,她没接到一位客人。客人看到她那张苦瓜一样的脸,都觉得晦气,对她敬而远之。如菊很想逃离这个空间,包厢里那娇滴滴的声音,客人的浪笑,男女之间虚情假意的对话,姐妹们大胆地搂着客人调戏的举动,令她作呕,让她窒息。她低垂着头,默默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阿翠显然是个老狐狸,她看到“时间”已经把如菊耗得没了主意了,便让领班去开导如菊。领班说,“这么多天了,你还没赚到一分钱吧。知道为什么吗?你太在乎自己了,想要尊严又想赚很多钱,那怎么可能呢?你要尽快适应这里的一切,把自己看得卑微点,学会跟客人演戏,哄他们开心,这钱自然就流入你的口袋了。再说,走出这扇门,别人怎么知道你是干这行的?只要你自己不变坏,你还是你自己……”

      如菊终于走上一条“不归路”。可是,她不后悔,她也不能后悔。

      七

      钱,一次次通过邮局汇到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山村里那个穷苦的家犹如输入一股股新鲜的血液,恢复了元气,情况一天天好转。家里欠下的债还完了。功成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可是,他对女儿的歉疚感却与日俱增,在内心不断膨胀。他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

      如菊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她觉得自己没脸回家,她不敢面对那些父老乡亲,她害怕那么多锥子似的眼睛会刺伤了自己。哪怕给家里打电话,她也从来不主动叫爸爸接听,她觉得爸爸的眼睛能透过电话线看穿她现在所做的一切。

      夜幕降临,如菊透过落地窗俯视楼底那蚂蚁般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在霓虹灯里浮动着。她似乎看清了人类丑陋的一面,尤其是那些来这里享乐的形形色色男人。那些人看起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最终都暴露出兽性的一面,而自己就是他们发泄兽欲的工具而已。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当然,如菊也学会了只认钱不认人。管他是高富帅还是糟老头,管他是常客还是稀客,让男女感情滚一边去!

      夜幕四合,天全黑了下来,如菊没精打采地钻进那光线暧昧的包间里,等候着出台。她已经习惯了利用这昏暗的空间来麻痹自己。可是,今晚她的内心异常烦躁,很想找人吵上一架。这时,有个肥头肥脑的中年男子向她走了过来,眼光里流露出淫邪之色。中年男子冲着如菊说:“嗨,小妞,怎么了?”并且顺手在如菊的脸上摸了一把。如菊怒从中来,拉下脸,大吼一声:“滚,别碰你老娘,叫谁小妞呢?”如菊顺手端起茶几上的一纸杯水就要往他的脸上泼去。坐在边上的姐妹阿红连忙拽住她的手。中年男子恼羞成怒,骂了一句:“神经病啊,你!”老板娘阿翠闻声连忙过来向中年男子反复道歉。要是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如菊肯定不会发火,她已经习惯了那些男人话语龌龊、举动粗野。可是,今天到底怎么了?连如菊自己都觉得纳闷,往常她可是姐妹里脾气最好的呀!

      如菊已经厌倦了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任人摆布、逆来顺受的生活。她在这昏暗的角落里瞬间清醒过来,她要树立远大的理想,重新做人。

      如菊是个做事有计划的人,她知道要干一番事业必须积累一定的本钱。她花钱从来不会大手大脚的。不像有些姐妹,挂满金银首饰回家去,挥霍一空,然后两手空空重新回到那昏暗的包间里。

      攒够了本钱,如菊决然离开这个让她付出沉重代价的伤心地。如菊很清楚这座偌大的城市,其实根本没有她的落脚点。她脱去艳丽的服装,卸下浓妆,恢复了清纯、朴实的装束。她把手机芯片从手机里取出,扔进垃圾桶,一并把那些丑陋的面孔扔进垃圾桶,让他们都见鬼去。她斩断了与这座城市所有的联系。她要重新来过。她要利用手头的资金干一番事业。另外,她想找一个人给嫁了,好过上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

      八

      21世纪的到来,城乡发生巨变,也带来了许多商机。学了五年电脑维修的大弟,抓住时机,在镇上开了一家电脑店,生意日渐红火。二弟在省城一所重点大学读书,也有了好的前程。

      如菊回乡后,在县城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创业其间,碰到不少困难,最终都一一化解,走上了稳步发展的道路。

      如菊一直在等着令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一个经常到超市买香烟的酒店大堂经理,走进了如菊的心。当快要谈婚论嫁时,对方家长了解到如菊有不良记录,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后来,一个幽默风趣的小学教师重新给如菊的情感世界带来了爱的风暴。有一天,如菊轻轻地问小学教师:“你会在乎我的过去吗?”小学教师不假思索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不重要,何必再提。”“我当过‘鸡’!”如菊说。小学教师没有再搭腔。从此,他们没了联系。

      如菊灰心了。

      时间一晃,如菊已是29岁的大龄姑娘。在媒婆阿花婆的撮合下,她跟邻村的一个水泥匠完婚了。水泥匠是个“愣头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喝起酒来却丝毫不含糊,一斤白酒瞬间拿下。他娶了如菊以后,不再当他的水泥匠,当了店里的搬运工。他对如菊的话言听计从,对如菊也是疼爱有加。如菊常常会对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夜晚九点,打烊了。超市里还有三个人。如菊的男人头上扣着一顶鸭嘴帽,倚靠在货架上,默默地抽着烟,他的视线落到收银台里如菊的身上。如菊用自己的qq网名“谁懂我心”与网友“懂你”聊得正起劲,如菊的脸上绽开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发出“扑哧”的笑声。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扯着如菊的衣角,催促着她说:“妈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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